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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值得,當有人能和你說起落安妥

當無人可思念,世界便開始冷寂。

1993年盛夏,廣州一間簡陋宿舍內,寫信寫得煩悶的李春波,抄起一把舊吉他。

嶺南潮濕的空氣,蒸騰著時代的燥意。窗外工地的轟鳴聲像潮水,他覺得自己像潮水中的孤兒。

信里的話,開始在琴弦上流淌:親愛的爸爸媽媽,你們好嗎?

一年後,他的專輯《一封家書》發售,磁帶一個月內賣出100萬盒,街頭到處都是哼唱的人,唱著唱著就帶了哭音。

在餘下的九十年代,這首歌成為那些在異鄉打拚人的靈魂寄託。

歌聲牽連著遙遠的家鄉,一封封家書,就是思念的宣洩口。

在華燈初上時,在得意歡喜時,在傷心失落時,鋪開信紙,用清秀或拙笨的字跡,報個平安。

那些信,封入雪白或橙黃的信封內,投入綠漆斑駁的郵筒中,開始漫長的旅行。

從祖國最南到最北,最長時,信件要旅行幾個月。

接到信時,寫信時的悲喜都已成往事,但紙張上的溫暖,卻長久不散。

展信悅,見字如面,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有時候,不用拆信,郵票貼法就可以暗傳心聲。

那些都是早已消散在光陰中的暗號:郵票左斜是抱歉,郵票右傾是原諒,倒貼是我喜歡你,但不知怎麼說出口。

很多年後,郵票已殘破,信紙已發黃,但郵件卻會被主人們珍藏。那是來自光陰深處的問候。

在某年某月的某一日,有人認真寫字,認真想你。

很多年前,鄭淵潔每天要收大量小讀者來信,以至於北京市郵局為他專設了一個郵箱。最多時,每天來信數以千計。

他雇了4個助理拆信,但信還是越積越多,最後家裡裝不下了。

鄭淵潔說,這些信絕不能處理掉,真情實感必須善待。

他在北京買了十套房子裝信。在漫長歲月中,那些房子不出租,不出售,只裝信。

直到今天,那些信還安靜在那裡。

在裝信房子的窗外,九十年代開始像幻燈片一樣閃過,李春波的吉他聲悠悠揚揚,終杳不可聞。

一條條電話線接進千家萬戶,蒙著紗罩的電話座機,連通著更新的世界。慢慢地,越來越少人寫信。

在早期,打電話是奢侈行為,人們惜字如金,但情感分外濃烈。

論壇上,有女生回憶家裡第一個長途電話,是父親出差三亞後,在海邊招待所打來的。

為安慰因思念撒嬌的女兒,父親讓她聽海浪的聲音,只有短暫幾秒,但她真的隱約聽到了,「感覺爸爸和海就在耳邊」。

還有上海夫婦,追憶九十年代一些特殊夜晚。

那時,他們獨生女兒在日本留學,每月中旬,他們總會按時到一位同事家中。

晚9點,電話響起,響8聲後停歇。夫妻倆心滿意足離去。

那是因經濟拮据,約定的暗號。響8聲,意味著平安。

我們在大洋的兩岸,無需言語,便已完成最深情的傾訴。

千禧年後,新一代李春波們,乘著即將謝幕的綠皮火車,前往繁華都市。

新世紀就這樣以遷徙開篇。他們懵懂聽著北京站鐘聲,茫然看著黃浦江江水,手足無措地站在廣州站前。

喧囂吵鬧的站前廣場如熱帶雨林,危險,又充滿誘惑。

那些年,手機還未全面普及。廣州站前,有多許多人拿著小靈通,招攬生意,充當行動電話亭,每分鐘收費1元。

年輕人借過小靈通,匆匆報平安後,便一頭扎進光怪陸離的城市。

機遇和壓力像蛛網一樣纏身,誘惑和挫敗如風車一般輪轉,而在夜晚,孤獨開始如暴雨般襲來。

他們在城市的起點,多是獨居小房間,傾訴對象只有老舊的牆壁。

走紅之後,賈玲追憶,當年她終於租到1100元一個月的樓房,有一晚回家,發現早上出門忘記關電暖氣,幸運的是電錶還壞了。

開門時,撲面而來的溫暖,讓她忽然感覺不那麼孤單。

相比身體上的溫暖,漂泊在都市中的人,其實更在意心靈驅寒。

在網路洪荒年代,qq和論壇是最好的相遇舞台。和陌生人傾訴衷腸,能分擔內心的不安。

翻閱古老的博客中,有人發文,在大都市漂泊,最恐懼自己一個人病倒昏迷,無人知曉。

「如果我停更三天,那幫忙來這個地址看一下吧」。

《我不是葯神》定格了那個網路尚顯純真的年代,無數個QQ群里的病友,何嘗不是在虛擬世界尋求支撐。

然而,最有利的支撐終究只能家人給予。

對於漂泊者而言,遠方家人的電話號碼,是心底最安穩的坐標。

「每次都盼著周末給家人打電話,也害怕打電話,因為每次掛斷電話時,總感覺切斷了一根線,自己又是飄著的了」。

電影《非誠勿擾》中,空姐舒淇每次起飛降落,都要給葛優報平安。

她發的簡訊只有簡單的「起」、「落」。

葛優回的只有「安」、「妥」。

有人能和你說起落安妥,人間已經很值得。

木心的詩流傳很廣,「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他其實還寫過另外一句「我好久沒有以小步緊跑去迎接一個人的那種快樂了」。

沒有多少人寫信了,也少有人再發簡訊,都市人每日被信息洪流裹挾,卻弄丟了小步緊跑的期待。

我們在大大小小的屏幕上看著《見字如面》,但那終歸是遠去的感動。

暢銷書《查令十字街84號》,講述了這種感動背後的動人邏輯。

紐約女作家和倫敦舊書店店員,偶然書信結識,此後魚雁往來二十年,從未見面,暗生情愫。

最終,店員去世,舊書店拍賣,女作家卻未能及時到達心中聖地。巨大孤獨將她淹沒。

在書中,她寫道:當人們不再需要翹首引頸、兩兩相望,某些情誼也將因而迅速貶值而不被察覺。

當無人在意你,當你無人可在意,你與世界最溫暖的聯繫便會切斷。

這是當下都市的通病。

印度人每天在網上搜索4.6萬次「我很孤獨」,英國83%的年輕人深感孤獨,首相被迫任命專職處理孤獨問題的大臣。

在日本,甚至形成了沒有好友、家庭疏離、沒有固定工作、與家鄉也很少聯繫的「無緣社會」。

這些孤獨的人,甚至找不到一個人填寫緊急聯繫人。

他們其實因此錯失了許多人生時刻。

《笑傲江湖》中,少俠令狐沖率群俠圍攻少林寺。

大戰之前,雪花飄落,兩三千豪俠肅穆無聲。就在此刻,令狐衝心中忽想:「小師妹這時候不知在幹甚麼?」

在人生風光之時、傷懷之時、遠行之時,無人挂念才最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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