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筆記第二波

真

真為錢老深厚的文字功底折腰，無數奇妙又恰到好處的比喻，精準又犀利的形容。在豆瓣短評里有一人說道，看過《圍城》後再也不敢提筆寫小說了。

01

有時候一個人，並不想說謊話，說話以後，環境轉變，他也不得不改變原來的意向。辦行政的人尤其難守信用，你只要看每天報上各國政府發言人的談話就知道。譬如我跟某人同意一件事，甚而至於跟他訂個契約，不管這契約上寫的是十年二十年，我訂約的動機總根據著我目前的希望、認識以及需要。不過，「目前」是最靠不住的，假使這「目前」已經落在背後了，條約上寫明「直到世界末日」都沒有用，我們隨時可以反悔。第一次歐戰，那位德國首相叫什麼名字？他說「條約是廢紙」，你總知道的。我有一個印象，我們在社會上一切說話全像戲院子的入場券，一邊印著「過期作廢」，可是那一邊並不註明什麼日期，隨我們的便可以提早或延期。

——錢鍾書《圍城》

02

他先出宿舍到廁所去，宿舍樓上樓下都睡得靜悄悄的，腳步就像踐踏在這些睡人的夢上，釘鐵跟的皮鞋太重，會踏碎幾個脆薄的夢。門外地上全是霜。竹葉所剩無幾，而冷風偶然一陣，依舊為了吹幾片小葉子使那麼大的傻勁。雖然沒有月亮，幾株梧桐樹的禿枝骨鯁地清晰。至於廁所前面掛的一盞植物油燈，光色昏濁，是清爽的冬夜上一點垢膩。

——錢鍾書《圍城》

03

鬍子常是兩撇，汪處厚的鬍子只是一畫。他二十年前早留鬍子，那時候做官的人上唇全毛茸茸的，非此不足以表身分，好比西洋古代哲學家下頜必有長髯，以表智慧。他在本省軍署當秘書，那位大帥留的菱角鬍子，就像仁丹廣告商移植過來的，好不威武。他不敢培植同樣的鬍子，怕大帥怪他僭妄；大帥的是烏菱圓角鬍子，他只想有規模較小的紅菱尖角鬍子。誰知道沒有槍桿的人，鬍子也不像樣，又稀又軟，掛在口角兩旁，像新式標點裡的逗號，既不能翹然而起，也不夠飄然而裊。他兩道濃黑的眉毛，偏根根可以跟壽星的眉毛競賽，彷彿他最初刮臉時不小心，把眉毛和鬍子一般腦兒全剃下來了，慌忙安上去，鬍子跟眉毛換了位置；嘴上的是眉毛，根本不會長，額上的是鬍子，所以欣欣向榮。

——錢鍾書《圍城》

04

天下只有兩種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意中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種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後吃。照例第一種人應該樂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種人應該悲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壞的。不過事實上是適得其反，緣故是第二種人還有希望，第一種人只有回憶。從戀愛到白頭偕老，好比一串葡萄，總有最好的一顆，最好的只有一顆，留著做希望，多少好？

——錢鍾書《圍城》

05

他們進飯館，薄暮未昏，還是試探性的夜色，出來的時候，早已妥妥帖帖地是夜了。可是這是亞熱帶好天氣的夏夜，夜得坦白淺顯，沒有深沉不可測的城府，就彷彿讓導演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里的人有一個背景的榜樣。

——錢鍾書《圍城》

06

你那位姑母在廠里有男女職工趨奉她，在家裡旁人不用說，就是侄女兒對她多少千依百順！她應當滿意了，還要養條走狗對她搖頭擺尾！可即俺一個人受馬屁的容量，是沒有底的。

——錢鍾書《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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