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那個世界並不孤獨
一場意料之外、融合視覺與嗅覺雙重刺激的當代藝術展覽《仙人的樹林》,靈感源於震旦博物館的一件高古器物。
文物傳遞的神話信息、民間美術蘊含的記憶碎片、當代藝術的再創造,讓傳統的中華絕技皮影藝術煥發出新的魅力。一場乍聞有點「臭臭」的展覽,卻在當代藝術的轉化中,賦予了傳統民俗新的生命。
從未體驗過這樣一場展覽——不僅有視覺刺激,還有異常的嗅覺刺激。有些「熏人」的展覽現場,讓不適應者不禁掩鼻,就連展廳口的保安也說不清「臭」味源於哪裡。但是看到展覽尾聲,原以為會迅速離開,又被最後一個展項絆住了腳步:72件工藝極為精緻甚至在皮影故鄉陝西都難得一見的牛皮雕刻的皮影偶懸於半空,彷彿一場從天而降的關中民俗「社火」大戲,配上燈光裝置,在時空的錯覺里,好像真的來到了先人也是仙人的樹林。
作為中央美術學院實驗藝術學院副教授,鄔建安多年來專註於將當代美學與文化態度帶入瀕臨絕跡的中國民間藝術傳統,他與陝西華縣皮影戲皮影製作技藝代表性傳承人汪天穩的合作已有十年之久。
鄔建安講述了關於新作《通天樹》的緣起:「我第一次到震旦博物館參觀時,一件館藏坐姿態的獸面神人紅山文化玉器,特別打動我,它有兩個兔子耳朵和一對牛角。我對古代神話、巫術很感興趣,在國博、故宮參觀時從沒見過這樣的器物。它也許真的在記錄幾千年前的巫師做完一場通天法術後的一個瞬間。我想做一件作品,與千年前的器物產生呼應。」
《通天樹》(2018)裝置 牛皮雕刻 金屬支架
《通天樹》(局部)
於是,誕生了展廳正中央象徵著地天連通的《通天樹》。這件作品由傳統皮影的材料與工藝製作,構成通天樹的是許多張源自古代玉器紋飾的巨型臉孔,他們連綴疊拼,形成柱狀巨樹的形態。《通天樹》意在描述一種神秘的生存狀態,即人與上蒼之間從未隔斷的聯繫。儘管人在今天的世界上似乎能夠利用與掌控自然,但人類仍然不過是自然界萬物循環的一個微小環節,人應該始終保持對於自然、對於萬物的敬畏。
有意思的是,正是《通天樹》製造了展覽的嗅覺刺激。印象中,鄔建安此前同樣用牛皮為原材料製作的作品沒有這種「氣息」,為何獨「樹」一「味」呢?
當天氣變化,牛皮會吐出一些味道,但在傳統皮影製作中,會把氣味「拔」得非常乾淨。但正是這種氣味,伴隨著原始的氣息。古人向天祈福或祭祀,往往通過焚香或者燃燒骨骼等手段,將氣味向上傳遞,所以《通天樹》外層的動物皮保留了氣味,讓觀看者與乾乾淨淨的現代世界隔離,向上通往另一個世界。「我在製作時,混合了很多物質,說不清味道是香是臭,其實我自己已經聞不太出了。」
但鄔建安很快意識到,這件新作「是我個人的想像,可能會過於片面闡釋千年的文物,有點不尊敬」,因而,最終呈現出的是一個散點式的展覽——包括黃銅雕鏤《白日夢森林》、模擬獸皮裝置《徵兆》、巨型繪畫及視頻《仙人筆》、72件皮影偶《社火》、梳理皮影製作過程的教育展區《降火龍的誕生》,以及皮影戲視頻《降火龍》。
《白日夢森林》(2016)裝置 黃銅板激光鏤刻
《白日夢森林》(局部)
《白日夢森林》是15棵黃銅雕鏤的樹狀雕塑 ,每件樹狀雕塑都分為兩層,每層是一個獨立的形象,這些形象來自2003-2004年,特別是北京「非典」疫情嚴重期間鄔建安創作的一批剪紙作品,他稱它們為《白日夢》。「這些形象就像是那個時期伴我度過恐慌的幻夢朋友,也是抽象的個體精神對現實危機的一種回應,於是它們構成了另一種雖不可見卻又活生生的『真實』。」在他看來,在這些幻想的形象中,包含著大量中國上古神話中的神祗與奇異的動物,他們就像藏身在潛意識中的精靈,會在適當的時候現身在眼前。
《徵兆》(2016-18)裝置 模擬獸皮 環保材料
《徵兆》(2016-18)裝置 模擬獸皮 環保材料
作品《徵兆》,包括10件由模擬獸皮和環保材料製作的異形動物的形象。他們散布在黃銅雕鏤的《白日夢森林》之中,甚至還嵌入了作品《通天樹》。
左側為《仙人筆》(2018)紙本繪畫 宣紙 水墨 油畫顏料等。道具裝置 模擬獸皮 環保材料等,創作過程以視頻記錄。
《仙人筆》由一幅巨型繪畫、一個神仙精怪造型的巨筆和一個記錄視頻組成。創作過程中,鄔建安穿上特意設計的怪異服飾,踩上高蹺作畫。寬大衣袍和高蹺都牽制了他的行動,巨大的畫面又遠遠超過手臂所能及的範圍,不得不用整個身體在畫面上留下潛意識的痕迹,就像遠古洪荒的薩滿巫師,在未知力量操縱下,完成隨機偶然的表現,整個繪製過程,像一場行為表演。
汪天穩製作的72件《社火》皮影偶,它們搭配著鄔建安的燈光裝置,仿若幻境。在皮影故鄉陝西,所見多為傳統造型的皮影工藝品甚至是畫面現代的旅遊紀念品,在地道的陝西皮影戲班演出後台,也只是見到演出道具零散地擺放著。當這些皮影偶脫離了商品性展示甚至表演功能,成為一屋子造型藝術,它們彷彿活了過來,爭著要講述關於皮影綿綿不絕的故事。尤其是一個轉身,在逆光中瞥見他或是她,那種同根民族的親切感讓人只想多停留片刻。
《社火》(2018)皮影 牛皮
《社火》的後方,是一段陝西東路皮影經典劇目《降火龍》(部分)
製作它們的是1950年生於陝西的老藝人汪天穩,12歲就被中國著名皮影雕刻大師李占文收為關門弟子。現在,汪天穩是陝西華縣皮影戲皮影製作技藝代表性傳承人,擔任陝西省皮影協會主席、中國西安皮影博物館副館長。儘管足跡踏遍多國,但他仍保有濃重的鄉音和淳樸本色,他說:「皮影曾經為皮影戲服務,後來為動畫片服務,再之後被博物館、美術館收藏,現在又和當代藝術結合起來,這樣認識它的人更多了。看皮影戲的人現在也不多了,要是還有很多人表演皮影也不會成為『非遺』被保護起來。」
汪天穩
來自陝西的皮影老藝人們正在為觀眾表演。
歷史學家葛兆光認為,上古時代混沌的思想世界中,天人之間並沒有嚴格而明確的界限,大宇宙和小宇宙固然有大小之別,但在古人心目中,它們在起源、結構、運轉上是一致的。他在《中國思想史》中也提到,「在中國古代一直存在一個十分強大而且久遠的傳統觀念系統,即宇宙與社會、人類同源、同構互感,它幾乎是所有思想學說及知識技術的一個總體背景。」
鄔建安相信,神話描述的是古人真實所見的現象,玉琮存在的時代是「天地未絕」之際,現今以為的怪誕,在天人感應互通的當時合情合理,「一定有某種能力遠遠高於人的存在,人從那邊不斷學習、獲取世界的信息。人在那個世界並不孤獨。」
《光》(2018)圖像 全透片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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