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難斷思了不了情

最新 08-13

四十三回

10 August 2018

閑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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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情

「寶玉掏出香來焚上，含淚施了半禮，回身命收了去。」

很多年以後，我才小心翼翼地把這句話從厚重的《紅樓夢》中撿出來。讀它有一瞬間噎住的感覺，思緒有極短暫的停滯以後，便一個勁兒地向上涌。

我眼前浮現的是這樣一個畫面：寶玉遍體純素，緩緩地從衣襟下取出兩星香，點上，微微行禮，眼角有淚，無語。簡簡單單幾個動作，他說:「這已完了心愿。」收了香爐，換上華服，轉身面對熱鬧非凡，卻只有他看見了廊檐下垂淚的玉釧。

「她」的名字在文中一次都沒有出現過，這是曹公期待和讀者一起體驗的一次小小的心靈感應。初讀紅樓，略到四十三回，大概只看到大家學小家子湊份子錢的熱鬧，見到王熙鳳「人前作人」的風光，對於寶玉的出走，我不懂他沒由來的憂傷。最開始對紅樓的不喜，大也有這回的緣故，明了黛玉動不動就哭，慣了寶玉時不時就往女孩子邊上粘，忍了寶黛沒完沒了的變扭，怎麼到了這一回，寶玉也有了這樣逆反的深沉？

曹公筆下的風情

世間萬種書籍一目十行不為過，獨有紅樓，字句計較，才能領悟它的極好。昔日杭世駿評汪中《哀鹽船文》：「驚心動魄，一字千金」。紅樓亦是。也只有曹翁這樣沉得住氣，「素衣」「水仙」「井台」「玉釧」，一切都指向她，可終究是沒有寫出她的名字。會心的讀者，卻早已知道她是誰，默默地看著寶玉鄭重而溫柔地對待他生命的私事。

我喜歡曹公奇妙的對比。紅樓的章回和情節看似像流水一樣順著流淌，我卻不信這樣的巧合。髒兮兮的劉姥姥和目無纖塵的妙玉在同一回出場，王熙鳳的生日正逢金釧的忌日。在「再也沒有出去的道理」的那一天，寶玉失蹤了。家裡丟失了「鳳凰」，水仙庵里迎來了「活龍」。家裡為鳳姐的份子錢按著等級斤斤計較極盡禮儀和排場，庵里兩星沉素、一個香爐、就著井台略施半禮。

一個「百戲說書男女先兒都打點取樂玩耍」，一個「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一個貪著「使不了明兒帶進棺材裡使去」的錢，一個「香供紙馬一改不用」。熙鳳在上，正是人生的巔峰，愛她的怕她的妒她的，爭先為她的生辰而行禮相賀；金釧入水，成為眾人刻意遺忘的記憶，好像化為洛神，要的只是寶玉望著泥像那「不覺滴下」的眼淚。

我承認在金釧這件事上我是很怨寶玉的，「見王夫人起來，便一溜煙去了」，一團孩氣，約是後面王夫人的打罵、金釧的跪饒，什麼也沒看到。可這樣一個小男孩，在金釧死後，「五內摧傷」；而王夫人，實時流了些淚，打點了銀子、置辦了裝裹後，便將這家族的醜事，刻意遺忘掉，讓它永遠爛在地里。

曹公筆下的寶玉，還沒有擺脫小男孩調皮的心性，卻對身邊每一個美好的生命，都有著忘不了的深刻懷念。他喜歡熱鬧、喜歡繁華，喜歡相聚、喜歡取樂，可他從不耽溺其中。我覺得他一直有一種塵世的幻滅感，一種對生命虛幻性的反省和頓悟，「你死了，我要去做和尚」「等我化為一縷青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了你們了」。蔣勛說，賈寶玉像佛，而紅樓就是一部佛經，用悲憫的眼光參透人世百態。在熱鬧中，寶玉永遠不會忘記在角落裡的人，永遠不會刻意迴避生命的荒涼。

「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推了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實愧則有餘、悔則無益」，曹公嘆道。於是，寶玉一生都在證明他的心意，一生都牽牽掛掛，一生都剪不斷不了情。雪地里猩紅袍子的出走，人去樓空，卻也是不負那木石前盟。紅樓夢破，紅樓夢圓，到底只是一個「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