響徹西部高原的大音——讀紅柯散文
響徹西部高原的大音
——讀紅柯散文
楊榮昌
紅柯以小說名世,憑藉豐富的想像力和充沛的激情,塑造了眾多立體豐滿的人物形象,尤其以充滿地域色彩的「天山—關中絲路系列」,雕刻了西部高原獨特的精神文化氣質,給文壇注入一股清新剛健的活力。跟800多萬字的小說數量相比,他的散文作品不算多,結集出版的僅《絢爛與寧靜》和《龍脈》等屈指可數的幾部,但以直抒胸臆的真情之美,對小說因強調虛構而帶來的表達局限,形成一種有效的藝術補充,有著鮮明的藝術特質和較高的辨識度。小說、散文、隨筆多種文體的齊頭並進,各顯其長,共同構建了繁富駁雜的文學世界。
西部大地是紅柯書寫生命詩學的重要場域。他把讀萬卷書與行萬里路完美結合,充盈胸中的浩蕩之氣,大學畢業後一年,離開故鄉寶雞遠走新疆,行囊中帶著1000多本書。自小學時就開始的大量閱讀,到中學時代更是不可遏制,大學四年逐漸形成體系。他自述到,對自己影響至深的幾本書是《蒙古秘史》《福樂智慧》《突厥語大辭典》和《金薔薇》,前三者是少數民族強健精神的歷史記錄和博大的文化智慧,後者是前蘇聯作家帕烏斯托夫斯基關於文學創作的散文集。不難想像,當這些積累了人類極高智識的文化經典走進這位嗜書如命的關中少年心中時,那片遼遠浩瀚的草原大漠向他發出的,是一種怎樣牽魂動魄的生命召喚。寓居小城奎屯的十年中,紅柯在履行自己中專教師職責的同時,大力搜尋草原游牧民族的神話、傳說與史詩,包括周邊國家的歷史文化典籍,從人類健旺的語言與文字表述中去尋找想像力的源頭。同時積極行走在遼闊的大漠戈壁和芳草綠洲,感受新疆多種地理結構和多重文化交相輝映的奇異景觀。那些文化典籍中記載的民族秘史,在年長後的實地踏勘中得到了映證,歷史與現實、想像與詩情的交織,激發起他強烈的創作慾望。於是,一篇篇關於西域歷史與民族的作品便從新疆小城向著中原內陸進發,颳起一陣西部文學的旋風。
遼闊的新疆大地足夠承載作家的文學激情,他首先需要具備的,是與抒情場域相匹配的健壯身體。紅柯崇尚英雄偉力,自小養成長跑的習慣,在零下三十度仍用雪搓身,艱苦卓絕的鍛煉,培養起一種面對困厄的堅忍不拔。在三十多年的寫作拉力賽中,寫了十幾部長篇和近百部中短篇小說,拼的就是這股子不向困難低頭的精神。這種近乎自虐而苛刻的錘鍊,實則是對健朗之風的渴慕。他敬畏唐詩,尤為仰慕李白,曾寫過《天才之境》,探討了形成李白仙風道骨氣質的多重因素,其中重要一點便是詩人出生並成長的西域文化環境,孕育了詩性精神的基因。他同樣讚揚在歷史磨難中建構的文化人格,對杜甫身無分文、心憂天下的殉道精神,也懷有深深的敬重,以先哲澡雪自我之精神。由人物推及朝代,紅柯認為,人類的青壯年在周秦漢唐時代,意氣風發,鬥志昂揚,萬邦來朝彰顯大國自信。相反,國都南遷之後,國家萎靡,民風不振,從皇帝到臣民都極度腐朽。他崇拜西部的狂野,奔放,血性,張揚健朗的人格,年少時便熟稔《蒙古秘史》,對開疆拓土建立了不世功勛的成吉思汗也推崇備至,對萎頓人性則是無情地諷刺與鞭撻,呼喚日益稀薄的雄偉與壯美之力。
閱讀紅柯,猶如翻開一片遼闊的西域文化版圖,豐富的神話傳說,賦予這片土地神性的因子,在人神共居的大地上,人們追求靈魂的皈依,輕物質而重精神。散文中,紅柯一再表達萬物有靈的生態觀,他說在西部,動物、植物、泥土都有著至關重要的地位,新疆人輕易不會去折斷一顆樹苗,推物及人,形成了重母不重父的集體無意識,因為母親是孕育生命的本體,是偉大生命力誕生的起源,值得全人類尊重。這種文化心理,與西域各民族流傳的神話傳說有關,也源於這片土地艱難的生存環境。他筆下的西部,張揚著生命的力量,如蒙古族和哈薩克族的達慕大會,少年賽馬是勇猛與膽識的較量,獲勝者仰著高傲的頭顱走過萬人歡呼的舞台,不像內地家長教育孩子要謙虛謹慎,戒驕戒躁。他批判當下社會對孩子天性的扼殺,一味要求少年老成,只會走向未老先衰,民族散失創造活力,呼籲應以童話與科幻故事滋養孩子的健康成長,在古老民族的肌體中注入強勁而新鮮的血液,使其重新煥發青春。在他看來,西部地區不再是荒涼、落後、野蠻的代名詞,少數民族博大史詩彰顯的智慧,可當之無愧記入中華文明史,西部人的敦厚謙遜與和善,與內地人的狡詐、口是心非、面蜜腹劍,亦形成了鮮明對比,體現了雄辯的人文哲思。
作家的眼界格局非一日能養成。是滿足於呈示隱秘的私人經驗,在個體的肉身萌動中感知生命的潮汐,還是把自己放逐於寬闊的原野,在與大自然的對唔中縱享生命的自由,這一直是文學表達的兩種極致。前者精微,細緻,幽深,後者曠達,放縱,追尋大開大合的生命舒展。紅柯顯然屬於後者,長年行走在西部高原上,雄山大川,荒漠戈壁,飛禽走獸,民族生活,成為他寄存身體的環境,也影響了精神人格的成長。站在荒原之上追問歷史與人生的大義,自然賦予他一種闊大的境界。他筆下的各種人物形象,都是敢愛敢恨的偉丈夫,如馬仲英等,即使平凡的底層民眾,也都有著金子般質地的美好心靈,懷著聖潔而單純的夢想。大量的創作隨筆,正是小說人物原型出處及構思緣由的極好註解。即使以書寫自然景物為主的散文,也幾乎擺不脫文化的印跡。單純的模山范水只會讓散文格局愈發單調和局促,必須引入文化的內核,以自然山水的人文化與歷史意識的當代化,來支撐一篇文章的內在力度。他關注在具體物象背後所折射出的人性光輝,對歷史延伸的探知,對民俗風情的體驗,對文化發展的把脈,以及對生命個體在社會變遷中的悲歌與憂樂,成了散文表現的重點。鬱積了太多塊壘,有太多豐沛的情緒需要釋放,他常常忍不住在散文中指點江山,臧否人物,抒發一通對歷史認知的興會淋漓之感。這是最見作家生命性情與文化哲思的地方,也許會少了含蓄蘊藉之美,但強烈的詩性展示的是飽滿的抒情主體形象,可謂胸中有大義,筆下有乾坤。
散文是作家人生行跡和人格理想的直接表露,紅柯的散文有不少呈現了人生的閱讀史,可視為他的精神成長史。這些文章記述了他的新疆體驗和民俗考察,書寫了對歷史的評判,透視出一位高原行者風塵僕僕、仗劍遠遊的朗健之風。艱苦卓絕的閱讀和廣采博收的體驗,給寫作帶來了極大的自由與隨性,在民族學、社會學、歷史學等社科領域的廣泛涉獵,對維吾爾族「十二木卡姆」和陝西秦腔等民間藝術的痴迷,猶如將文學放置於多維知識的熔爐中反覆錘鍊,接通了那根與萬物相連的粗大血管,形成了生命的大格局和大氣象,旁徵博引,知識與情采俱佳。從散文中,我們可以看出紅柯心中有一片遼闊的大地,長年行走高原,面對著群山萬壑抒情,他對所見之物能迅速形之於文字,下筆快速如同奔馬疾馳。在戈壁大漠上奔突,經受黃沙颶風的吹拂,筆調無形中受到浸潤,對於天地大美無言的敬畏感,對於文化發展前景的熱望,對於人類未知命運的憂心,使其文風頗有邊塞詩的沉鬱頓挫之感,挾帶著風沙,有蒼涼粗糲之美,無柔弱萎頓之意。他的文章慣用短句,脫胎於古語文言的白話表達,簡潔自然,精準有力,常橫掃千軍又戛然而止,讓人回味無窮。
優秀的人才上天都不願多留在人間,長年在緊張繁重的自我搏鬥中攀越,耗盡了紅柯最後的心血,任是他健壯的身體,也有敏感不支的時刻,體內那一團火焰,忽然熄滅了。這正應了「絢爛與寧靜」的意象,他的龐大的作品群,足夠壘起一座西部文學的高原,呈現一片絢爛而耀眼的文學景觀,在生命之火還熊熊燃燒之際,卻迅速歸於寧靜,西域之音頓成絕響。也許是上天看他太勞累了,讓他早點休息,於是在沉靜中離去,沒有經歷太多的疾痛。
有道是:縱然騎手已西去,火焰長留人世間。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的悄然遠行,把痛苦的思念留給了更多人。
——本文發表於《中國民族報》2018年8月4日「文化周刊」,發表時有刪改。
(作者系楚雄師範學院人文學院講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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