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我最喜歡的部分是他們彼此利用

我看到電影的後半段，翔太和治背靠著背躺在一起，他們剛剛堆過雪人，吃了泡麵和可樂餅，在整個家庭分崩離析後，仍舊同從前一樣度過歡樂的夜晚。

接下來，電影里翔太問：「你們那天是不是想拋下我？」

治沉默了很久，回答：「是。」

翔太也不說話了，第二天分別前，翔太告訴治：「其實我那天是故意被抓到的。」

整部電影里，我最喜歡這段。

《小偷家族》里的主人公們，都說過謊話。

看似一團和樂的大家庭里，角色身份十分完整，有奶奶、爸爸、媽媽、妹妹、兒子，和開頭撿到的小妹妹，但他們都沒有血緣關係。

「媽媽」信代和「爸爸」治並非真夫妻，「兒子」翔太也只是她們在偷東西時撿到的。「小妹妹」樹里是治和翔太在冬天傍晚撿到的，她在房門外，手凍得通紅。他們為她改名玲玲。

即便關係親密如妹妹亞紀和奶奶初枝，亞紀只是腳比平常涼了一點，奶奶都能夠察覺到她有心事。可她們唯一的關係是奶奶是亞紀爺爺的前妻。

有人說，導演是枝裕和在解構家庭，也同時在重建家庭。

他用這樣一個聽起來匪夷所思的組合，來拼湊組成家庭的元素，討論究竟是什麼使我們成為家人。

它不是溫馨的日本情調電影，在人性與關係的探討上，我認為它與《我不是葯神》其實是同類型的，是現實主義題材片。

是枝裕和在探討一種新的人和人之間的關係。

他把那個冬日裡看起來四處透風卻又暖洋洋的房子變成一個實驗室，在這裡，感情依賴和說謊偷竊像寄生關係，可以相存共生。

看這部電影時，我想起了 2014 年，日本 NHK 特別節目錄製組出版了叢書《譯文紀實》，其中有一本叫做《無緣社會》。

在那本書的腰封上寫著：

「目前日本有 16% 的男性和 7% 的女性終身未婚，預計到 2030 年，比例將升高至 1/3 及 1/4。

老人獨居比例攀升，預計到 2030 年，高齡者中的獨居者比例將達到 38.5%。

年輕人到城市發展，極少回鄉，地方只剩老弱。

70% 年輕人工作不到 3 年就跳槽，個人與同事、公司都『各顧各的』。

和網上的朋友好像很熟，但其實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這段話是這本書的背景：在城市裡有這樣一種人，沒有人和他們聯繫，他們死了也沒有人知道。即使被發現，也無人認領他們的屍體，甚至無法知道他們姓甚名誰。他們被稱為「無緣死者」。

日本每年有 3 萬 2 千人走上「無緣死」的道路。

所謂「無緣」，便是沒有聯繫，其他人的生活是網狀的，無緣人群的生活是點，茫茫地圖上只有自己一個點，完美地與人際線錯身而過。

書中寫道：「所謂『關聯』或是『緣』，難道不就意味著互相添麻煩，並允許互相添麻煩嗎？」

《小偷家族》中的奶奶初枝就有點「無緣人群」的意味。她沒有親人，死後被信代和治偷偷埋在了家裡，養老金也被取了出來，等到翔太偷東西被抓才被察覺一切。

幸好《小偷家族》給了這樣的無緣人群一種可能性，我們才能夠看到城市煙花下冒出來的美麗過煙花的一排人腦袋，和五口人在海里蹦起來的時候，奶奶坐在沙灘上無聲的「謝謝你」。

我很喜歡導演的一個設定是：在人們的羈絆中毫不避諱地突出了彼此利用的部分。

奶奶對亞紀很好，但也會定時地去亞紀家裡拿錢；

信代和治對奶奶也很好，但會盤算著奶奶的養老金，並且在奶奶死後吞掉了養老金和假牙里的錢；

信代對翔太和玲玲都很好，但人物設定是無法生育，這樣看來似乎更說得通；

翔太對玲玲很好，卻故意暴露被抓想停止這一切。

比較特別的是亞紀，一家人被抓之後，亞紀聽到警察說奶奶會收爸爸的錢，震驚無比，彷彿被背叛。但是，關於信代和治是靠什麼連結在一起的，亞紀給出的答案是——錢。她其實一早就知道這個答案。

亞紀的家裡有繼母和妹妹，她來到小偷家族所汲取的是很多很多的感情。這同樣是她利用眾人所換來的收穫。

電影里，除了小孩子玲玲，其餘的每個人都不純粹，都在隱蔽地藏著算盤打得噼啪響。

然而這種利用並不是惡的部分，互相利用各自索取是他們毫無聯繫的無緣關係走到一起的必要條件。用王菲的歌來說就是，我們要互相虧欠，要不然憑何懷緬。

也只有這樣，一切才真實。

至於小孩子們，玲玲被親生母親教養成認為買了新衣服就會挨打的小女孩，翔太小時候堅信治告訴他的，只有在家裡學不好的孩子才會去上學。

我理解的是，在這個時代里，小孩子負責被馴服。

是枝裕和在掙脫以往的模式，關於人和人的關係，他想給一個不同以往的價值取向的答案。

互相依存與彼此相愛背後可以是每個人各自的叵測居心，想要你的房子想要你的養老金，想要你做我的兒子聽起來齷齪丟人，但又怎麼樣呢？親手埋葬老人的是他們，親自送別的也是他們。

有時，這種利用同樣可以變成某種寬慰人心的謊言或真誠。

就像開頭，我描述的那個場景。翔太說自己是故意被抓的，可能治就會好受一點，不必面對拋下翔太的愧疚。

在生活里，我們為了避免「無緣」，時常會主動加深被「利用」的程度與方面。

想起我的姨夫出車禍去世時，姨媽得到了一筆錢。在我眼裡，她餘下的人生只剩下孤寂與無緣。

但是我媽卻不這麼覺得，「她只要有錢，你哥哥們就不會對她太差。」

從前我會指責這種行為的用心，但是在《小偷家族》里，我想起了《無緣社會》里的那句話：

「不想給別人添麻煩」象徵著人和人之間「關聯」是何等脆弱。

今日作者

編輯 / Kitty

音樂 / 羊毛とおはな - Kindly

圖片 / 《小偷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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