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藝之美,和美載物
19世紀中期,英國完成了工業革命,大機器工廠代替手工工場。
在此期間,歐洲其他資本主義國家也陸續完成了工業革命。
19世紀下半葉,同樣率先在英國,掀起了一場工藝美術運動,領導這場運動的中堅力量則是美術家和設計家。
他們明確反對機械生產,強調手工藝。
約翰·拉斯金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偉大的藝術家,是工藝美術運動的理論領導者。他的一生對工藝美術運動產生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喚醒了人們對工業革命之後藝術現狀的反思。
身處大工業時代的藝術家們反思機械生產一點也不奇怪。
一種基於集體的社會生產模式,替代了社會性的美。
「勞動不再愉悅,器物不再有情」。個人空間被機器不斷壓縮,人發生異化,滿帶溫情的雙手被冰冷的機械所替代。
不止是設計界、美術界,文學界和學術界也會有眾多類似的反思,甚至持續了整個20世紀。
日本民藝運動
19世紀60年代末,日本在受到西方工業文明衝擊下進行了一場具有資本主義性質的改革運動,即明治維新,全盤西化,學習歐美技術。
19世紀70年代到20世紀初,當日本逐漸完成工業革命,資本主義制度逐漸確立後,像西方工業國家一樣,日本大工業生產在推動社會進步的同時也顯現出其弊端。
對工業文明進行反思的浪潮波及到了亞洲這個工業國家。
上世紀20年代,受英國工藝美術運動影響,以柳宗悅為代表的日本藝術家們在本國領導了一場以民藝理論為指導思想的民藝運動。
柳宗悅
柳宗悅(1889-1961),日本著名美學家、民藝理論家,以及民藝運動的發起者和領導者。
早年柳宗悅致力於西方宗教哲學研究,英國神秘主義代表人物威廉·布萊克思想對其有重要影響。
柳宗悅還熱衷於西方現代藝術,非常喜歡羅丹、梵高、塞尚的作品,甚至還作為粉絲寫信給羅丹。
後柳宗悅為什麼把注意力轉向了東方?
我想不難理解。
因為中國目前的社會背景與當時的日本有著驚人相似之處:
在西方強大的經濟文化攻勢下,我們強烈地需要尋找自我主體性。
「我是誰?」
這個問題前所未有迫切地被提出。
如今,我們必須要回到自己的傳統里去尋找答案。
在隨筆《我的心愿》(1933年)中,柳宗悅寫道:
日本現在的美學與西方別無二致。由於東方過去少有體系性的論述,目前付諸學問形式時或許不得已而如此。(但是)美的歷史中材料豐富的東方理應擁有自己的美學。我們有建立東方美學的任務。
這正是日本上個世紀獨樹一幟的民藝運動打動我的地方:
它不止是一場對工業文明的反思性思想革命,也是一場對東方文明認同與回歸的社會運動。
「民藝」一詞由柳宗悅創造,意為民眾的工藝。在中國的文化里,可以找到對應的詞:
「百工」。
「百工」是中國古代主管營建製造的工官名稱,沿用為各種手工業者和手工業行業的總稱。
《論語·子張》中有「百工居肆,以成其事」,表明百工已成手工業者的通稱。
在中國傳統手工藝復興浪潮高漲的今天,或者說在復興一種屬於中國自己的審美理念當中,柳宗悅的民藝理論及其領導的民藝運動,對我們有巨大的啟發性和實踐性意義。
1985年4月,《中國民間工藝》雜誌上,刊登了兩篇柳宗悅的文章:《民藝的性質與界限》、《民藝館的使民》;同一期雜誌的「小辭典」欄目中,也介紹了日本的「民藝」和「日本民藝運動」。
這是最早在中國大陸地區正式出版的柳宗悅文章和對日本民藝與民藝運動的介紹。
由廣西師大出版社2011年出版的工藝文化譯叢四本書《日本手工藝》、《工藝之道》、《工藝文化》和《民藝四十年》,較為全面地展現了柳宗悅的民藝理論和日本民藝運動。
總之,柳宗悅的工藝文化思想和生活美學理念在中國產生巨大影響。
陶展
雖被民藝理論與民藝運動深深吸引,但「紙上得來終覺淺」,數日後有幸參加桂林古代窯址及老城區出土的陶瓷標本連展會,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陶器在中國有上萬年的歷史,《路史》載:「燧人氏笵金合土為釜」、《周書》載:「神農作瓦器」、《物原》載:「神農作瓮」。由此可見陶器雛形至少在燧人神農氏時期便有。
此次展會薈萃上千件陶瓷標本,除此之外,還有在桂林老城區出土的建築構件。標本群年代從隋唐延續至明清,幾乎囊括整個古代中國,一片陶便是一塊研究桂林歷史文化的活化石,光是學術價值,就可見一斑。
僅從美的角度來說,這些陶瓷標本也散發著迷人的魅力。
展品側影
生活之美
柳宗悅曾說:「民藝品中含有自然之美,最能反映民眾的生存活力,所以工藝品之美屬於親切溫潤之美......誰也不能不承認,當美髮自自然之時,當美與民眾交融之時,並且成為生活的一部分時,才是最適合這個時代的人類生活。」
參展陶器型狀齊全:茶碗、茶壺、茶杯、酒杯、酒壺、罐、牒、燈盞、硯、壇等,可謂饕餮盛宴。
下面是一個我在展會上用手機拍的陶罐。它質樸的外表和優美的弧度,使我想起小時候在外婆家生活的日子。
外婆家在農村。
夏天,外婆帶我去地里扯花生,扯回來後把它們攤曬在屋前的空地上,果實顆顆飽滿,彷彿花生隨時會從花生殼中擠出來。
那散發著泥土清香的盛夏時光,浸潤著雲霞、晚風與蟬鳴,成為我對鄉村生活的最初記憶。
深秋,已是農閑時節。
已不記得是多少個午後,當有鄰居來串門的時候,外婆便端著醬黑色的小簸箕,踩著漆黑髮亮的木梯上二樓,揭開密封的陶罐,捧出一大把花生,放在小簸箕里,再端下樓。
我們圍著小木桌子,一邊剝花生,一邊嘮家常。勞作的汗水和收穫的喜悅就藏在剝花生時脆脆的「呱啦、呱啦」聲中了。
隋唐以降桂林地區的日用器物,質樸的材質、與生活息息相關的造型,為我們勾勒出具有生活情感的民眾生活百相。這便是「民藝」所蘊含的以生活為本的美學理念了。
實用之美
柳宗悅說:「隨著使用,器皿之美與日俱增;置之不用,器皿便會失去意義,美亦將不復存在。……故而美是用的表現。」
下面這個器皿,我敢肯定是一個用來盛飯的碗。因為它沒有比用來盛飯更適合了。
想像一下,勞作一天的莊稼漢,用清涼的井水洗把臉,再掬一把井水「咕嚕咕嚕」喝,最後洗凈手和腳。回到家中,賢惠的妻子已經做好了飯菜放在桌上。
此刻用這樣的碗盛一碗滿滿當當的、白花花的米飯,碗捧在手心裡,大小剛剛好,而碗的厚度則正好是能感受到可口飯菜的溫度。
一天的疲倦或是生活的艱辛,在手與碗的接觸中,化作鄉村寧靜而澄澈的夜晚,那是工業時代,機器永遠無法替代的溫情。
在柳宗悅看來,「用」與「美」、「愛」是一致的。這也正是柳宗悅領導的日本民藝運動比英國工藝美術運動更進一步的表現。
和美載物
我們在快速城市化進程中,丟失了太多寶貴的東西。越來越多的傳統手工業者在機械生產的浪潮衝擊下,紛紛失業,珍貴的傳統技藝日趨減少。
而另一方面,面對西方工業文明的強大攻勢,屬於我們自己的傳統文化正在被冷落和忽視。
2017年3月,隨著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運動的深入開展,國家將振興傳統工藝納入國家發展綱要予以實施。
如何振興我們自己的傳統手工業?
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振興傳統工藝,必須使工藝「回到生活」、「回到民眾」。
我想,不是讓器物脫離現代的工業文明,一味談情懷與鄉愁,或是追求脫離生活、不講實用的「藝術品」,而是思考如何讓我們在傳統工藝之中找回從前生活中的真善美。
這必然需要中國的民藝品承載符合我們中國人自己的審美理念,像日本一樣,我們必然要回歸我們自己的傳統文化中。
在展會前夕,桂林陶瓷協會會長與我們一行在書房中閑聊。
在這堆滿從桂林各古代窯址、遺址及桂林老城區基建工地上採集來的陶片的書房中,我隨手拿起一片陶,都有數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歷史。
每當我拿起一片,會長便絮絮叨叨說著關於這片陶的故事,彷彿是一位母親在講述自己孩子的故事。
我在書架上剛拿起一個燈盞,會長脫口而出說那是在什麼地方發現的,什麼年代的。
這個燈盞是黑褐色的陶,像一個小碟子,高約3厘米,直徑約6厘米,小碟子的邊沿有一個約3厘米的手柄,是鳥頭的形狀。
我把盞遞給會長,他一邊擺弄一邊說,你看,這燈盞不大不小,吃飯的時候點著最好。以前的人家窮,煤油省著用,所以燈盞不宜太大,這樣比巴掌略小的尺寸正好。手柄長度大小也剛剛好,造型也美觀。
望著沉浸在描述中的會長,我的眼前浮現出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晚飯的畫面。
後來我說,桂林米粉名聲如此響亮,我想,吃它的時候應該有一個大小合適、手感舒適,又造型美觀的陶瓷碗才好,用這樣的碗吃過桂林米粉,只要一看見這樣的碗,就能回憶起桂林米粉的味道,和當時吃米粉的心情。
會長聽了哈哈大笑,他說,已經有人在做這件事啦!
「那太棒了!」我說。
傳統手工藝承載我們的傳統文化與審美理念,而我們也需要到傳統文化中去尋找如何振興傳統手工藝的答案。「和美載物」,正是此意!
我很開心,現在中國有越來越多的人喜歡柳宗悅,我們越來越重視傳統手工藝。
而我明白,傳統手工藝真正得到繁榮,還有一條非常漫長的道路,因為傳統文化的繁榮需要強大自我工業文明的反哺。
(圖片來自我手機拍攝)
塵非塵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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