《小偷世家》——是枝裕和談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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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8
在《小偷世家》之前,並沒有看過是枝裕和的電影作品,只看過他寫的小說《比海還深》,據說有他個人的影子。與眾多日本文學的哀而不傷不同,他的小說很溫暖,像廢墟中開出的一朵小花,像陽光照進幽洞中綻開的一絲裂縫,提醒我們在繁忙人生中忽略的美麗,即便工業,城市,互聯網讓我們越來越不明所以地忙碌著,秩序分明地奮鬥著,而漸漸忘卻,人與人之間關係本質於互相取暖的意味。 是枝裕和表達對社會底層或邊緣的人物的關注,這種人不太跟隨社會主流的價值觀,人與人之間本能地愛戀。父子,夫妻,祖孫,朋友等等關係,反而凸顯了其抱團取暖的先天本能。 這部電影得了今年的戛納大獎,又要在中國上映,便一直迫不及待地等著這位傳說中的導演。聽說刪了五分鐘的戲,心中忐忑不安,害怕又如上映的《色戒》和獲獎的《色戒》之間,那被刪減而成的巨大鴻溝。上映的是一部愛國青年誤愛間諜頭子的奇情片,而得獎的是一部關於人性和理性糾纏搏擊的心理片。不過這部電影還好,刪的五分鐘一段是亞紀為客人表演抖胸的片段,一段是柴田治和新代的床戲,不太影響整個電影的連貫和內在的詮釋。 一起看完電影的朋友,回家的路上問了我幾個細節,最後還是嘆了口氣:這電影太難有代入感了。確實,電影不論是是場景和人物設計,還是面對的主題都是中國觀眾不太熟悉的。同為現實主義作品,《我不是葯神》大熱,因為背景是我們熟悉的背景,主題是我們共同面對的現實,韓國的《素媛》,討論女童被性侵後,家庭和孩子的康復過程,以及在這個康復過程中面臨的社會環境,明確而且具有現實的迫切性。而《小偷家族》呢? 和中文將一切盜竊行為稱為小偷不一樣,在英語和日語里,對於不同領域的小偷會有不同的名詞。《小偷家族》中的「小偷」,應該對應著英語中的「shoplifter 」意思,就是專指從超市或便利店順手牽羊的人。這個家族有六個人,男主人柴田治,女主人信代代,老奶奶初枝,孫女亞紀,男孩祥太,撿來的小女孩玲玲,居住在老奶奶破爛的舊居里,六個人都沒有血緣關係。
首先產生的難以代入感,緣於這六個人生活在近乎貧民窟的環境里。在日本這個高度現代化的社會,這種寒酸的生活環境超出我們想像,所以很容易令人誤以為電影要表達貧富不均的抗爭,底層生活的掙扎,以及階級壁壘的森嚴。南轅北轍的理解,原因主要是國情不同。 在日本,高度的現代化使這個國家的保證機制相當完善。養老,教育,醫療都有相應的福利制度和政府干預。例如電影中的老奶奶初枝,在前夫死後,政府要一直保證她的贍養費,直至終老。電影中特彆強調,不是養老金而是贍養費,並且有政府工作人員一再勸她搬到有專人照料的老年公寓。 在日本,藍領和白領的收入差別並不是那麼大,柴田治也在建築工地做臨時工,信代在洗衣店做工。亞紀和初枝奶奶的關係更奇特,她的親奶奶是破壞初枝奶奶家庭的小三,亞紀選擇在性服務行業做事絕對不是因為走投無路,而是在這個行業中獲得被人需要的溫暖。 他們蝸居在一起,取決於柴田治和信代好逸惡勞,得過且過的人生態度。免費的房子,「啃」奶奶每個月的贍養費,包括「shoplifter」的行為,都是這種人生態度的表現。在「shoplifter」這個行為上,柴田治教導祥太:放在櫃檯的東西並不屬於任何人,只要商店沒有倒閉就好。 這樣的價值觀和人生態度,在被道德,自律,成功馴化的我們看來,簡直要產生生理上的不適應。好像我們攢滿了一肚子的同情和哀憫,卻遇到了一群自得其樂的失足對象,有種無處發泄的憋悶。 第二個難以代入的原因是電影的主題。數學的公理最難證明,哲學命題一步步返回人類最終極的生命現象時,也是最抽象和難以理解的。人類習慣以一些理所當然的規則作為活著的依持,否則就會陷入疑懼和恐慌的心理黑洞。在公民自由的古希臘,蘇格拉底對於理所當然的道德提出質疑時,被恐慌的希臘公民宣判了死刑。偉大的電影,挑戰的往往就是人們最熟悉又陌生的理所當然,像呼吸一樣,分秒都不能離開的被忘卻的存在。這部電影,挑戰了人類的一個基本認知,血緣是否是家庭的必要因素,利益需要和愛的需要是否矛盾?就如李安的色和戒的衝突問題,直逼人類的本源。
而第三個難以代入的原因恐怕就是導演的拍攝手法了。在將近兩小時的片長中,前面大半的時間都在碎片化地展現這個家族其樂融融的生活場景。其中隱含著一些比較令人震驚的線索,常常只是暖洋洋的陽光中飄飄悠悠過來的一句話或者幾個詞,很容易被人忽略。例如祥太和玲玲路遇放學回來的學生,他說:叔叔(柴田治)說只有沒法在家學習的孩子才去上學 。例如奶奶每個月都會借著拜祭前夫的名義,跑到小三帶來的兒子那裡,利用這個兒子的歉疚感訛錢。電影大概還剩半個多小時的時候,祥太從立交橋跳下去摔折了腿,政府工作人員的干預才將這家人的秘密一層層揭開。 聽起來像蠻有意思的懸疑劇,實際不然。任何懸疑劇開始都會發生一件大案,即便線索撲朔迷離,但觀眾是很興奮,因為確定知道要去找什麼答案,就會被導演牽著去體會在重重線索中破案的快樂,謎底越是難猜越興奮。 而這部電影的前一個多小時,就像一部漫無目的的記錄片,家庭里六個人,在狹窄和雜物叢生的空間里,吃喝拉撒,偷竊,工作,閱讀,遊戲等等,人物關係有些奇怪,生活姿態卻很正常。看著看著,我們收回了開始準備施與這家人的憐憫,以為導演要教育我們愛其實無處不在,卻也不由對這沒完沒了的瑣碎表達感到疲倦和茫然。 直到最後半個多小時,一切才蛛絲剝繭,真相畢露。才知道在我們無所事事的前一個多小時的茫然中,處處隱含著精妙的線索。就如絕大多數的名著開篇幾乎都是令人不知所云,除非你抱著信任的態度往裡走,最後才會深陷其中,欲罷不能。而欣賞這類作品的意義更在於,作品對靈魂的衝擊繞樑數日不散。所以,當我們願意看這樣好的電影時,要感謝電影節和專業的評委與影評人。如果不是戛納大獎的光環,不是是枝裕和的名氣,我想我自己也很難去選擇這樣一部電影。 在電影的前半個小時,感覺自己快無聊透了,幸而長期的觀影習慣會讓我在電影的一個方面找不到感覺時,就馬上轉到另一個方面,可以讓自己快速專註和興奮起來。當時我的轉向是電影的攝影。電影能把雜亂無章的鍋碗瓢盆、毛巾牙刷、衣物紙巾拍得如此有美學效果的導演,王家衛和是枝裕和都令人嘖嘖稱嘆。 王家衛的主題是城市人群的孤獨,面對的是小資青年。愛用冷色,像《阿飛正傳》的藍綠,鮮有人敢用。鏡頭多為獨立的人物特寫,即便兩個人對話,也是獨立鏡頭,好像自言自語。縮小的背景映襯個人的孤獨和疏離感。 是枝裕和不一樣,他的主題是人和人之間的取暖,面對脫離主流世界的底層人物。色彩黃暖黃暖,陽光斑駁悅。背景比人物宏大,極少有單人鏡頭。好像我們每個人都沒法選擇自己的生,卻試圖在世界的背景里選擇一起溫暖地活。導演多用長鏡頭,這是現實主義的表現方式,但長鏡頭都不太長,不是侯孝賢那種動輒十幾分鐘的方式。 他的剪輯很特別,好像我們看一部電影,總希望每個鏡頭要說點什麼,或者表達點什麼與眾不同的情緒。王家衛就善用深情優美的台詞,而是枝裕和的鏡頭在沒有解開謎底之前,鏡頭裡的人似乎就是隨便聊天。每當覺得馬上有點什麼情緒或者線索的時候,「咔嚓」一下,鏡頭就跳轉了。 據說導演從前是紀錄片出身,所以電影有紀律片的紀實色彩。實際我們看記錄片的時候被給予了明確的目的性,牽引我們的情緒跟隨導演的思路流轉遷迴。而這部電影中,是枝裕和對於情緒的斷舍離,如小李飛刀一樣迅捷無聲,讓人頓失方向,惑然無措。
回到電影本身,我們梳理一下人物關係。 1、信代原來為人做性服務,柴田治時是她的客人。兩人好上後,殺了信代的前夫逃亡。電影最後警察告訴信代,實際案件當年被判為正當防衛。 他們和老奶奶在一起是貪圖她的房子和贍養費。因為沒有生育能力,他倆撿了(也許是偷)一個孩子祥太,又帶迴流落街頭的玲玲(柴里)。他們確實帶給了奶奶極大的歡樂和溫暖,也竭盡所能地想做一對好的父母。 柴田治在回答政府人員為何教祥太偷竊時,他說除了這他什麼也不會。實際他在發現祥太在海邊偷看女人乳房時,也積極進行了啟蒙的性教育。他可憐巴巴地懇求祥太叫他一聲爸爸,祥太心裡已經認他做爸爸,卻總也叫不出來。 奶奶在家中無疾而終,被信代他們埋在家裡。後來事情敗露後,信代一人頂罪,以藏屍罪入獄五年。面對警察詢問她兩個孩子是否叫她媽媽時,飾演信代的安藤櫻貢獻了一場教科書級別的表演,幾分鐘,雙手抹去臉上不斷盈出的淚水,默然壓抑的悲慟,力透屏幕。 2、奶奶收留大家是因為害怕孤單。她把小三的大孫女亞紀留在身邊,用的策略是她需要亞紀陪伴,包括向亞紀的父親訛錢,這裡面能屢屢成功的原因是因為老奶奶拿著一根抽打小三的無影鞭。在無聲的鞭撻里,無論是亞紀還是亞紀的父親都抱有贖罪的意願。 3、亞紀離家和奶奶住在一起,有陪奶奶的願望,更有自己需要被人需要的願望,這是在原生家庭失去關注的孩子通常會有的心理缺失。父親和繼母有了第二個孩子紗香,掠去了父母親所有的注意力,在電影里會看到,父母親對奶奶撒謊,說亞紀在國外留學,放假都沒有時間回來。亞紀在性服務中找到了被關注的感覺,在性服務中她用了紗香的名字,甚至愛上了一個極度孤獨缺愛的四號客人。在電影最後,她知道奶奶每月向父親拿錢時,淚花閃現:奶奶,難道只是想要錢,而不是我。 4、祥太是個聰明的男孩,喜歡閱讀。從小被柴田治和信代收留,他信任柴田治的教育,在家讀書,偷商店裡的東西。然而現實讓他越來越懷疑這種價值觀。他帶玲玲去一位老人的店裡偷東西,臨走老人喊住他,送給他倆棒棒冰,勸他:不要讓妹妹學偷東西。後來再去這家店時,老人已經死了。柴田治要他配合偷別人車裡的頭盔,他質疑:這不是商店裡的東西。終於,在玲玲執意跟隨他偷竊時,他徹底驚醒,故意被人抓,逃跑,從立交橋上跌落,被政府機構收留。 5、玲玲(柴里)在父母的爭吵聲中,悄然逃離,那是一個寒冷的夜晚,被柴田治和祥太撿回家,兩個月後這對父母才報案。準備送回家,在樓下信代聽到柴里父母互相的謾罵指責,又悄然帶著孩子回去,決定自己做她的母親。柴里的母親被家暴,便虐待孩子。看到柴裏手臂上的燙傷,信代憤然淚下。她告訴玲玲(柴里),愛孩子的媽媽不是燙傷孩子,而是像她這樣擁抱孩子。祥太夜深不歸,玲玲坐在樓梯邊等待,信代感慨受到這樣對待的孩子還這麼關心他人。柴里最後回到親生父母那裡,試圖撫摸母親臉上被打的傷疤,母親呵斥。最後的鏡頭是柴里孤獨地在陽台上唱奶奶教過的歌謠。
把這個結構一看,會發現這個家庭建立的因是彼此的利益,而能夠存在的因卻是彼此的溫暖與關懷。信代在電影里代表導演提出了這個問題:只有靠血緣維繫的才叫家庭嗎? 如果在同一個屋檐下互不關心地生活,即使有血緣上的聯繫,人也會像夢中的風景一樣漸行漸遠。 如果在一個屋檐下彼此取暖,即便是為利益的起因,也更像一個家庭。 這個家庭貌似溫暖。奶奶在海邊對著玩耍的一家人默默說:謝謝你們。祥太主動脫離了柴田治和信代的生活,那不是他需要的,然而他們曾經給予的愛,他依然留戀。在最後一次和柴田治分離時,他在公車上對著追趕他的柴田治,默默地叫了一聲:爸爸。 然而信代的信念在現實中不堪一擊,政府部門的干預令這個家庭瞬間分崩離析,沒有血緣的家庭首先是不容於這個世界的。他們東躲西藏,偷埋奶奶的屍體,在祥太住院時準備舉家逃走,都是因為他們心知肚明,這種家庭結構只能在躲避社會結構的角落裡暗自生長。他們給予了在他們認知範圍內最大的愛,然而不勞而獲的價值觀,不學無術的人生態度,對於孩子們,著實不是一個好的教育。 最後,在牢獄裡的信代,告訴了祥太尋找親生父母的線索。 電影提出了一個相當嚴肅的問題,血緣上的家庭,是否就是孩子最好的歸宿?亞紀因為父親的漠視放棄學業,尋找溫暖,玲玲(柴里)在家暴的環境里默默承受虐待。 再一個問題就是愛和利益是否截然分開,為了利益的相聚是否就沒有純愛,這彼此互相利益的一家人,誰能否認他們之間的愛與溫暖?在漆黑的夜晚,六個人的腦袋仰望天空的煙火,這已經是在現代化進程中被我們漸漸忘卻的風景。 血緣之愛中就沒有利益嗎?即便是無條件付出的母愛,不也是在無條件的付出中獲取滿足和歡樂。而又有多少父母,打著無條件付出的旗號,逼迫孩子實現自己未能或沒有能力完成的人生夢想。血緣關係中還有多少孩子,只是被不負責任的父母隨意投放到這個世界,也隨意丟棄在家庭的空殼裡。 是枝裕和說他不是想談一個家庭,而是想談整個世界。人是最複雜的動物,社會是最複雜的建構,人因為利益相聚是不可迴避的事實,但利益不一定是無愛的替換詞。如果追求無限的利益,愛自然無立足之地,如果說毫無利益,愛似乎也無處藏身。 著名國學大師王國維在遍讀了西方哲學後,說自己的感受:可愛的價值觀不可信,可信的價值觀不可愛。我們是崇尚可愛的民族,所以寧可選擇不可信。我們喜歡純愛,而什麼是純愛的定義?模糊不清,不過一場自我迷醉。影片提出一個可信不可愛的價值觀,這需要理性思考。 也許,在承認自己的自私時,才能做到相對的無私。在承認自己需求利益時,才能在愛的光環下對利益有取捨。 電影沒有給答案,誰又能給出標準答案?電影提出了一個我們可能沒有深思過的問題,這就是其偉大之處。 另外這部電影的演員實在厲害,是枝裕和的御用奶奶——樹木希林 ,信代的扮演者——安藤櫻,甚至兩個孩子的表演,無遮無演,燦爛無痕。據說如果不是因為這部電影得了最佳電影,安藤櫻一定會得最佳女主角,不論傳說是否真實,安藤櫻的《百元之戀》仍讓人記憶猶新,她不美,也不苗條,但她身上股勁兒,在影壇無可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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