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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敦煌曲子詞到花間集——談中國詞體的特美

人生中有很多偶然的機緣會產生一種很微妙的結果。詞這種題材偶然間誕生了,它蘊含著一種微妙的意境,它可以表達你難以言說的、幽微曲折的情思。不像我們說詩是言情的,詩是寫志的,比如杜甫通過詩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直接表達自己的情感。可是有些感情是你不能直接說出來的,你內心之中有一種千迴百轉的、幽微悱惻的感情無法言說,是只有美女一派的婉約的詞人才有這樣的感情嗎?顯然不是的,所以我們現在要舉例一首豪放派的辛棄疾的詞。辛棄疾的詞說起來實在是幽微曲折,真是展示了中國詞體的特美。

我之所以舉了辛棄疾詞,只是因為我覺得關於會稽山的詩太多了,所以我就找了一首會稽山的詞。詩是一個題目,可是詞不管是「菩薩蠻」還是「浣溪沙」這都不是一個題目,而是一個曲調,是這個詞的曲調的名字。「漢宮春」也是一個曲調的名字。

《漢宮春·會稽秋風亭懷古》是辛棄疾在會稽時候所寫的。那麼辛棄疾是什麼時候來到的會稽呢?我們就首先要給辛棄疾做一個簡單的介紹。辛棄疾出生在南宋的高宗紹興年間,那個時候他的故鄉山東已經淪陷了,所以他是生在淪陷區的。可是他的祖父是一個非常愛國的人,從辛棄疾十幾歲就叫他到金的首都燕都去參加考試,實際上不是為了參加考試,而是為了勘察北方的形勢,意圖將來光復北方淪陷的土地。

辛棄疾23歲組織了義勇軍,後來參加了一個更大的義勇軍——耿京的隊伍。後來他說這種孤立在淪陷區里的義勇軍沒有前途,我們一定要跟我們的祖國有了聯繫,我們才有希望。所以他就帶了一批義士渡江到南京來見高宗。高宗答應授予他們這些北方的義士一些官職。而當辛棄疾從南方北歸,到山東海州時,聽說耿京的部下有一個姦細叫張安國的為了圖謀自己的富貴,投降了敵人,把耿京殺死了。耿京死了,根據地失去了。如果是一般的人就無可奈何了,但辛棄疾真是一位英雄豪傑,他聽到耿京被害的消息,就帶領了一批人馬沖入金營。張安國正在那裡與金人飲酒慶功,辛棄疾沖入營中,活捉了張安國,卻並沒有立即把他殺死,而是把他帶上馬來,連夜押到建康,把俘虜的人獻給高宗。辛棄疾晚年回憶他這一段壯舉說「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簶,漢箭朝飛金僕姑。」這是他少年的壯事。可是他下面說「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鬚。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總而言之,辛棄疾從23歲渡江南到他60多歲去世這差不多40年間,而這當中他被免官閑居前後有20年之久。所以辛棄疾的詞說是豪放的詞,但那種幽微悱惻的情意真是寫得很好,而且辛棄疾讀書多,記憶也很強,處處都是典故。

《漢宮春·會稽秋風亭懷古》這首詞是當時辛棄疾鎮守紹興時所作的。辛棄疾23歲獻俘南來,然後他就從很卑微的小官做到高宗死去。孝宗繼位之後,辛棄疾就進獻《美芹十論》,對兩方財政、經濟、軍事等各方面的分析非常詳細。那時候他才26歲,他對國家這麼鍾愛,而且懷著偉大的志向和才情,可是卻不被任用。31歲,他獻了《九議》,沒有結果;後來他又獻了《十論》,也沒有結果。辛棄疾36歲時,南方發生了茶寇叛亂,他把這個叛亂弭平,然後給皇帝上了一個奏摺,說自己雖然把盜賊平定了,可是還要講求怎麼樣休養生息、怎麼樣安撫老百姓,防範叛亂髮生,而不是等到叛亂髮生後再去掃平。38歲時,他做了湖北的安撫使。他41歲的時候,又在湖南做安撫使,當時他訓練了飛虎軍,又建了一個最強的軍營。當他建軍快要完成的時候,孝宗給他下了金牌。當初孝宗皇帝給岳飛下了十二道金牌,他馬上就回來了。而辛棄疾不然,孝宗給他下了金牌,讓他停止建設飛虎軍,他卻把金牌藏了起來,下令給老百姓兩天之內把瓦片都湊齊,把營房蓋成。等他把飛虎營蓋好了後,他上奏給皇帝說你的金牌我收到了,可是我的營房已經蓋好了。這是辛棄疾的作風。

從辛棄疾到南方來以後,他一直就想做一番事業,可是當他42歲的時候就被免官了。因為辛棄疾這個人有謀略、有思想、有魄力,說干就干,很多人嫉恨他,而且他非常有主觀見解。很多人意見跟他不和,大家都彈劾他,所以他42歲就被落職了,這是他第一次落職。之後差不多有十年之久,他再次出任,到53歲的時候又被罷免了。他前後罷免了有二十年之久。到了南宋寧宗嘉泰三年,辛棄疾已經64歲了,他放廢閑居了那麼久,這時候再一次被啟用,讓他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寫了這首《漢宮春》。

他閑居這麼長久以後,他最後希望的就是要做一番事業,所以他寫的這個秋風亭。在《全宋詞》裡面有一首張鎡作的《漢宮春》,是和的辛棄疾的《漢宮春》。在張鎡這首詞的小序里,他說:「稼軒帥浙東,作秋風亭成,以長短句寄余。」這就證明了秋風亭是辛棄疾所建的,就在會稽山這裡。

我們看辛棄疾的《漢宮春·會稽秋風亭懷古》。辛棄疾的詞絕不是那種膚淺的叫囂,什麼「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不是豪放地都說出來。辛棄疾是豪放的詞人,但是辛棄疾的豪放與別人的豪放迥然不同,是纏綿悱惻的,是詞的特美。

漢宮春·會稽秋風亭懷古

亭上秋風,記去年嫋嫋,曾到吾廬。山河舉目雖異,風景非殊。功成者去,覺團扇、便與人疏。吹不斷,斜陽依舊,茫茫禹跡都無。

千古茂陵詞在,甚風流章句,解擬相如。只今木落江冷,眇眇愁余。故人書報,莫因循、忘卻蒓鱸。誰念我,新涼燈火,一編太史公書。

「亭上秋風」這是秋風亭,秋風起來了。「記去年裊裊,曾到吾廬」,真是一年容易又秋風,又是一年過去了,我記得去年秋風曾來過我這裡。「山河舉目雖異,風景非殊」,這句話的典故出自《世說新語》。《世說》中記載那些東晉高官渡江南來,他們在聚會的時候說「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辛棄疾在這句話里引用《世說》的典故,其實隱含著他對故鄉、對淪陷的北方的思念。「功成者去,覺團扇、便與人疏」,你完成了自己嗎?你真的把自己的理想志意都實現了,對得起自己的才能了嗎?所以「功成者去」你成功你就走。

杜甫曾經寫過一首詩叫《除架》。他說有一個種瓜種豆的瓜架,秋天等到收穫了瓜豆後,就把這個架子給拆除了。這首詩中有兩句說得非常好:「幸結白花了,寧辭青蔓除。」他不是說「幸開」白花了,是「幸結」,不是光開花而已,開的白花現在結果了,結了瓜結了豆,這一世的生命就完成了。「寧辭青蔓除」,「寧辭」就是我就不再推辭避免了,你把我的瓜架拆除了,把我這個藤蔓都剪除了沒有關係,因為我結過果了,是功成者去。

辛棄疾還寫過一首夏禹的詞《生查子·題京口郡治塵表亭》。詞中說「悠悠萬世功,矻矻當年苦。魚自入深淵,人自居平土。」他說夏禹平定了洪水,使那些水魚都流到深川,我們人才有平地可居。「紅日又西沉,白浪長東去。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每天有日出日落,每天有江水東流,禹王治理了洪水使人民都平土而居,他功成了。

所以辛棄疾他真是一心一意地要完成自己「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的這種偉大的志願,一直到他晚年60多歲被啟用任紹興府,所以他說「功成者去,覺團扇、便與人疏。」剛才所說的「風景非殊」暗含著他對故鄉的懷念;說「功成者去」,他是感慨夏禹王真的是成功了;說「團扇」,若你曾經被人扇過,曾經在人的懷袖之中有過這麼一段生活,就算秋天被擱置放下了,那你也曾經完成過你自己,功成了。而沒有被用過就被棄置了,這是辛棄疾的悲哀。所以他說「吹不斷、斜陽依舊,茫茫禹跡都無」,每天紅日依舊西沉,每天白浪依舊東去,而我們尋找大禹遺留下的蹤跡都找不到了。

下片「千古茂陵詞在,甚風流章句,解擬相如」,這寫的是司馬相如的典故,「茂陵秋雨病相如」。司馬相如以文學的形式完成了他自己,而我現在不能夠收復失地,不能夠完成自己,只能夠填詞終老了。「只今木落江冷,眇眇愁余。」這個用典出自是楚辭《九歌》,「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他說又到木葉黃落江水冷的時候了,我的期待、我的盼望、我的志意都在哪裡?「故人書報,莫因循、忘卻蓴鱸」,這是用的張翰蒓鱸之思的典故。當秋風吹起,張翰就思念家鄉的鱸膾,就棄官還鄉了。辛棄疾說你要知道你已經六十多歲了,已經是退休的年齡了,你「莫因循、忘卻蓴鱸」。

可是你要知道,「莫因循、忘卻蓴鱸」的這個典故在辛棄疾早年所寫的一首詞《水龍吟》裡邊是這麼出現的:「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這是他早年所寫的詞,他說自己應該想到秋風起有鱸膾,應該回到故鄉去。

到他六十多歲時,辛棄疾只是不甘心他這一生沒有完成。所以即使六十多歲讓他知紹興府兼浙江安撫使,他還要出來做,他還希望收復失地,他在鎮江還要給兵士們置辦紅衲襖,說北方寒冷,如果我們勝利了,渡江回去了那裡,我們是需要棉衣的。他一生沒有忘記要回到自己的家鄉,要收復自己的失地。所以他說「只今木落江冷,眇眇愁余。故人書報,莫因循、忘卻蓴鱸」,他早就說我要回到那裡去。

「誰念我,新涼燈火,一編太史公書」,誰真的會想到我、顧念我,知道我的內心?現在在秋天的新涼之中,我自己獨對著一盞燈火,面前攤開的是太史公寫的《報任安書》,他說我現在所以不辭去種種痛苦,就是因為我不忘「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知道「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所以我忍受了各種屈辱和痛苦,只因為自己要做的事情還沒有完成。這首詞中,他所有的悲哀感慨,這麼多的意思都沒有說出來,都是千迴百轉、幽微隱約的,而這種美就是詞的一種特美。

清心悅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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