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說，完美的家庭關係是場幻覺
令人頗感意外，當下最受矚目的日本導演之一是枝裕和的新作《小偷家族》居然這麼快就公映了。
上一次這樣的經驗——隨便走進一家影院，就能看到當年捧回戛納金棕櫚大獎的影片，還要追溯到20多年前的那部《霸王別姬》。
雖然慢了點吧，至少還是進步了，大家且看且珍惜。
在今年5月的戛納，評委會主席"大魔王"凱特布蘭切特給予這部作品高度評價——它擊中了每個人的心。
在國內，《小偷家族》同樣備受追捧，一部日本文藝片居然能在隔壁喜聞樂見的麻花電影夾擊下，做到了口碑票房雙豐收。
一個優秀的作品不僅能俘獲學院派的專業評委，也能得到最普通的觀眾的喜歡，甚至更廣——每一個有家的人。
究其原因，大概是東亞文化的相似性，我們重視家庭，又懷疑家庭的本質。
《小偷家族》對每個人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家庭進行手術，既要擊潰你的淚堤，讓你的心碎成渣渣，又突然回馬槍，還你一個溫情脈脈的橋段。
影片中2個小朋友毫無表演痕迹的表演，證明了導演調教非專業演員的能力，老演員的炸裂演技更是無需擔心，沒有一個多餘的角色，他們都成為這部電影不能不看的原因。
其中飾演「媽媽」這一角色的安藤櫻最為出彩，奉獻了一段教科書般的哭戲，幾句簡單的台詞，幾滴不煽情的眼淚，就勝過千言萬語讓你想衝出去給她一個擁抱。
溫柔、有序、平靜、日常又暗流涌動、隨時面臨失衡的處境，這就是是枝裕和構建的影像宇宙，毫無選擇，觀眾只能沉淪其中。
同時，這也是一部有「餘震」的電影，前90分鐘描述了平淡的底層生活，後30分鐘卻如化骨綿掌一般給你重重一擊，穿破所有次元、國籍、文化的壁壘，給心靈帶來一波又一波餘震。
電影的開始還是那個不嫌麻煩，把日常瑣事拍出美感的是枝裕和。
一家六口，奶奶初枝、爸爸阿治、媽媽信代、姐姐亞紀（爸爸的妹妹）、兒子祥太、女兒由里在目測不足20平方米的格子間里生活，甚至不分卧室、客廳，像是日本的貧民窟。
但在這間陋室中，沒有指責抱怨，沒有期待落空，甚至沒有人想逃離去遠方，它履行了家的義務，人總是要回來的地方。
他們雖然貧窮，在生存線上掙扎，但對彼此是完全接納的態度，逃離了外界的種種約束，在小小空間中建立了自己的烏托邦。
而這裡，自有一套獨特的運行法則和道德。
在逼仄不堪的空間里，每個人只能毫無隱私地生活著，每一個動作聲音都在眾目睽睽下發生，似乎不過一個轉身就能碰到旁人。
在物理上，他們無處可逃地逼近彼此，但他們的心卻是在相互吸引著。
具體表現為：
在風俗店賣藝不賣身的姐姐，也能得到全體家人的尊重。
姐姐亞紀能暢所欲言地會對奶奶說自己「非正當」的工作經歷、遇到的男客人，或者一種在風俗店裡穿的側面會露出胸部的衣服。
奶奶聽後，不過是慢悠悠的表示，原來這就是現在年輕人喜歡的東西。
發育遲緩、年紀最小的女兒由里，能得到家人最多的寵愛。全家人會關注女兒的每一個情緒。
當她表現出愛吃鍋子里的麵筋，全家大喜，奶奶會仔仔細細的把麵筋吹涼，送進她嘴裡，而媽媽也會關切地說不能吃太多，她的哥哥祥太也會默默記在心裡。
時而心若明鏡，時而又犯點迷惑的奶奶初枝，會在大家吃飯的時候，剪腳趾甲，全家人嘴裡抱怨著，同時又包容了現狀。
爸爸阿治要在天尚未亮的時候啟程去工地打工，媽媽送他到門口，奶奶及時遞過來熱水瓶，穿鞋的時候被膈了一下，仔細一看原來是奶奶剪飛的指甲，只好無可奈何地扔掉。
爸爸阿治像朋友一樣關心著兒子祥太，知道他不開心的時候會在哪裡玩耍，知道怎麼放下成人的身段與孩子進行有效的對話。
還在大海邊來了一次敞亮的性教育，爸爸問孩子：「最近那個部分是不是變大了」「這不是病，你健康得很哦」。
然後關於這些不好意思提到的問題，全被爸爸看穿了。兒子祥太覺得自己的關係和老爸更進了一些。
總之拋開物質因素，他們的關係完美到讓人羨慕。
但慢慢地你會發現這個家庭冰山以下的部分太不正常了，當小偷是他們賴以生存的生活方式，但更可怕的是他們的家庭關係也是「偷」來的。
女兒是爸爸阿治在一個寒冷的夜晚從一個陌生人家的陽台上救下來的。
兒子是爸爸阿治和媽媽信代偷車的時候，遇見了被親生父母獨自扔在車上的小孩。
奶奶是姐姐亞紀的親生父親的繼父的前妻。
亞紀的原生家庭環境優渥。
他們莫名其妙地在一起，知道彼此的身份，卻選擇躲在一個見不得光的地方相互取暖。
他們不是家人卻勝似家人，毫無保留地付出和信任，但還是拗不過現實的殘酷。
劇情的張力就此展開。
因為物質所限，兒子祥太無法像普通人一樣接受教育。被灌輸了錯誤的世界觀，認為商場擺放的東西不屬於任何人，認為只有不能在家裡學習的人才會上學。
奶奶很愛姐姐亞紀，但出於對前夫的報復，每個月都去亞紀親生父親家拜訪，順道領3萬快「贍養費」。
爸爸很愛兒子祥太，但當祥太被警察抓住，只能選擇舉家逃走。
平靜的表面下，是隨時可能面臨分崩離析的危險。
這個組裝家庭還能否繼續是電影最後的謎題。
這部電影拋出了幾重問題，每一個問題都涉及倫理無法用確鑿的語言回答。
家的本質是什麼？
家是出生自帶的屬性？還是應該給予全部的自由進行個人選擇？
如果家庭可以選擇，難道人生就會更好嗎？
世界上，真的存在完美的，不讓人失望的家庭關係嗎？
如果我們寄託於把自己的家庭變得接近完美，是不是終會失望？
這部夾雜著溫情與殘酷的《小偷家族》揭開了一個殘酷的事實真相，完美的家庭關係是場終究會醒過來的幻覺。不管是原生家庭，還是可以選擇的組裝家庭。
是枝裕和曾說，我總是期盼看電影的人回到日常生活時，對日常生活的看法能有所改變，能成為他們改掉用批判眼光看待日常生活的契機。
由於得不到滿足，家庭是我們投射批判眼光的對象。偶爾能聽到朋友抱怨父母，比如他們為什麼不為我驕傲？他們為什麼在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毫無反應？或者對於兒時父母對待我們的方式耿耿於懷，羨慕別人的親子關係。
電影中的主角都很邊緣，但在情感上普通人與他們沒有區別，他們不是最好的父母，電影里也沒有最好的孩子，但他們都儘力了，活著與愛對方。
如若我們了解到這一事實：父母與孩子都將只能與我們齟齬一般相處。
儘管肉身近在咫尺，靈魂卻要隔海相望，但對家庭還保持那顆念念不忘，必有迴響的初心，這就是符合人類社會的浪漫主義吧。
（編輯：咖啡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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