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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的戰爭:從冷兵器時代到21世紀

在我們的印象里,象似乎是和善與憨厚的代表,尤其是體型稍小的亞洲象(Elephas maximus),更是以高智商和溫順著稱。但歷史偏偏和我們開了一個玩笑:曾讓一向驍勇的亞歷山大大帝心有忌憚的戰象,恰恰就是亞洲象。

看起來很溫順的亞洲象。圖片:Scott Camazine / gettyimages.com

戰場上的龐然大物

在有關馬其頓人對東方宏大征伐的記述里,總是會提到公元前331年那極不尋常的一夜:在與波斯帝國決戰的前夜,自詡為世界之王的亞歷山大略顯惶恐不安。戰前偵查發現,敵方不僅人數眾多、裝備精良,還坐擁有利地勢。不過,亞歷山大大帝似乎對這些還不太在意,唯獨令他苦惱的是——波斯陣列的最前方,居然出現了15頭全副武裝的大象

展現高加米拉戰役中波斯戰象的畫作。不過,現代的史學家普遍認為,當時的波斯戰象可能並未來得及投入實戰。圖片:Charles Le Brun / wikipedia

看起來溫順的亞洲象之所以被用作戰象,或許是因為相比於更加威猛的兩種非洲象來說,亞洲象更容易被馴服。在古印度的史詩中,就多次出現過關於戰象的記載。甚至有人認為,波斯人使用戰象的戰術,就是從印度學會的。

許多文明將象的威力發揮到了極致,除了使用其衝擊敵陣,一些戰象的象牙上還被套上利刃,可謂銳不可當。圖片:Jeri Garbaccio /metmuseum.org

不難想像,在依賴冷兵器和隊列陣型作戰的年代,一頭全速衝鋒的大象可以對敵人產生何等程度的衝擊與震撼。儘管在這場著名的高加米拉戰役中,波斯戰象還沒來得及投入實戰就被俘獲,但亞歷山大還是敏銳地意識到它們的重要性,並將其投入到了幾年後的征伐中。不過,這些戰象並沒有給馬其頓人帶來什麼優勢,因為馬其頓人接下來的對手,恰好是最早將大象投入戰爭的文明:印度。

18世紀中葉,英法兩國為爭奪南印度的利益而爆發卡納蒂克戰爭,戰象依然參與其中。圖片:Paul Philippoteaux/ wikipedia

中國古代的象

其實,最早發現亞洲象戰爭潛力的可絕非印度一家。在遙遠的東方,擅長兵伐的中國人也將目光投入到這種巨獸身上——周成王登基初期,殷商遺民反叛,「商人服象,為虐於東夷」,就曾給前往平叛的周公旦帶來了不小的麻煩。在中國春秋時期,吳國伐楚,楚軍也擺出了「火象陣」來禦敵。

但弔詭的是,同樣作為戰象的「內測玩家」,印度和之後的的地中海文明、中南半島文明一直將象的戰爭用途沿用到了近代,而中國的戰象卻逐漸銷聲匿跡了,以至於我們只能在楚河漢界的棋盤上揣摩群象出擊的英姿。中國的象怎麼了?

其實答案簡單又直白:對中華文明來說,我們和象的緣分太淺了,當文明逐漸發展起來的時候,象已經漸行漸遠了

詩經中提到「四牡翼翼,象弭[mǐ]魚服」,象弭指用象牙裝飾兩端的弓。圖片:細井徇 / 《詩經名物圖解》

在夏商時期,象還是黃河流域的常見物種,在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中,還經常記載著商王狩獵的場景——「辛亥……獲象十」、「乙亥……獲象七」、「辛卯……象二」。實際上,夏商及更早之前的遺址挖掘表明,在很長時間裡,黃河流域曾經有過一個溫暖濕潤的時期,在當時,華北地區還有大片的原生竹林,野水牛、犀牛和亞洲象在此可以安然越冬,商人因此獲得了足夠的野象資源用來馴服,作為軍用自然也是很正常了。

更值得一提的是,商代對象資源的利用並不局限於役使。在當時已經流傳著「肉之美者,猩猩之唇······髦象之約」的說法,後世呂不韋解讀認為,「約」指的就是象鼻。這說明,我們大吃貨國什麼都要嘗一嘗的秉性,怕是在商朝老祖宗們的身上就開始發揚光大了。

前進的人,消退的象

無法迴避的是,在商朝,中原地區的氣候已經開始發生變化,黃河流域的冬季氣溫已經不足以支撐象、犀牛等畏寒生物的生存。到了戰國時期,《韓非子》里寫到「人希見生象也」,說明在當時的中原地區,野象或許並未徹底絕跡,但已經十分罕見。人口和農業的發展也導致大量棲息地被開墾,中國的象群逐漸消退到淮河一帶

人類活動和氣候變化這兩個因素中,哪一個對中國境內象的分布影響更大呢?必須承認,氣候的變化是一個長期的重要原因,但它造成的影響,卻似乎遠不如前者迅速。

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在南北朝時期,由於連年戰亂導致人口減少和農業衰退,中原地區的次生林面積重新擴大,淮河流域的亞洲象種群不僅停止了衰退,甚至還有向北擴散的勢頭。當時記載「承聖元年(公元552年)十二月……淮南有野象數百,壞人室廬」,在隆冬年底,還能出現數百頭規模的野象,可見當時的環境還能支撐象群生息,不過這句話里也同樣折射出了當時激烈的人象衝突

我國古代的森林資源十分豐富。圖片:樊寶敏 / 《北京林業大學學報》(2001)

到了盛唐,中原文明再次迎來穩定的增長期,活躍的農業活動再次壓縮了野象的棲息環境。在貞元二年(公元786年),反叛的李希烈在唐州抓獲一頭野象,由於當時長江以北已經極少出現野象,李希烈大喜,以為這是祥瑞——同年四月,他被部下毒死了。

不過在唐朝,無論是民間還是王室,對大象可是一點也不陌生:開放包容的大唐,吸引了周邊許多小國進貢,其中南方諸國的貢品里就不乏已經被馴服的象。最喜歡進貢象的恐怕要數今天越南中部的林邑國,有記錄顯示,林邑國總共33次派出遣唐使,其中有12次都是帶著大象來的,最多的一次有20多頭。

按理說,唐朝的南方地區還有野象分布,應該是看不上這些貢品的。其實不然,林邑國進貢的象不僅乖巧聽話,還能跳善舞,深得唐代統治者喜愛。

唐代普賢菩薩騎白象雕像(左)。圖片:邯鄲博物館

林邑國馴服象的歷史久遠,但象對他們來說可不僅僅是玩物,其國內「不設刑,有罪者使象踐之」,在軍事上更是擁有龐大的戰象隊。在與南朝劉宋和隋朝交戰的時候,他們都大規模地使用過戰象。那麼唐朝會不會因此而再次引進戰象呢?一個側證似乎可以解答這個問題:在玄宗開元八年,南天竺國就曾請求大唐支援戰象和兵馬,用來與大食和吐蕃作戰。可以想像,這時唐朝的戰象應該是很成規模的,不然又如何支援外邦呢?

象刑是南亞和東南亞地區施行很久的刑罰手段,在唐朝對中南半島諸國的描述中,準確的記載他們對犯人「以象踐之」。圖片:MilkyWei / wikipedia

北宋初年,氣候發生了一次短暫的回暖,一度萎縮到長江流域的野象,偶然間再次出現在淮河附近甚至更北的地區。可惜這只是短暫的迴光返照,靖康之亂之後,為躲避戰火,大量中原人口南遷,中國的南北人口比例第一次出現逆轉。隨著人口南遷,野象棲息地逐漸消失、破碎,國內的野象迅速萎縮到福建、兩廣和雲貴一帶。

這一人進象退的格局一直持續到明清時期,到了近現代,中國的象群就只零星地出現在雲南南部了。現代的研究認為,雲南現存的亞洲象與曾經分布在中原的亞洲象並非同一亞種,而這一分布在中原暫時被命名為中國象的亞種,最晚在明清時期就徹底絕滅了。

亞洲象的分布區。淺紅色為歷史分布區,深紅色為現在的分布區。圖片:Sémhur / wikimedia

能不能保住我的象牙?

不過,與中國野生亞洲象持續消退的趨勢相反,國人對象製品的需求卻一直在升溫

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對象牙的利用都有著久遠的歷史。根據記載,我們中國人利用象牙的歷史可能有7000年之久,在周朝的「百工八材」中,象牙工匠和象牙材料已經佔據了重要的地位。在佛教傳入之後,象與佛陀及諸多菩薩的聯繫,更使其成為神聖、高貴的象徵,這使得國人對象牙製品的推崇達到巔峰:富貴人家使用象牙雕刻打磨的家用品(筷子、印章),朝廷重臣使用象牙笏[hù]板,牙雕工藝品和宗教用品更被視為珍寶。

精美的牙雕工藝品。圖片:disappearingelephants.com

在野生象資源逐漸枯竭之後,從宋代開始,國內就已經大量進口象牙用以滿足需求。與此同時,深受佛教文化影響的南亞、東南亞各國以及日本,也對象牙資源頗為渴求。

然而因為象的生長、繁殖周期長,自然增長速度很慢,象始終未被人工馴化,而且由於人類活動造成的棲息地減少,亞洲象的種群迅速萎縮。到了1973年,其種群數量已經下降到危險的境地,它作為首批瀕危野生動物物種被列入了《瀕危保護野生動植物物種國際貿易公約》(CITES)附錄1中,公約規定自1973年起,全面禁止包括象牙在內的亞洲象製品的國際貿易。可如此一來,旺盛的市場需求把象牙來源轉移到了尚未列入該附錄的非洲象身上。由此帶來的結果是,兩種非洲象的種群數量也快速下滑,很快就進了CITES 附錄1。

象牙,還是留在象的身上吧。圖片:caa-auction.com

當然,這樣的禁令對於非法盜獵者來說毫無約束,只有從需求源頭動手,才能有效地遏制象牙貿易所帶來的傷害。2015年,我國與美國共同宣布,兩國將暫停象牙的進口。這是一個積極的信號,中國是曾經全球最大的合法象牙消費市場和最大的非法象牙消費市場,美國是第二大非法象牙消費市場,兩國宣布全面禁止象牙消費市場,對遏制非法盜獵和象牙走私是有極大的作用的。可惜的是,這一共識僅僅生效了一年,美方就又重啟了象牙進口。

中國禁止象牙進口的舉動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但國內合法的象牙貿易仍在進行,並且有大量來源非法的象牙混入其中。隨後,中國在2017年12月31日宣布全面禁止任何象牙貿易,這一舉動受到各方的稱讚。

像泰國這種相對擁有大量野生亞洲象資源的國家,至今依然可以輕鬆地買到象牙製品,這是因為各國國內的貿易幾乎不受CITES的管控。除此之外,許多國家還在持續地、大量地從野外捕獲小象加以馴服,通過棍棒、鉤子、飢餓使它們屈服,從而用來表演或役使

大象表演的背後,是對大象殘酷的折磨。圖片:zghjmx.com

這些被壓迫的象時有傷人舉動。你可能還記得,去年12月,一個中國旅行團在泰國乘騎大象後1死2傷的事件。

為了大象,同樣也是為了我們自己,請拒絕大象表演

除了騎乘大象和觀看大象表演,完全可以有其他的方式來了解大象。圖片:世界動物保護協會

在我國古籍中就有記載的人象衝突,在亞洲象棲息地被極度壓縮的今天,更是成為普遍存在的常態——包括我國西雙版納在內的亞洲象現存分布區里,時常發生象群毀壞農田和房屋後遭到農民報復的悲劇。

在印度的西孟加拉邦,一群人向一對亞洲象母子投擲燃燒的焦油球後,母子倆匆忙逃離現場。圖片: Biplab Hazra / The Nature InFocus Photography Awards 2017

靜靜地看著上邊這張圖片,我不禁陷入痛苦的沉思:在亞洲象與人類相伴相行的悠遠路途上,它們或是扮演令人生畏的戰爭機器,或是成為佛陀的象徵,但無論是哪種形象,都不該落得現今的窘迫局面吧?

亞洲象行走在泰國保護區內的道路上。圖片:Khunkay / wikipedia

亞洲象的輝煌故事已經過去,無論我們如何懊惱,恐怕也無法扭轉這個事實。但故事依然需要講述——講述歷史,對歷史本身或許已不重要,但對未來,卻至關重要。

本文是物種日曆第4年的第222篇文章,來自物種日曆作者@一個男人在流浪。

日曆娘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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