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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立群:《紅樓夢》為什麼如此具有魅力

《紅樓夢》問世以來,迄今至少已有兩百五六十年了。在這兩百多年的時間裡,讀者和研究者對《紅樓夢》的熱情一直持續不減,先後投身這一研究領域的有政治家、教育家、歷史學家、哲學家、經濟學家等一大批各領域的文化名人,取得了相當可觀的研究成果,致使《紅樓夢》研究成為一門專業學問——紅學。

《紅樓夢》郵票

一部書成為一個學術專業研究領域,以文本研究向外延伸,並由此形成曹學、脂學、版本學、探佚學等多個分支門類,這絕對是學術史上的一個異數。

為什麼《紅樓夢》能夠風行兩百多年,激發一代又一代讀者的閱讀熱情?為什麼「紅學」熱能夠一直興盛不衰?《紅樓夢》讓芸芸眾生如此痴迷的秘訣究竟是什麼?或者說《紅樓夢》的魅力究竟在哪裡?

對於這一類問題,許多人都會有自己的看法,當然不會有現成的統一標準答案。在我看來,《紅樓夢》的魅力至少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紅樓夢》融匯了各式各樣的中國傳統的文學藝術形式。

中國小說自唐傳奇始就追求「文備眾體」的特點,但真正能做到將各類文體與小說主體水乳交融的作品極少,大多數只是渲染一下氣氛,或點綴一下情節,或抒發一下感慨。

蔡梅英繪紅樓夢群芳圖

但《紅樓夢》則不同,它確實達到了既「文備眾體」,又融會貫通。《紅樓夢》涉及的文體包括詩、詞、曲、賦、歌謠、諺語、偈語、對聯、聯句、燈謎、酒令、駢文、書啟、贊、帖等,但就詩這一文體而論,又有律詩、絕句、古風、歌行、騷體、打油詩等,詩的內容上又分別為詠懷詩、詠物詩、懷古詩、謎語詩、即事詩、即景詩等,且有限韻的、限題的,有同題分詠的、分題合詠的等等,可謂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紅樓夢》不僅「文備眾體」,而且眾多的文體形式與小說的主題、人物和情節緊密關合,融為一體,成為小說主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這些文體形式的運用,既有效地突出了主題,又成功地塑造了人物,還對小說的情節發展起到重要的作用。

戴敦邦繪《牡丹亭艷曲警芳心》

如《紅樓夢》第二十三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

(林黛玉)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牆角上,只聽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呢。只是林黛玉素習不大喜看戲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兩句吹到耳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林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住步側耳細聽,又聽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這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

又側耳時,只聽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亦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痴,眼中落淚。

楊柳青年畫《牡丹亭艷曲警芳心》

在這一段情節敘述里,既有唐詩,又有宋詞,還有元雜劇及明代傳奇,涉及多種文體形式,主格調則是感嘆生命易逝,青春難留,對愛情充滿著嚮往。

黛玉對寶玉情愫暗生,且感受到賈府環境與禮教規範的雙重壓力,對自然和青春更是十分敏感,聽了戲文艷曲,結合身世體驗,激發了內心的共鳴,心痛神痴,傷感落淚。詩詞曲文抒發了林黛玉的內心情感,映襯了林黛玉的悲劇性格與感傷心境。

各類文體的靈活運用,巧妙穿插,使整部《紅樓夢》氣韻生動,妙趣橫生,典雅瑰麗,韻味無窮。

其次,《紅樓夢》批判性地傳承發揚了中國傳統文化精神。

《紅樓夢》自稱「大旨言情」,這個「情」自然包含了《西廂記》傳揚的「願天下有情人結成眷屬」的男女愛情,但其內涵絕不僅於此。

仇英繪《西廂記》冊頁

明代中後期,思想文化活躍,王守仁的心學興起,以人的「良知」代替外在的「天理」,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其後,王學左派流布天下,與狂禪風氣相呼應,形成一股反對權威、張揚個性、肯定人慾、復甦人性的社會思潮。

這股文化思潮影響及文學,在詩文領域出現了主張適性順情的「童心說」、公安派和晚明小品文,在小說領域出現了《三言》、《二拍》、《金瓶梅詞話》以及艷情小說,在戲曲領域更出現了傳奇精品《牡丹亭》。

此時文學創作的重要特徵是寄意世俗、重情言情,湯顯祖更宣揚「至情」,其筆下的主人公不但以「情」抗理,且能憑藉純情、至情超越生死,達至理想浪漫的情境。曹雪芹繼承了這一文學傳統,《紅樓夢》的「情」就有崇尚自然、尊重個性、否定虛偽、反抗禮教的內容。

如果我們的視閾開闊一些,就會發現,《紅樓夢》的文化傳承絕不僅限於元明,其傳揚的文化精神源遠流長。《紅樓夢》既有著宋詞的情致纏綿,又有著唐詩的清新俊逸,還有著魏晉文學的骨氣和辭采。

北方崑劇院版崑劇《紅樓夢》劇照

如果看得更遠一點,《紅樓夢》的主題思想和人物形象既彰顯了魏晉人的穎悟曠達率真之美,也傳達出《古詩十九首》的生命意識和人生體驗,更有著《老》《庄》的奇詭浪漫、哲理情思。

在《紅樓夢》中,傳統文化精神不僅內化為作品意蘊,在小說情節、人物言行以及行文敘事等方面,均有相應的體現。

如「金陵十二釵」,在小說里分正冊、副冊、又副冊等,各指十二位才貌出色的女子,作者著力描繪的是正冊里的「金陵十二釵」。

金陵,古邑名,即今南京市,在小說里是賈氏家族的故鄉,故稱「金陵十二釵」。「十二金釵」是固定成語,釵,指裙釵,即女子。

「十二金釵」最早見於南朝梁武帝蕭衍寫的《河中之水歌》,詩中有「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此處「金釵十二」是說女子頭上戴的首飾很多。後來比喻姬妾之眾多,如唐代白居易《酬思黯戲贈》詩:「鍾乳三千兩,金釵十二行。」自註:「思黯自誇前後服鍾乳三千兩,甚得力,而歌舞之妓頗多。」

孫秀串剪紙金陵十二釵

此後,「十二金釵」成為固定詞語,專指嬌妾美婢,如宋代沈立《海棠百韻》詩:「金釵人十二,珠履客三千。」元代鄭德輝《王粲登樓》(第一折):「你看為官的列金釵十二行。」明代話本小說《醒世恆言·赫大卿遺恨鴛鴦絛》寫道:「嬌妾美婢,倚翠偎紅;金釵十二行,錦障五十里。」

清代詩文里提及「金釵十二」的很多,如趙翼《偶得》詩之七:「金釵十二行,本非書生事。」尹繼善《過忠勇公第即事》:「金釵十二人何處,列屋新妝只畫圖。」袁枚《謝鏡詩》:「三千書卷斗然加,十二金釵掠鬢鴉。」

曹雪芹將固定成語巧妙植入小說里,化為「半世親睹親聞」的閨閣女子,推陳出新,成功塑造了性格鮮明的「金陵十二釵」形象。

傳統文化精神的浸染,有效提升了《紅樓夢》的文化品位,深化了作品的精神內涵,使得《紅樓夢》立意奇高,意韻深遠。

再次,《紅樓夢》的魅力得益於作者高超的敘事藝術。

趙國經、王美芳繪金陵十二釵

中國傳統的經書和史書,著者在撰寫時或有意或無意地採用簡約、隱喻、象徵的方式,使作品的真實內涵超出文本的字面含義,如孔子的「春秋筆法」,字寓褒貶,暗藏微言大義;《史記》「貫穿經傳,馳騁古今,錯綜隱括」,「然其人好奇而詞省,故事核而文微」;杜預指出《春秋左氏傳》有五條寫作原則: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

這種撰寫方式無疑會使經書、史書意義隱晦,有難解未申之處,這就需要後人「探求異聞,採摭典故,解其所未解,申其所未申者」。於是探尋本事的索隱解讀法應運而生,目的就是要還原作者的創作意圖,索解出作品文字背後的真正意義。

《紅樓夢》作者有意識地將經書、史書的這種創作方式運用於小說創作。《紅樓夢》第一回言道:「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撰此《石頭記》一書也……何為不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來,以悅人之耳目哉?」

孫溫繪大觀園

作者既然將「真事隱去」,作者便用或索隱或考證的解讀方法去探尋作品本事,試圖還原作者本旨。不過要從作品的「滿紙荒唐言」中尋本還原並非易事,一代又一代的讀者和研究者耕耘於此,小說隱去的「真事」似乎越加撲朔迷離。

《紅樓夢》第一回,作者便借石頭之口宣稱:「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

敘述的客觀性,對人物和事件不含褒貶地予以如實描述,這是《紅樓夢》重要的敘述特徵。

劉旦宅繪金釧

如第三十二回:

王夫人點頭哭道:「你可知道一樁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麼好好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兒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幾下,攆了他下去。我只說氣他兩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

寶釵嘆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麼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王夫人點頭嘆道:「這話雖然如此說,到底我心不安。」寶釵嘆道:「姨娘也不必念念於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主僕之情了。」

王夫人道:「剛才我賞了他娘五十兩銀子,原要還把你妹妹們的新衣服拿兩套給他妝裹。誰知鳳丫頭說可巧都沒什麼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兩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個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他過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妝裹去,豈不忌諱。因為這麼樣,我現叫裁縫趕兩套給他。要是別的丫頭,賞他幾兩銀子就完了,只是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口裡說著,不覺淚下。

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又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兒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著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身量又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

戴敦邦繪金釧

賈寶玉和金釧相互嬉笑,王夫人一怒之下掌摑金釧並將她趕了出去,金釧隨後跳井身亡。王夫人和薛寶釵這段對話便是在金釧跳井之後。

王夫人雖把金釧之死稱為「奇事」,但也承認是自己的罪過。她又給銀子又送衣服,說明良心受到譴責,感到不安,想儘快彌補過失,減輕內心的負擔。

寶釵對姨娘的心理看得清楚,想安慰她,也跟著說這事「奇了」,並找出理由說明金釧不是有意跳井,是「失了腳掉下去的」,且原意拿出自己的衣服為金釧裝殮。

這段對話引起讀者爭議。

電視劇《紅樓夢》中周賢珍飾演王夫人

一種觀點認為:王夫人心生愧疚,送銀子和衣物是一種表示贖罪的善後行為;而寶釵的勸慰和分憂是一個下輩依禮應盡的義務,希望儘快化解矛盾,表現出尊禮重情和善解人意。

反對者則認為:王夫人的哭泣是一種假惺惺的表演,說出的話也是言不由衷,充分展示了她偽善的一面;而寶釵的言行反映出此人善於揣摩和迎合當權者,且冷酷無情,世故圓滑。

這一段對話描寫,作者將自己的褒貶好惡隱藏起來,其敘述就像生活本身那樣豐富、深厚、逼真、自然,於是,小說文本便具有極大的闡釋空間,人物性格由此引發爭議,產生出「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牘」的藝術效果。

小說是作家依據現實生活並充分運用虛構想像創作而成的藝術世界,在如何敘述故事、怎樣描寫人物方面,《紅樓夢》的作者展示了獨特而高超的的藝術手段。

此外,作者在敘述中巧妙地運用了讖應手法,使整部作品具有一種神秘氛圍,既突出了作品的主題,也增強了小說的閱讀效果。讖應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最富有神秘色彩的文化形態,對中國社會的政治、宗教、思想與文學藝術都產生了重大影響。

任率英繪《寶玉神遊太虛境》

所謂「讖應」,即使用一種模糊的語言(或符號、或圖像)預示未來將要發生的事,而且這些預示都會得到應驗。《紅樓夢》的敘事結構是一個大的讖應框架,愛情婚姻悲劇、青春女兒遭際和封建家族命運是這個框架下的三個讖應系統。尤其是第五回,作者借鑒了《推背圖》的讖應形式,以圖讖、詩讖來預言金陵十二釵的悲慘結局,同時也預示了賈府必將衰落的命運。

讖應手法反覆運用,讓整部《紅樓夢》籠罩著一層神秘而又虛幻的濃霧,讀者在這層濃霧的包裹下,會激發探尋的慾望,在閱讀中領悟作品的主題意蘊和作者的藝術匠心。

再有一點,《紅樓夢》雖經作者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但流傳於世的仍然不是全璧,作品留下了諸多之謎,而且成書過程也是一個迷,甚至連此書的作者、批者都是謎。

諸多謎團引發了讀者和學者的研究興趣,於是產生了《紅樓夢》作者的爭議、曹雪芹生卒年的爭議、曹雪芹籍貫的爭議、《紅樓夢》版本的爭議、有關脂硯齋的爭議、《紅樓夢》續書優劣的爭議等等,由此形成了一門二十世紀的顯學——「紅學」。

劉夢溪著《紅學》

從紅學研究的現狀來看,諸多謎團都沒有找到完滿的答案,爭議還會繼續下去,還會時不時地蹦出讓人大跌眼鏡的新觀點,紅學熱仍然會持續下去。

《紅樓夢》的魅力是永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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