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里的影像,是普通人寫的詩
翟永明:影像是詩的匯聚
在成都生活了許多年,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翟永明。
在酒紅冰藍空間新近開展的攝影展上,詩人翟永明,與畫家何多苓,以及攝影師遲阿娟一起,展出了他們新鮮的作品。
只不過,展出的不是他們一貫創造的,純粹的詩作、畫作,或者專業的攝影作品,而是被三人異口同聲稱作是「業餘之作」的東西。
他們所用的器材,不是專業的攝像機,而是我們每天每日都離不開的,隨時隨地都在使用著的——手機。
而第一次看到翟永明的形象,是在一本《中國當代文學史》里,她的形象與她的作品出現在一起。黑白照片里的她穿著肥大的粗針毛衣,披散著濃密長發,蹲在地上,不看鏡頭。
攝影師肖全鏡頭裡的翟永明
鏡頭的後面,是肖全,被稱作是「中國最好的人像攝影師」的攝影師。
在肖全那本著名的攝影作品集《我們這一代》里,他說她「是獨立的,她的思想,她做人的堅持,在中國今天的女人當中,她仍然是我尊敬的一個」。
肖全所尊敬的,是作為詩人,作為新時代女性之先驅的翟永明。但是,在這個讀圖的、影像的時代里,作為一個廣義的藝術家的翟永明,也不可避免地被影像的藝術潛力所俘獲了。
設想一下,不久前剛結束在成都的攝影展的肖全,如果看到翟永明正在展出的攝影作品,又會作何評價呢?尤其是,當自稱是「隨便亂拍」的翟永明,卻拍出了讓專業攝影師「汗顏」的作品的時候。
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很難替肖全作出回答。
但是,正在文軒BOOKS酒紅冰藍空間展出的《浮生萬象·影像成詩——P20影像家 影像詩歌成都藝術展》,就會在之後的一段時間裡,讓詩人翟永明以影像為材料雕琢出的,最新的藝術作品變得觸手可及——雖然這個展覽本身,同時在展示的不止一位藝術家的作品,更包含了不止一種藝術與文化的意義。
站在自己作品前的翟永明
展覽的意義,在於把藝術展現給觀看的眼睛。而《浮生萬象·影像成詩》選擇展示的第一組作品,就來自翟永明的觀念攝影作品,但卻不只是關於她——在翟永明的鏡頭下,她的朋友,另一位詩人,把自己裝扮成了墨西哥畫家弗里達·卡洛。
翟永明手機攝影作品《致弗里達·卡洛》
熟悉詩人翟永明的人,一定早就知道了她對弗里達的尊敬: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她就寫出了致敬弗里達的名篇《剪刀手的對話》。
因為一場慘烈的車禍和上世紀的波譎雲詭,弗里達的人生不得不面對持續的痛苦,正如翟永明在詩中所唱過的那樣,她「已掌握了恐懼的形狀」。
一根脈絡和無數枝葉移動
圍繞肝臟 本能地搖擺
女人的顏色來自痛
痙攣、和狂怒
一根根向上生長的毛髮
和她的濃眉是
內心茂盛繁榮的氣象
——致弗里達·卡洛
弗里達自畫像(左)
翟永明《致弗里達·卡洛其一》(右)
但是關於弗里達的這一組照片,卻和弗里達本人的畫作一樣,呈現出某種寧靜與堅韌:
畫的顏色乃是刺眼的鮮亮,但畫中人的面龐,卻深邃得近乎全無表情——我們不知道,藏在翟永明作品裡,或者弗里達自畫像里,那緊緊交纏著的黑眉之下的雙眸,究竟是在凝視自己呢,還是在凝視這個世界。
翟永明手機攝影《致弗里達·卡洛其一》
關於弗里達的作品,有絢爛的色彩。但是關於翟永明關於自己的作品,卻被純粹的黑與白所構建。
其中最抓人眼球的,或許是如下這一張作品:詩人的臉,在他人手執的鏡子中呈現,並被詩人自己的鏡頭所捕捉。
翟永明手機鏡頭裡的自己
有些人可能會說,在照片里與我們四目相接的翟永明,與有關翟永明本人的「真理」,隔了太多層;正如翟永明鏡頭下由朋友所扮演的弗里達,與弗里達本人之間的距離,也極為遙遠。
作品成為了一個與現實極為遙遠的空間;但是正是在這個遙遠的空間里,現實生活中的種種情景、種種要素、種種經驗,甚至是種種可能,都在一個凝固的瞬間里匯聚。
如翟永明在展覽開幕式訪談中說的那樣,這匯聚是詩性的匯聚;又如同她在開幕式宣傳視頻中說的那樣,照片與詩之所以血脈相連,正是因為它們通過虛構時空中的意象,凝聚了現實生活中珍貴的瞬間。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這次的攝影展,才真正地不負它的名字——在這裡展出的作品,並不由傳統的「專業」相機生產,而是全部出自手機的鏡頭。
翟永明說,她從未掌握過如何使用複雜的專業設備的技能;但是「冰冷」的智能設備,卻似乎給了她更多的自由,去生產藝術的溫度。
從左往右:耿春暉、魯力、翟永明、何多苓、潔塵、遲阿娟
遲阿娟:從這裡通往神聖的地方
被技術所解放的藝術,並不只屬於翟永明這樣的「業餘」攝影家,也屬於遲阿娟這樣的專業選手。
在開幕式的座談上,遲阿娟一再地強調,作為攝影師的自己,一直記著自己作為媒體人,作為記者的身份。這雙重身份讓她在生活中隨手記錄: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她是一個「雜家」。
遲阿娟的手機攝影作品
被記錄的時間之流中的位置,或許是「雜亂」的,但是它們在遲阿娟作品中的呈現,卻是精緻的。
上面這張作品裡,這些男女老少聚集在一個肅穆的空間中,他們的目光向畫面的左下角聚集:這個被注視著的焦點上升起的白光帶著某種神性的光芒——這光芒,彷彿被人們的目光點燃。
這片作為整個畫面重心的光暈,和沉甸甸地聚集於畫面另一側的人們,形成了某種古典油畫式的平衡。
人們的衣著、發色、牆壁、傢具、天花板——這一切的顏色,在遲阿娟的鏡頭下被編織入一種嚴肅的和諧之中,再次提醒人們,這張照片與古典油畫之間的,藝術上的血緣。
自然,這油畫般的作品的創作,也只是通過一部輕巧的智能手機完成。
遲阿娟告訴我們,雖然在拍攝某些極為特殊的場景時,她仍然會換上傳統的大型相機,但智能手機實在已經可以滿足她大多數時候的創作需求。
遲阿娟的手機攝影作品
我們看到,廣告招貼畫上精緻的年輕面龐,和城市中行色匆匆的人們的身影,一同映襯在玻璃上,並且被遲阿娟的鏡頭,精確地表達。
一樣被表達的,還有不知何處的牆壁上的,手持咖啡杯的麗人形象,以及,充滿幽默感的,在麗人精緻的臉孔的一側垂下來的撣子——再次地,藝術家讓虛構與真實在新的虛構中共生,並且為它們安排了美麗的和諧。
這些城市中的美妙瞬間,都來自於遲阿娟「雜亂」但卻敏銳的記錄。
新的技術讓這樣的記錄更為自由,可以與自由的靈魂、自由的行走相配。
自由的行者,自然不甘於只在城市中逡巡。在這次的展覽上,遲阿娟也慷慨地與我們分享了她在非洲草原上的徜徉。
在座談會上,她感嘆近距離觀察角馬遷徙時,靈魂受到的震撼。
這種震撼的體驗是私人的,也是轉瞬即逝的。遲阿娟告訴我們,對這一切體驗的把握,也可以通過手機攝影的技術來完成。
遲阿娟鏡頭下的角馬遷徙
正是因為藝術家肉身所背負的行囊變得更為輕盈,才讓她們對生活的記錄,變得更加得心應手。
遲阿娟作品,攝於雅法老城,石板上刻的希伯來文字:
從這裡通往神聖的地方
何多苓:在他的鏡頭中,自然孤傲地聳立
自然,我們知道,照片不只是影像藝術的唯一類型。
藝術表達的更為古老的王者,乃是繪畫——正如遲阿娟自己的作品所展示的那樣,現代攝影藝術,總是與傳統的西方繪畫,有著精神和血脈上的聯繫。
但是,畫家何多苓卻告訴我們,在當代,油畫與攝影之間,卻早已沒有那種統治與被統治的獨裁關係。
何多苓提醒我們,現代畫家們,已經習慣於用照片當做儲存繪畫素材的手段。
他自嘲道,他自己拍攝人物的底片,常常被在同一間沖洗店沖洗照片的專業攝影師們,誤認為是廢片——也就是說,在以前,他拍攝的影像,總是缺少那種完善的形式。
雖然這些不成熟的影像,最終會在他的畫筆下,得到它們完整的藝術生命:我們知道,利用這些關於人物的「廢片」作為素材,何多苓曾經創造過多少令人驚嘆的,關於人物的油畫。
何多苓畫筆下的翟永明,其中右邊一幅作品為
《小翟和龍舌蘭——向弗里達·卡洛致敬》
但是在這次的展覽上展出的作品中,何多苓卻幾乎完全放棄了人物這一主題:
在這些來自何多苓的若爾蓋之旅的攝影作品中,我們看到成為了澤國的草原,看到只有孤鷹盤旋的陰沉天空,看到在電線杆前茫然站立的狗,看到藍天下空曠的草地,以及草地盡頭的,沉默不語的山脈。
在他的鏡頭中,自然孤傲地聳立。
在這一組作品中,唯一出現的人類乃是一位摩托車騎手——但是這位騎手的姿態,卻幾乎和復活節島上的神秘雕像一樣靜默:
他只是自然的一個無聲的部分,而不是作為背景的自然烘托出的主角。
何多苓的手機攝影作品
在影像中,自然取代人成為了主角;在相框之外,照片本身也不再是通往油畫的中間步驟。
何多苓表示,這些僅由黑白灰色構成的照片,不會再被當做繪畫的素材——它們乃是已經完成的作品。
他提醒我們,這些作品所選擇的角度、構圖和光線,一般不會被專業攝影家們考慮。
但在這種「離經叛道」間,作為畫家的何多苓在畫布前千錘百鍊出的敏感,卻止不住地溢出。
讓畫家何多苓鼓起勇氣把一些油畫的中間物重新錘鍊成獨立作品的,正是智能手機的便攜與親切——雖然他也強調,這次的跨界,很可能是他在這條道路上的最後一次嘗試。
何多苓的手機攝影作品
耿春暉:人生微涼處,拿照片取暖
現場觀眾用手機記錄影像
通過智能手機,通過新時代的技術,畫家何多苓試著用影像表達他的藝術自我。
而隨時隨地地把我們的自我用影像變成藝術,或許就是智能手機對於我們普通人而言,最大的意義。
智能技術,讓普通人和藝術之間,有了一種更溫暖的親近——這種親近仍然需要藝術的技藝,而在《浮生萬象》展覽的開幕式上,專業手機攝影家耿春暉就把他的經驗與技藝,一點一滴地與所有到場者分享。
畢竟,成都對不同自由個性,是如此的包容,而又有哪個自由的個性,沒有把自我呈現作為永恆的慾望呢?
現場參與者正在檢查手機里的影像
在他不長,但卻充滿細節和「乾貨」的演講中,耿春暉提到了他最喜歡的,對攝影藝術的描述:「在人生的微涼處,拿照片取暖。」
雖然他也表示,這可以拿來取暖的照片,「拋卻藝術,更多的是記錄」,但是他的作品卻告訴了我們,他的「記錄」,實在也是美麗的「藝術」。
這些在陰沉的天底下,在空無一人的火車站划過的身影,恰恰是我們,是普通人在藝術記錄中的倒映——耿春暉的鏡頭,充滿了人文的溫情脈脈,而我們,則想要把自己,置入這種溫情之中。
對於普通人微涼人生中的溫暖經驗,又有什麼記錄的方式,能比藝術星空中的永恆更好呢?
遲春暉手機攝影作品
對人生的記錄需要藝術。藝術在新的技術中獲得更大的自由。
而成都,則敞開了她的空間,讓技術、藝術和人生,在她的溫柔中相遇。
在這樣的相遇中,影像獲得了詩性的凝練;而詩的幽微,也在影像中更為直觀地盛開。
離開前,我在為展覽提供了場地的酒紅冰藍空間的某個角落,與惠特曼的《大路之歌》不期而遇:
從這時候起我使我自己自由而不受限制,
我完全而絕對地主持著我自己。
溫和地,懷著不可抗拒的意志,
從束縛著我的桎梏下解放我自己。
惠特曼巨大的自我在他的詩中變成了他的幸福,用他溫和但又不可抗拒的意志,完全主宰了自身。
這巧合的相遇照亮了我在展覽中看到的一切:手持智能手機,無時無刻地不在成都的街巷間捕捉、記錄和表達自己人生的普通人,不正是在試著達成和藝術家們一樣的,溫和但又不可抗拒的幸福嗎?
這樣的,隨心所欲的表達,正是普通人寫給自己的詩歌。
開幕式主持人潔塵
主辦方選取了四位攝影師的部分作品製作了明信片
開幕式現場
又及:大榜在觀看展覽的時候,突然看到了其中一幅作品的主人公正是自己已經五年多不見的碩士研究生導師,當時的心情,是不可謂不震撼的,尤其是當看到這幅作品的作者翟永明,給它起名為《易丹拽》的時候。
翟永明手機攝影作品《易丹拽》
圖片來源 |酒紅冰藍空間、本文作者
今日編輯 |慕樹
浮生萬象·影像成詩
P20影像家 影像詩歌成都藝術展
時間
08.05-08.27
地點
文軒BOOKS酒紅冰藍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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