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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及一條隱性傳統上的「新京派」

撰文:戴濰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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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神性角度俯看,古往今來的藝術大致可分為兩類:對上帝的模仿和對上帝的僭越。現代藝術多是瀆神的。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後的沉痾遍地,飲盡現代哲學的黑暗血液,人心普遍出現了更多的褶皺。如同哥倫布登陸美洲大陸後各種族開始分擔彼此攜帶的病菌,現代性的世界和現代性的心靈迅速繁殖,昨日的世界已然黯淡,隨之隕落的是古典式的整全溫潤的人性。多種類型的現代藝術——不論是切斷周邊開闢獨立內部世界的安藤忠雄的建築,野獸派立體派未來派達達派的繪畫,還是策蘭式的口吃的詩歌——紛紛以一種不和解的姿態挑戰著自然秩序。

在現代性之外,復辟一個恬美靜穆的古典,往往需如施特勞斯學派一樣,藉由更多的暴力與絕對。人類學家告訴我們:這個世界的暴力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更加稀少。我們遭遇戰爭、謀殺、強暴、毆打致死的幾率前所未有之少。然而暴力的激素此消彼長,沒有了戰爭狂歡,轉而更多地在日常生活中大量分泌,在語言、藝術、娛樂、文字中尋找宣洩出口。各種表達,拖曳著歷史的殘餘能量,傳遞著現代心靈的狂躁不安。近代中國的懷古者較少以彼之矛擊彼之盾。五四以降,復古的暗流常與革命激情相逆相生。古文學派的章太炎門下,有周作人在苦雨齋中對古希臘朗健精神的枯坐遙望,其後,有廢名沾著仙氣的玄思禪意,黃裳自埋故紙堆的痴執,沈從文鄉俗野趣的天真,孫犁的清風拂面,汪曾祺的仿若天成 ……這一路算是武林中的「靜功派」,他們的文字多是靜的,沒有戾氣;他們的人亦是靜的,在動蕩的革命年代,任你天動地動風吹草動,我自原地不動。不為時代工作,浮士德式的過剩激素滲不進他們的藝術,他們努力弱化自己和這個世界的權力關係。他們返回古典的方式,也是古典主義的——一種永恆向度上的審美。

早些年,從事周氏兄弟研究的孫郁老師提出了「新京派」的概念。在他的《革命時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閑錄》中,對這一條隱性傳統上的眾多相關人物多有點染,「我只是想通過汪曾祺,來寫一群人,沈從文、聞一多、朱自清、浦江清、朱德熙、李健吾、黃裳、黃永玉、趙樹理、老舍、邵燕祥、林斤瀾、賈平凹、張愛玲……」。他似乎全心全意和那些先輩們的靈魂生活在一起,周身浸淫在某個光澤迷人的往昔,而這種復辟又絕不是簡單的。

汪曾祺和沈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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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狐禪

荒誕和怪變並不是現代派的專屬。在中國古典戲劇里,它們往往被包裹在對日常的歸納之中。比如元雜劇的操作者們都是以極端歸納的眼光看待生活,將生活切割為一出一折。「士大夫喜歡戲曲,有一種文化的血緣」。孫郁先生寫汪曾祺的這本《革命時代的士大夫》,出於自覺或不自覺,寫成了三十一折戲,藉此容納了各種極精微的生活細節,閑中著色,涉筆成情。如煙如靄蒼韻淋漓的文字中,浮動著對一個時代的感應。「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審美生活,後人不知前人的感性經驗。」這種隔膜,很大程度上源於感性審美所對應的物質層面發生了巨變。時刻活在手機上,通過刷屏把握世界的今人,很難體味到「山林、廟宇、水鄉、古店的謠俗意味」。痛心於「無智又無趣的年代」的孫郁先生自稱「野狐禪」,把的是「非正宗文化的脈息」。他因此格外推重汪曾祺的雜學,說民俗、戲曲、縣誌、俚語都暗含在其文字里。他還欣賞章太炎的山林野氣、學在民間,稱其為「曠世奇音」,喜歡趙樹理、孫犁那種民間性的作品,也曾專門寫文章談過魯迅文字背後的「暗功夫」,認為魯迅文字深邃的異質性與其輯校古籍,把玩古董,鑽研考古,收藏版畫,整理鄉邦文獻不無關係。

駁雜的知識結構及對生活的把玩,向來屬京派見長——在提籠架鳥兒喝茶洗澡的閑檔兒,肇始出民俗學、性心理學、婦女兒童研究等諸多學科。「周作人一生喜談鬼神、歲時、野趣,學問大而廣……汪曾祺六十歲以後的寫作越發有苦雨齋的痕迹……由廢名而沈從文而汪曾祺,是一條向高的智性和幽深的情趣延伸的路。」孫郁非常清晰地描繪出一張族譜。這條高智之路亦在他溫潤大氣的書寫中鋪展延伸下去。這個虛擬的精神家族裡的年輕一代,即被他冠之以「新京派」的文人,多是一群「不衝動、喜深思、弄古董、說閑話」的靜雅之士。錢鍾書認為這種追認先驅,可以「使新作品從自發的天真轉而為自覺的有教養、有師法;它也改造傳統,使舊作品產生新意義。」從這個意義上,孫郁對前人的歸納傳承顯然是一種自覺且負責任的努力。涉足野外考古的他,深諳無用之學裡的高明,會心於「中國的書法、戲劇、詩詞背後都有相似的東西支撐」——那是一個民族的根器。他於是乎「在古老的母語世界,去發現現代以來文化遺失部分的復甦。」

至於錢鍾書提到的「改造傳統」的第二層,孫郁的太極推手恰恰呼應了謝閣蘭碑體詩中體現出的超然的歷史觀:「所謂的『往昔』,乃是一個需藉由賢聖者尋覓乃至重塑的『往昔』」。正是在孫郁細末溫存的尋尋覓覓中,舊的京派傳統完成了對當下最為熨帖的「附體」。古中國以轉喻的微妙的或是意外的方式影響著現代性的書寫。一方面中國有著最長的無中斷的史學傳統,另一方面唐以前的建築存留不過五座,按照漢學家牟復禮(F.W.MOTE)的觀察,中國文化中的永恆基因不是附著於物質實體,而是存乎於不斷蛻變的精神審美和集體想像。這些想像和審美又偏要附體於詩詞、戲劇、書法、民俗、野史等這類智巧的存在。賈平凹稱汪曾祺是「文狐」,這算點到了他的穴;孫郁評賈平凹的字與汪曾祺的畫很像,都有狐氣,亦是恰中要害。對傳統的招魂,須避開眾人踩踏的陽關大道,繞走生僻幽謐的野徑。賞玩之餘,得來全不費工夫,終究應了沈從文八十大壽時汪老相贈的二句詩「玩物從來非喪志,著書老去為抒情」。

2

水煮白菜

京城坊間流傳,早年間府衙深宅款賓宴客,欲顯尊貴得上諸如佛跳牆、血燕窩、山參、魚翅這道道珍饈,然而最後壓軸的一道菜——亦是最為高貴的一道菜——竟乃是「水煮白菜」。善寫吃食的汪曾祺在一篇文章里也提過「水煮白菜」,他解密說那煮白菜的水不是一般的白水,而是用雞湯吊的,貌似簡單其實工序精密複雜。我嘗疑心其中的奧秘還不止於「雞湯」,許是有更多不為人知的機巧,才令這看似沖淡的尋常菜回甘無窮。

飯菜要生香,文章也要可口。

盲目而熱烈的時代往往愛好酸爽、濃烈的口感,像汪曾祺那般「水煮白菜」的文章,世人常常不得其味。對失傳已久的「文章學」通曉於心的孫郁,恐怕是最能懂得汪曾祺的人。他講課時經常引用汪老的觀點:「好文章不費力氣……真的六朝文是亂寫的,所謂生香真色難學也。」他說汪老「懂得文章氣脈」,說他寫文章如古人寫書法,講究「行氣」,他體味道,「汪曾祺寫那樣的文字,新舊文人的筆墨揣於懷中,古的與土的緩緩走來,像陳師曾的冊頁,圖景里的詩是一點點流出來的。」汪曾祺自己對此也有很清晰明亮的見識,說自己的小說有「水氣」,不那麼「土氣」,且很早提出要將「文氣論」引入批評中來,認為「文氣是比結構更內在、更精微的概念。」他又說:「語言的美不在一句一句的話,而在話與話之間的關係……字與字之間如老翁攜帶幼孫,顧盼有情,痛癢相關。玄之又玄的「文氣」,被他拆解的近同白話,又是一道「水煮白菜」。汪老蓄意又似無意地要給世人提供一種不同的口味。清醒的知識分子永遠在反叛自己身處的權力中心,這或許可以解釋這幾年許多原本持自由派觀點的學人移居美國之後,為何躥到了左派營里,大加批判資本主義。然而最深刻的反叛不止是針對政治權力,還應包括認知領域內的反叛。在舉國上下麻辣香鍋的味覺遮蔽中,恢復一種清明的味覺,嘗出白水的七十二種滋味,未嘗不是「於無所希望中得救」(魯迅語)。

孫郁曾將汪曾祺的沖淡與「俄國人的憂鬱和緊張感」作對比,也是他最先觀察到汪老的目光、聲調有「劉勰的情采」,而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在用劉勰那種瞬髮式的智慧和頓悟的閃光,去對抗學術的八股化,成為了一個反學院派的學院派呢?

文字風格只是一個人靈魂風格的外溢。孫郁本質上是詩人氣質,那種單純同時又閱世極深的眼光、漫不經心的率性、心智的探奇、還有如霧氣蒸騰般通篇逸散的古文詠嘆,都讓他的文字極易辨識,溫厚之下,透露著內在的激情況味。汪老去世那夜,他「整整一夜未能入眠」。談起汪老時也是帶情味兒的,只不過那種澎湃的激情隱而不發,融解在謙抑自製語調里。這似乎亦是一種類似「水煮白菜」的心性傳承。汪曾祺回憶起自己的老師沈從文上課的情景,說他「不用手勢,沒有任何舞台道白式的腔調,沒有一點嘩眾取寵式的江湖氣。他講得很誠懇,甚至很天真。但是你要是真正聽『懂』了他的話——聽『懂』了他的話里並未發揮罄盡的余意,你是會受益匪淺,而且終生受用的。」汪老自己呢,按照他的忘年交孫郁的描述,亦是活得充滿未罄盡的余意。「在樣板戲團里,喜歡與那些老藝人來往。在舊情調里得到一絲自在。他知道人不能綳著神經緊張地度日。革命也要吃飯,總要有人間煙火氣,而且那些煙火氣亦是詩意的閃爍,是可以從中呼吸到人間的自由。」

這些珍貴的細節與悲憫的相知,日後卻收錄進了這本《革命時代的士大夫》,即便是「四面殺聲的時刻」,孫郁都處理得從容優雅,帶著審美的態度觀看這一個時代,這一場人生。這大約符合古典悲劇的美學過程:中國舊時演悲劇,不要求感動,而是抱持著欣賞的姿態。然而「倘看不到隱含在空濛物色後的苦味,是難見真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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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的路

二戰前夕,一個美國遊客在佛羅倫薩購買了一幅提香的油畫,為了偷運出義大利,他請一位油畫修補師在其表面畫上一幅風景畫作為掩飾,待此畫終於逃脫耳目抵達巴黎,再請另一位更高明的修補師清除掉表面那一層風景畫。這位修補師千辛萬苦洗出了提香,但總覺不夠滿意,繼續擦洗,直至擦出了最底層的墨索里尼肖像。

表面的提香,用以掩飾的風景畫,最內里的墨索里尼——這層層掩護的身份,或許可以是剝開表象理解一個人精神實質的絕妙途徑。風景畫對應的是孫郁懷古溫潤的一面,他用鑒賞家的身份掩飾了他內在的提香——一個清醒的革命反思者。革命吞噬了一切人和原則,而這些原則曾作為時代的特徵和人心的特質。「藝術的沉醉比什麼都適於掩蓋深淵的恐怖,天才可以在墳墓旁邊帶著一種阻止他看到墳墓的快樂表演喜劇」(波德萊爾語),這是文學鑒賞家孫郁所奉獻的美與純粹;然而,「你執著於你的責任,因為你執著於德行」(布羅茨基語),在輕靈優美的風景畫下, 按捺不住的是對革命的沉重反思。

孫郁專寫這群「在革命年代裡不革命的人」,用意是顯明的。二十世紀,左翼創造了秩序井然的藝術的地獄。有太多炙手可熱的文人躺在革命的花名冊上,不知疲倦地清洗傳統、改造人民。那是最為同質化的年代。有人類學家將同質化異質化的歷史,與生物的進化模型做了類比,發現了異曲同工之處。在生物進化模型里,突發的滅絕一方面會周期性削減多樣性,另一方面卻意外地促使其抽出新芽。文化浩劫帶來的是同樣的結果。一群遠離革命的「士」,在集體的迷途中帶來了文化的異色。「有良知的人未必偉岸,偉岸者的背後也有可笑的『小』」。這群革命時代的士大夫中,很多人都是從名利場退居寒士林,孫郁乾脆說廢名、沈從文、汪曾祺他們「都是在走真人的路」。同路的他,也曾專門寫作《真人》一文為魯迅叫屈,試圖通過許壽裳、許廣平、周建人等人的書信回憶,還原魯迅精神世界裡用「俗諦」和「純粹」解釋不了的複雜的無限。

現在,讓我們像最專業的油畫修補師那樣,細緻地擦洗「提香」,直到快擦到畫布表面時,一個世界主義者的形象出現了。在孫郁精神世界的最內里,也許就是一個世界主義者,其視域超然於進步與保守、左翼與右翼、啟蒙與浪漫、進步與退步。他在一個更久遠的時間標尺上,同情理解人類共同分擔的殘酷歷史。倘若像赫爾岑般站在無情旋風掃蕩過後的麻雀山上,他亦會感慨:「通往祖國的路被切斷了」,只是這「祖國」作為一個時間概念勝過了空間概念。民族、國家、法律、道德、倫理都和有機體一樣,有著新陳代謝、更新換代。可惜絕大多數人都只活在自己的時代。精神崇尚魯迅,行動效仿胡適的孫郁,在這裡變成了周作人。

這必是寂寞的。在《革命時代的士大夫》後記中,孫郁寫到,「我沉入此中,不過是尋夢,以填補自己多年無聊的心境而已。」以熱鬧錶現無聊,讀來令人心有戚戚。馬克思早有預言:「人們自己創造了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並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並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的。一切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像夢魘一樣糾纏著活人的頭腦。」出過一本《寫作的叛徒》的孫郁,大約內心裡自視為時代的叛徒,而他又並非文壇執刀筆的武吏,他的反叛,人同其文,乃是君子的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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