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洪災之後,小鎮簰洲灣的防洪故事
【編者按】
1998年長江流域發生特大洪水,7月底,長江中游武漢周邊連續多日暴雨,幹流多個站點水位超過歷史最高記錄。8月1日,高水位浸泡近兩個多月的簰洲灣長江大堤突然塌陷潰口,當年長江幹流第一次失守。25名簰洲灣人遇難,19名軍人犧牲。8月7日凌晨,湖北公安縣孟溪大垸潰口,當天江西九江段大堤決口。直至9月2日,長江中下游幹流水位開始全線回落。20年前的這場洪水中,江西、湖南、湖北受災最為嚴重,全國受災人口2.23億人,死亡4150人,倒塌房屋685萬間,直接經濟損失達1660億元。
2016年夏天,長江中下游流域再次遭遇連續暴雨,多地水位暴漲,防洪形勢嚴峻。澎湃新聞記者前往湖北簰洲灣,記錄了當地防洪的嚴厲措施,以及這個小鎮因長江而變的命運。
簰洲灣的1998與2016
簰洲灣鎮位於湖北省咸寧市嘉魚縣北部,和長江沿岸許多小鎮一樣,原本名不見經傳。儘管多年著力於宣傳這兒有著30里「長江西流」的獨特景觀,鎮上的主幹道也被命名為西流街,但簰洲真正被媒體關注,還是因為那場特大洪水。
1998年8月1日晚上八點,簰洲灣合鎮垸中堡村五組、六組之間的民垸大堤先管涌、後潰口,江水狂瀉而入。垸內奔逃的人群,堤上幹部、軍人、災民、防汛大軍亂作一團,牽著豬的、抱著電視機的、拎著提包的、背著小孩 的都有。人們不得不爬到樹上等待救援。2日凌晨,官兵帶著衝鋒舟和直升機從武漢趕來進行救援,鄰近的江夏、漢南、洪湖、仙桃等地大量民船也陸續投入營救。一夜過去,19名官兵、25名百姓罹難,近6萬人流離失所。
1998年8月1日,湖北簰洲灣,江堤潰口後,人們爬到樹上避難。 視覺中國 圖
1998年國務院通過《長江流域防洪規劃》,中央投入大量的資金對長江堤防工程進行建設,同時沿江各省市區也投入巨資,修建長江堤防工程。
受益於此,簰洲灣鎮在此後的十餘年中,未曾遭受過嚴重洪災。
2016年7月起,電視新聞就不停提示著險情慾將發生,「全國平均降水量為1974年以來歷史同期最多……長江流域出現超警戒水位……湖北省多地降雨量百年一遇……」一周時間裡,簰洲灣的長江水位從26米漲到30.22米,為1998年後的最高值。
一封接一封的明傳電報,不斷從中央傳到地方,湖北省防指(防汛抗旱指揮部)、咸寧市防指、嘉魚縣防指,再到簰洲灣鎮防指。7月4日,簰洲的防汛響應從四級提到了三級,7月10日,接到嘉魚縣防指電報通知後,鎮指揮部將防汛三級響應提到了二級,每公里防段值守的人數要求,相應提到了100人,由鎮上8個分指揮部負責落實。
和以往相比,簰洲灣在防汛方面的優勢十分明顯:1998年以後,潰口段的土堤變成了混凝土,堤防牢固程度已不可同日而語,物資準備充分,機械化程度增加,機構比以往健全,調度更為科學迅捷,嚴厲的追責制度促使各級領導重視防汛。
由於2016年大量降雨引發內澇,復陽村村民童振明家中的田地受災嚴重,他一邊忙著搶救生產,一邊還要承擔全家的防汛任務。7月9日凌晨,到了換班時間,童振明由於擔心魚塘的情況,沒有等下一班的值班人員到崗,就匆匆離開,恰好被指揮部查崗的幹部發現,當場被罰不準回家睡覺,這名60歲的老人連續在堤上工作了36個小時,沒有合眼。
2016年7月29日晚上,三位在堤上值守的老人,歲數最大的有70多歲,因為丈夫需要下地幹活,多數時候由她們承擔防汛的義務。 周平浪 圖
1998洪災後,簰洲灣鎮人口大量外流,加上青壯勞力外出務工,簰洲灣鎮2016年防汛多數為婦女與老人。但為確保防汛,防指下達的所有命令都要按照軍令嚴格執行。18至80歲,不論男女,若是遲到早退,免不了要受懲罰。
「防汛前我們特地統計過勞力情況,簰洲灣戶口人數55156人,在住人口約2萬,大部分是老弱病殘。」簰洲灣鎮黨委組織幹事印權先是指出了政府工作的不易,他不到30歲,是鎮黨委9名成員中最年輕的一位,「這次防汛動員的人數約為4000人,現在這個市場化的社會環境下,能不花一分錢,動員這麼多免費勞力,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由水而興,因水而衰
在一千多年的歷史中,因水而興、因水而衰,是簰洲命運輪迴的精準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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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至2018年簰洲灣在地圖上的變化,簰洲灣的東北邊即是武漢三鎮。
簰洲地處古雲夢澤東南邊緣,長江中下游,每年從湖南城陵磯奔涌直下的江水,經簰洲灣彎道阻滯,長江西流,水速減緩,形成天然深水避風港。據1989年修訂的《簰洲鎮志》記載,元至正年間,四川、湖南沿江下行的竹木排,大多停靠在這裡,遂得名簰洲。
另一方面,由於簰洲屬於衝擊平原,地表基礎多為沙壤,在長年的水洗浪擊下,崩岸災害慘重。1931至1941年間,鎮上的48條街巷,市區15平方公里,全部崩塌殆盡。1942年鎮上重新修建10條街道,市區4.5平方公里,至1957年再次盡沉江底。
一代代簰洲居民與江河洪患鬥爭,年年歲修,但受人力物力所限,屢戰屢敗。
退休的華龍瓷廠書記兼廠長王世炎2016年84歲。從1948年起,他就居住在簰洲灣大堤下的一棟房子里。在他的記憶里,解放初期,簰洲極其熱鬧,船運發達,人口眾多,他的父親在家門口的人民街上擺設攤位,依靠販賣柳編手工藝品,一家人的生活頗為殷實。但上世紀50年代末,人民街因為崩岸沉入江底,「每年崩岸上百米。」加上洪水、內澇,簰洲的經濟日漸蕭條。
從1962年到1985年,國家累計撥款157.57萬元,地方自籌137.04萬元,累計拋石25.6萬立方米,才逐漸控制住崩岸災害。王世炎家的房子門前的街道變成了堤壩。
1978年改革開放後,隨著崩岸得治,簰洲依託得天獨厚的水路優勢,經濟復甦,鄉鎮企業也發展迅速。王世炎1980年出任華龍瓷廠黨委書記兼廠長時,廠內有1200多個工人,24小時三班通宵生產,成噸馬賽克瓷磚在碼頭裝載,順江而下,一路運向上海、廣州,乃至東南亞等十幾個國家。
「直到我在1993年退休,華龍瓷廠在整個嘉魚縣都是數一數二的企業,每年向國家納稅兩百多萬。」談起往事,王世炎的語氣帶著一絲驕傲, 在他居住的房間里,擺滿的各種獎狀、合影,被擦拭得一塵不染。
2016年8月6日,簰洲灣鎮原華龍瓷廠舊址。 周平浪 圖
1990年代開始,全國各地的鄉鎮企業陸續改制關並,簰洲概莫能外。與此同時,隨著公路、鐵路建設日趨完善,曾經作為航運中轉站的簰洲,徹底喪失了原本的區位優勢。
1998年的洪災,是對簰洲的最後一擊。
據水利部資料,那場肆虐長江全流域的罕見洪災,導致全國2.07億畝農田成災,4150人死亡,685萬間房屋倒塌,直接經濟損失達2551億元人民幣。1998 年以前,簰洲鎮里有 22 家鄉鎮企業,其中 一家最大的企業員工數量為 1000 。 22 家鄉鎮企業在1998年潰堤中盡數倒下,未能恢復生產。 現在簰洲灣的當地企業,基本都是屬於招商引資的外來民企,工商業經濟從內生型變為外引型。
簰洲灣鎮金星紡織廠,員工多為歲數較大的中老年婦女。與簰洲接壤的潘家灣鎮進行產業升級後,紡織廠遷到了簰洲。 周平浪 圖
據嘉魚統計年鑒,1997年,簰洲鎮、合正鄉,在嘉魚縣鄉鎮綜合經濟實力五強鄉鎮中名列第二、第四。2015年,一鄉一鎮合併而成的簰洲灣鎮,綜合實力及財政收入排名均為全縣末位。30年河東,40年河西,1998年洪災的慘況,令企業主對簰洲望而生畏,敬而遠之,承載昔日輝煌的碼頭已經荒廢,規劃中的港口仍未開工,曾經的「明星」,變成了整個嘉魚縣最貧窮落後的鎮。
200年,磚瓦商人王江河夫婦從福建來到簰洲村,看中做工紮實的廠房設施,低價收購了倒閉的華龍瓷廠。起初還能依靠訂單生存,但很多問題隨時間漸漸顯露,人口不流通,市場不發達,航運廢棄後,貨物陸運成本比其他地方都要高。
王江河坐在辦公室里。近半年他沒有接到過任何訂單。 周平浪 圖
為了競爭,每塊磚瓦的價格往往比其他廠家低上1分錢。「對於磚瓦廠來說,因為走貨數量多,這1分錢有時往往是致命的。」受經濟環境影響,王江河的工廠從2015年起就很少接到訂單,累計到2016年,只開工了一個月。對於未來,王江河已經不抱幻想,他開始計劃,離開這片簰洲,另謀發展。
而王江河夫婦最後的一點渺茫的希望,是簰洲的堤防能夠升級。「要是簰洲堤防等級能升為國堤,我們的廠房能增值幾倍。」王江河的妻子聽到傳聞,又有人大代表準備提交議案,將簰洲併入武漢,這樣一來,堤防等級就有希望從民堤升為國堤。在簰洲生活了16年,王江河夫婦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聽到這樣的消息了,但每一回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你覺得這次有可能嗎?」她一臉嚴肅地問道。「這地方是個死角,要不是為了保衛武漢,根本沒有存在的意義。」對於妻子的提問,王江河不屑地指出。
1998之後,防洪「國進民退」
簰洲位於長江主幹道南岸,三面環水,形如半島。因巨大的彎道阻滯江流,導致江水流速變緩,每年汛期,長江前後水位相差1米有餘。位於下游60公里處的武漢,在汛期壓力大減,成為簰洲彎道的最大受益者,當地因此流傳一句民諺,「簰洲西流彎一彎,武漢水落三尺三」。然而因為江水受阻,簰洲堤防壓力隨之增大,為此,當地政府曾多次申請將民堤升級成國堤,但始終未果。
2016年8月1日,簰洲灣鎮,一位村民在長江捕魚,遠處的防汛林還有部分淹沒在水下。 周平浪 圖
據咸寧市水務局官網,1998年水災後,根據黨中央、國務院指示精神以及省鄂計農計[1999]1345號文件,將簰洲灣垸作為蓄洪垸,修建行洪口門。這意味著,簰洲正式被規劃為蓄滯洪區,在出現重大災害險情時,需開閘泄洪,犧牲簰洲,減少周邊地區損失。
九十年代隨著經濟發展和人口增長,長江沿岸出現「圍湖造田」等現象,降低了長江流域的蓄洪能力。1998年受災後,長江流域推行平垸行洪政策。對長江簰洲對約一萬畝圩垸實行「單退民垸」,將堤壩外的圩垸土地從農民手中收回,減免稅費,由政府統一管理。
1998年災後,簰洲獲得1.84億撥款,對堤壩進行整體加高加固,施工後上橫堤堤頂高程33.6米,下橫堤堤頂高程32.2至32.9米,平均高度增加了1.5米,堤頂面寬增加了3米,總計完成1500多萬立方土的工程。2003年,簰洲進行護岸隱蔽工程施工,進行填塘固基、崩岸整治。經歷了1998到2003年的修建,形成了如今的簰洲灣堤防。
簰洲灣鎮堤防段退休工程師梁德明記得,因彎道阻滯,江流頂托,影響位於上游的洞庭湖泄洪,1998年洪災後,湖南省政府多次提出,願意負擔工程、移民費用,將簰洲灣道「裁彎取直」,種植蘆葦,改作行洪區,簰洲居民遷移至四邑公堤內居住。「防汛從來都有地域之爭,」早在明萬曆年間,出生在湖北的張居正推行「舍南保北」政策,長江北岸堤壩普遍高於南岸,保護經濟相對發達的江北重鎮,由此引發江岸南北之爭。而歷年治水,湖南湖北兩省博弈,也從未間斷。「就像1998年湖南的提案,因為對武漢乃至湖北不利,當時湖北省政府是極力反對的。」2003年,水利部長江水利委員會發布《長江流域防洪規劃簡要報告》,經過大量研究和論證,認為簰洲裁彎不可行,湖南省政府的提議最終不了了之。
2006年,科技部批建水沙科學與水利水電工程國家重點實驗室,作為水沙科學與水環境研究團隊負責人,清華大學教授周建軍曾在2010年發表的課題論文中提議、論證了,對簰洲進行「裁彎取直」時,在裁彎新河上游修建大型閘門,平時可以擋水,維持原本的天然河流形態,出現嚴重汛情,可於必要時開閘行洪,既可發揮很大的防洪作用,也能維持甚至改善常態時期洞庭湖和荊江等區域的整體格局。但他的方案至今未被採用。
2016年7月27日,簰洲灣大堤,71歲的村民羅春森在烈日下防汛。 周平浪 圖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防洪是簰洲灣當地百姓重要的義務。
許遠利是嘉魚縣官橋鎮人,今年56歲,因為家裡幾代人都以水利為業,他在1987年進入簰洲堤防段工作,擔任工程師一職。在他的記憶里,80年代鎮上每年的堤防都要進行冬修、春修加固,因為沒有機械,需要靠人力扛起巨石,利用衝擊力夯實堤壩,條件極其艱苦,但不論防汛,還是修堤,大家想著保護自己的家園,都盡心儘力,修建的工程也比較紮實。
變化悄然發生,是在1982年包產到戶後,修堤由集體勞動變更為各家各戶分配任務,計算土方。從吃大鍋飯、集體勞動的人民公社時期,到市場化經濟逐步推進,那段時期,越來越多人無心關注堤防的質量,有的人汛期無暇值守,乾脆花錢僱傭村裡的閑人頂工。對於當地官員來說,不知從何時起,汛期勞力組織,從解放初的「一呼百應」,變成了需要鬥智斗勇,軟硬兼施的「艱巨任務」。
2016年7月26日,簰洲灣大堤,兩位守堤村民。 周平浪 圖
2016年,簰洲堤防站更名為嘉魚縣河道堤防簰洲灣管理段,和嘉魚縣簰洲灣鎮水利管理站一起,設立在鎮上一家水廠里。水廠位於小鎮邊緣,門衛不見人影,銹跡斑駁的大門上沒有標識牌匾,若不是有意尋找,根本不會知道許遠利在這棟破舊的老式辦公樓里上班。如今許遠利兼任段長與站長兩職,「兩塊牌子,一個班子」,既受縣防辦領導,也受鎮政府領導,日常負責水利建設、防旱等職能,汛期負責為防汛提供技術支持。
但因為堤防級別屬於民堤,許遠利管理的部門,是整個堤防水利體系中最基層的單位,相應資金只能由鎮政府進行管理調配。這使得他在工作中受到諸多掣肘。
許遠利站在老式辦公樓的走道上。 周平浪 圖
但在許遠利看來,2016年進行的大量防汛工作中,有一些並非必要。例如《人民日報》2016年7月10日頭版《搶險簰洲灣》,報道提到下橫堤復元閘段出現一處直徑約40厘米的管涌險情,咸寧市長江防汛指揮部及特警支隊組織調派200餘人,奔赴現場參與搶險,時隔18年,簰洲灣再次登上了《人民日報》頭版,在那幅照片中,許遠利頂著明晃晃的太陽,面無表情。「那處管涌距離堤壩有1500米,能造成什麼險情呢?」許遠利又試著解釋,「大家可能都太緊張了。」
嘉魚縣2016年5月制定的防汛預案中,關於防汛勞力標準的規定是,長江水位到達27.5米設防水位以上,每公里3至10人,28.5米警戒水位以上,每公里30至50人,30.55米保證水位以上,每公里100至150人,防辦再根據水情制定具體響應等級。但如今的簰洲,留守的居民越來越少,年輕人更是難覓蹤影了。
2016年7月31日,長江水位回落到約28米,被淹沒的候船室露了出水面。居民帶著寵物到江邊玩耍。 周平浪 圖
(周平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