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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已逝,高閣得存

《滕王閣序》自出世以來便飽受讚譽,筆者自高中一見,便被其行雲流水般的文字所吸引,雖然課文中之要求背誦其中兩段,卻也努力的背記了全篇。伴隨成長,有些句子早已拋之腦後,可諸如「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等句子確實越感清晰深刻。現在想來,小時候用在背書上的功夫,可能是收益最高的一筆投資,在某一天的某一時刻總會有某段文字跳出腦海,然後反覆吟說,愛不釋口。

多年以後,再觀滕王閣序,之前不解的段落早已不再神秘,也不會妄自將其稱為「第一古文」,可它的高度依然是那樣難以企及。

在分析此文之前,我們要先提起一個人——韓愈。韓愈有個響噹噹的名頭」文起八代之衰」 。所謂八代是指「東漢、魏、晉、宋、齊、梁、陳、隋」,貫穿五六百年。還有一種說法是八是虛指時間長。個人傾向第一種說法。一般古文中虛指數量多的虛數是「三」和「九」,很少用「八」,而明朝亦有「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說法,所以前者比較合理。顯然,王勃還在這」八代之衰」當中,或者說,至少他沒能做到「文起八代之衰」。那麼問題來了,這八代到底「衰」在哪裡?

很明顯,答案就是駢文。而我們今天說的文章,就是一篇駢文。在高中的時候,學過幾篇韓愈的文章,感覺就文采而言,王勃不知道比他高到哪裡去了,然而為何這個名頭沒有落到王勃身上呢?別忘了,王勃也有一個響噹噹的頭銜——初唐四傑。

四傑的詩文雖未脫齊梁以來綺麗余習,但已初步扭轉文學風氣。王勃明確反對當時「上官體」,「思革其弊」,得到盧照鄰等人的支持(楊炯《王勃集序》)。他們的詩歌扭轉了唐朝以前萎靡浮華的宮廷詩歌風氣,使詩歌題材從亭台樓閣、風花雪月的狹小領域擴展到江河山川、邊塞江漠的遼闊空間,賦予詩以新的生命力。

——引用自百度。

而本文恰恰是對上述文字的最好例證。通過本文,我們可以看到王勃如何賦予文章以新的生命力,又是如何「未脫齊梁以來綺麗余習」的。

很多喜歡滕王閣序的朋友都是欣賞其飛揚的文采,覺得其文筆之瑰麗「無人能出其右」。而滕王閣序之所以傳頌者,恰非其文采,而是其精彩的心路歷程,情緒變化。很多人因為其文采,忽略其思想內核,可謂買櫝還珠。

再說駢文,許多人認為《滕王閣序》文采第一,大多是因為他們對駢文了解不夠。或者說,《滕王閣序》堪稱語文書中文采第一,這個我想很多人都是比較認同的。如果讀過《洛神賦》,《三都賦》,《別賦》等篇,就不會再有這種觀點了,並不是說這幾篇的文采可以蓋過《滕王閣序》,單論文采而言,《滕王閣序》只能算是駢文中較高的水平,不足以承受如此高的讚譽。駢文的特點是什麼呢,初中教材收錄過兩篇《答謝中書書》和《與朱元思書》,仔細閱讀就可以發現其特點:

因其字句皆成對偶而得名,其以四字六字與四字六字相對為基本句法者,別稱四六文。並講究聲律的調諧、用字的綺麗、辭彙的對偶和用典。

——摘自百度

《滕王閣序》是一篇非常標準的駢文,對偶句貫穿全篇,對仗

工整,內容精緻。三字對仗「披綉闥,俯雕甍」、「四美具,二難並」,四字對仗「時運不齊,命途多舛」,「勝地不常,盛筵難再」,四六句「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六四句「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六字對仗「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七字對仗「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無不得心應手,信手拈來。不僅工整精緻,兼具美感與準確性。句式轉變靈活,錯落有致,富於變化,朗朗上口,回味無窮。

更為難得的是其對仗句內容的豐滿度,落霞孤鶩,秋水長天早已千古流傳,此句的精彩不在於用詞的優美華麗,而在於對景色的準確把握與精簡的提煉,不但描繪出極美的景緻,而且還留下極其充裕的想像空間。而對仗句中的形容詞尤為關鍵,決定了情景的生動程度,而「盡」與「凝」二字可謂形象而又準確,作者強大的用詞能力,使得這些句子不但骨骼驚奇,而且有血有肉。

駢文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因為其獨特的四六句式,會產生許多成語,其中有一些成語在經歷漫長的歲月之後,歷久彌新,沿用至今,如《別賦》中的黯然銷魂,《洛神賦》中的翩若驚鴻,婉若游龍,而本文中的成語更是經典中的經典,「物華天寶,人傑地靈」,「萍水相逢」,「時運不齊,命途多舛」等詞在如今仍然有著相當高的使用頻率。這種語言的錘鍊能力對於一個20出頭的年輕人來說,只能用難以置信來形容。

駢文大量用典的特點在本文中更是體現得淋漓盡致,在「嗟乎」一段,在不到160個文字中,出現了10個典故,幾乎一句一典。用典的好處顯而易見,言簡意豐,可以用最少的文字抒情,言志。這一段文字會在後文的「感情走向」中詳細分析。用典的缺陷也較為明顯,如果使用者功力不夠,則會顧左右而言他,類比不當,言不及義,使得思想不夠明晰,結構不夠緊湊。好在王勃以其極高的駕馭能力,避免了上述問題,但是整體看來,這一段還是有「炫技」之嫌,可以對比《赤壁賦》中的「月明星稀」段,蘇軾用了一大段文字詳細描述了「一世之雄」孟德躊躇滿志卻又折戟沉沙的故事,此二者一快一慢對比鮮明,孰優孰劣筆者不敢妄下斷言,讀者可自行比較。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唐朝以前的駢文,用典的方式與密度多與《滕王閣序》相似,可以推測這是當時一種比較流行的寫作方式。

綜上而言,駢體文的優勢還是十分明顯的:對仗工整,文字優美,音韻美感十足,語言精練,旁徵博引,華麗十足。那麼「八代之衰」到底「衰「在哪裡呢?本文亦有十分明顯的體現。

中國有一套十分成熟而完整的「吹捧文化」,秦漢之前就已出現,一直蓬勃發展,直至今日。後來之人更是努力為其添磚加瓦,是在堪稱博大精深。

這一文化在本文的開頭結尾處表現得十分明顯,如果說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俊采星馳等句還可以算作真誠的讚美的話,那麼「都督閻公,宇文新州」等句可謂肉麻十足了,歷史之上並無孟學士,王將軍等人事迹的詳細記載,從傳說的內容來看,王勃與閻公也不過是萍水相逢,閻公甚至還有刁難他的意思。所謂的「」勝友如雲,高朋滿座「,可能跟蔣干先生盜書之日的「群英會」別無二致吧。自「臨別贈言」至文章結尾堪稱宴會文的模板。自謙而抬高眾賓朋,與文中所展露出的縱橫才氣可謂天差地別。從行文上看,「帝子」「天人」等詞的使用也有過分誇張的嫌疑。

上述問題的確影響了本文的藝術成就,而對於王勃來說,這也是十分合情理的。首先在宴會之上,自是要遵守所謂的「禮儀」,筆者最為頭痛的便是家庭聚會的提酒詞,不但要說得合乎禮節,更要面面俱到,還要努力給家長一種「孩子已經長大」的錯覺。雖然我對這種毫無營養的發言深惡痛絕,但身處這種環境,還是會努力把話說得漂亮。可以合理推測,上面的這類語言,是大家都要說的,在這種情況下,王勃自是不會刻意特立獨行,為自己增加無謂的麻煩。還有一點需要注意的是,這其實是一篇求官文,作者不但在行文之中極力表現自己的才華,「鍾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更是直接表明態度。雖然王勃心裡也清楚,在做諸位可能並非子期,但他還是要討好一下在座諸官,至少不會顯得自己目中無人(嘻哈選手為吳亦凡鼓掌可能就是這種感覺吧)。而本文的可貴之處就在於,除了開頭結尾的模板文字,正文部分還是十分獨立豐滿的,幾乎沒有吹捧的痕迹,所以本文的精彩之處所受的影響微乎其微。

雖然王勃的表現無可厚非,我們卻可以藉此一窺駢文的亂象,可以想像的是,在場的其他人也有文字奉上,在這些文字中,很有可能對孟學士的吹捧是一個段落,對王將軍的奉承又是一個段落,諸如「千里逢迎」等廢話可能貫穿全篇,最後再強行商業互吹,而正文之中的營養部分可能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說言之無物。這樣的一篇文章又有什麼意義可言呢?

此外,王勃才思敏捷,可以做得到文質兼美,而才華一般的普通人呢,他們可能為了追求韻腳,對仗,強行填詞,拉典,要麼風馬牛不相及,貽笑大方,要麼破壞完整性,毫無美感可言。這一點可以參照現在的流行歌曲,尤其是很多rap,歌詞簡直不忍直視……自古至今,附庸風雅者的嘴臉是大抵一致的。才高八斗者總是存在的,這些規則對於他們來說可能沒有什麼影響,可能做到文質兼美的駢體文真可謂鳳毛麟角。對於一般人來說,駢文的這些優勢反而成了他們的枷鎖,絞盡腦汁卻依然不倫不類,這才是駢體文被看衰的原因所在吧。

單就駢體文的文字水平來看,《滕王閣序》已經算得上是質量上乘的作品了,然而這些還不足以讓它譽滿天下。真正值得稱頌的是作者在文中所傳達出的情感,以及作者在寫作之時的心路歷程。下面讓我們來仔細看一看。

開篇自是交代寫作背景,在這一階段,王勃讚揚了豫章的大好河山,極力地表現了自己的頌揚水平,在例行公事的同時寫下了「物華天寶,人傑地靈」等名句,堪稱南昌地區旅遊文案範本。作者此時在探父途中得以一登名閣,自是心情大好。

從「時維九月」開始,文章進入正文部分,這一段是總寫沿路之景,置身其中仿若仙境。而到了「披綉闥,俯雕甍」一段,作者登閣俯視,大好河山盡收眼底,更是吟出「落霞孤鶩,秋水長天」的名句,在這裡有必要稱讚一下作者的構圖能力,不但山水縱橫的自然景觀清秀瑰麗,還有鐘鳴鼎食,千帆競發,漁舟唱晚等或繁華或悠然的人文活動,可謂美不勝收。而過往的雁陣卻為作者帶來了一絲寒意。是這絕美景色之中的一點隱憂。在這一段,作者的情緒完全被豫章的美景以及自己的才華所陶醉,覺得自己這支筆似乎可以寫盡天下。

這個興緻並未戛然而止,排簫聲起才將作者的情緒推倒極致,在他看來,當年的睢園竹林,子建,臨川可能也不過如此吧。「氣凌彭澤之樽」一句的「凌」字充分體現了作者的態度,光照臨川之筆既是虛寫,也是實寫,有對同桌之人的「政治吹捧」(與如今的商業互吹類似),也有「除卻爾等不算,有我王勃就足以與這幾位一較高下」之意。作者在行文之時,的確不會有如此複雜的心理活動,但是他當時的情緒確實達到此處。而從結果來看,這一次聚會的知名程度,確確實實的遠超了前幾者。作者在此處的情緒確實已至頂峰。然而隨即便想到即便具四美,並二難,但面對茫茫宇宙,自身還是太過渺小,頓有興盡悲來之感。這種情感轉折實在是古代文人常見的「套路」,《小石潭記》中的柳宗元莫名憂愴,《赤壁賦》中東坡也有「哀吾生之須臾」的情感轉折,但這種「套路」確實現實中實在存在的,人總是慾壑難填,在得到快樂之後,卻又總是奢求快樂可以長久。這種「套路」實在是難以逃離的窠臼。又何況,王勃到底是個「失路」之人,在極盡描寫只能事之後,王勃突然想到了自身,一支筆可以寫盡天下,怎麼就會報國無門?王勃是極其自信的,這從他的行文措辭中有所體現,當一個失路的自信之人將自己的才情揮灑到極致的時候,就難免進入自憐的境地。於是「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自此句始,情緒陡然而下,隨後的幾句中,作者不再陶醉於眼前的美景,而是遙望那不可觸及的「天柱北辰」,頓覺無處安身,於是「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至此,自憐之情,無以復加。

然而,王勃畢竟是個年輕人,一句嗟乎之後,似乎所有的自怨自艾便得以排解。他想到了馮唐,想到了李廣。頓時覺得如果真能身懷不世之材,即便如馮唐,李廣一般,「時運不齊,命途多舛」,似乎也不是完全無法接受。而「屈賈誼,竄梁宏」兩句則讓我們看到此時此刻的王勃依然十分清醒。他保證了自己的政治正確性,確定所處只是乃是「聖主明時」,避免了諷刺朝廷不識人才的嫌疑,事自己免於陷入不必要的麻煩。待到所賴二字,作者以完全突圍,此時的「君子見機,達人知命」不再是「識盈虛之有數」的落寞無奈。「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正是本文的點睛之筆。個人對這一句的喜愛程度超過落霞二句。行文至此,作者的情感變化已大體完成。無論是與「記之而去」的柳宗元還是同樣成功突圍,「不知東方之既白」的東坡相比,這種變化都太快了一些,此中原因,只因王勃是個年輕人,這種轉變沒有柳河東的鬱鬱寡歡,也沒有蘇軾的洒脫豁達,只是出於一個才華橫溢且活力四射的年輕人,對於自我綻放的渴望。對於蘇柳二人來說,王勃更像一個極易變臉的孩子,哭笑之間,蓋遊戲爾。可對於當時的王勃來說,他已經實現了艱難的突圍。剛才的報國無門,異鄉異客的失落之感轉眼一掃而空,甚至又開始得意起來,「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嘗高潔,空餘報國之情」「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非但狂言表明心智,而且接連diss了莊子,孟嘗君和阮籍,氣勢凌厲,張力十足,堪稱年少輕狂的典範。到了這裡,報國無門的王勃終於發現,他原本是個少年。之後他再次言志,表達出對出仕的渴望,並得體結尾。

縱觀全篇,作者的心路歷程曲折豐滿而又誠摯真實,不但描寫出自己的失意與自憐,更是表達出一個年輕人該有的恣意,朝氣,與張揚。為這篇駢體文賦予了鮮活生動的靈魂,這才是這篇文章的可貴之處。

當然,從思想深度上講,蘭亭集序,赤壁賦等文章都在此篇之上,但是王勃此時的豪情與渴望也會令彼時的王羲之與蘇軾感到遙不可及。在你年輕氣盛只是,有一份配得上自己渴望的才華才是最難能可貴的事。

可以說,王勃不但是個渴望綻放的年輕人,還是個文風變革的領路者,同此前的駢文相比,此文的描寫言之有物,畫面感十足,感情生動,變化豐富,並沒有一味追求形式而本末倒置,可以說為後來韓愈的古文運動打下了一定的基礎,雖然其格式還是標準的駢文,也正因如此,才會有如此出眾的文采,可以說是盡得駢文與散文之精髓。若是王勃生在中唐之後,沒有了六朝的那種文字氛圍,其文章的華麗程度恐怕要打折扣,若是未逢初唐,天下大定,其報國渴望可能也不會如此強烈,其感情轉折也很難如此豐富。所謂三才者,天地人,能有如此佳作傳世,實在是整個中華文明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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