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舊書攤的陳老闆
無論春夏與秋冬,無論是學生在校還是放假,學院路上永遠是一派車水馬龍水泄不通地擁擠。擁擠的學院路中段有一家面積不算小的知堂書店,書店的對面是一家酒樓,酒樓的旁邊有一塊不大不小的空地,這空地永遠被一個舊書攤佔據著,擺舊書攤的正是陳老闆。
一眼望去,這陳老闆大約三十來歲。一臉的絡腮鬍子,卻又戴一副黑框的眼鏡,既不斯文又不孔武,給人一種不倫不類的感覺。那鬍子偶爾也刮過幾次,這時便露出一張極為素凈的臉來,整個人也好像一下子年輕了十歲。可惜那頭髮永遠如雞窩一般蓬鬆著,於是便招來更多鄙夷不屑的目光。
但這目光對陳老闆完全不起作用。他不是正聚精會神地看書,就是極其專註地觀察著進出酒樓和書店的人群。待這些都看累了,他會從兩列高樓大廈的空隙間直望出去。天空是極其地晴朗,三月的陽光給他那一身油綠的軍裝鍍了一層金邊。他慵懶地眯著雙眼,一副愜意極了的樣子。這又讓來來往往的路人羨慕不已。
極少有人能聽到他開口。一口地道的麻城話正好使他能拒人於半米之外。若有淘書者趨前問價,他一律以手指作答。只是在迫不得已或非常必要時他才會來個獅子大張口,譬如五十、一百、兩百之類。如果有幸,你也許能聽到五百的「天價」。這時你不得不回過頭認真地翻一翻面前的那些破書,於是你就會恍然大悟般地承認此人確實不可小視。
一次,從路的盡頭走來一位老鄉。陳老闆自然不曾兩眼淚汪汪,卻也著實感動不已。兩人談得投機了,便索性在路邊的一個小吃攤前坐了下來。兩瓶金龍泉下肚後,這位老鄉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原來這陳老闆還是他的一位校友,八五屆本科畢業後分到下面某市委秘書處工作,不料後來因官場爭鬥被排擠了出來,於是憤而來母校的大門前隱姓埋名干起了這俗活里的雅事。因其眼光犀利老到,每日凈賺它個三、四十塊錢不成問題,現在小日子過得挺滋潤的。難怪他永遠是那麼愜意!
然而當被問及將來有何打算,是否準備就此度過一生時,他的談興立時銳減。他緩緩地放下手中的酒杯,又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又抬眼望望城市上空的那個月亮。其時月亮是灰濛濛的。周圍的環境仍然喧鬧嘈雜怪味撲鼻,身邊的人仍然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唉,暫時過一天算一天吧!」
這是他的原話。
【補記】
這篇短文寫於大四下學期。現在在老同學們的面前,我必須坦白,文中有一點是我虛構的,即陳老闆是校友,「八五屆本科畢業後分到下面某市委秘書處工作」。這是為了加強陳老闆的傳奇身世而採用的小說筆法。當時也正是因為心虛,我沒敢點出母校的大名,而籠統地以學院路的盡頭來指代母校。
但是,現實生活比任何虛構更為離奇。2000年12月6日,這篇文章在《武漢晚報》上登了出來,彼時我正在武漢的一家雜誌社混日子。大約兩天後,突然有一個陌生人來到我們的辦公室,指名道姓要找我,弄得整個辦公室的人都驚愕不已,還以為我在外面招惹了什麼是非。溝通了半天才明白,他是看了晚報上的那篇文章,通過報社的編輯要了我的聯繫方式,然後一路打聽過來的。也真是難為他了,那時和編輯聯繫,除了一個可以收寄稿費的地址,根本就不留電話、email之類的現代化通聯方式。
陌生人說他是受他大舅的委託來找我的。他說他的大舅看到那份晚報後的當天晚上,就召集了所有的親戚一起商議,因為他的表哥,就是那位大舅的兒子,已經失蹤很久了,原因和我的文章中所描寫的完全一樣。更巧的是他們也是麻城人,也姓陳。他們一直以為這個人已經死亡了。因為這事,他的舅媽已經病了很久。當時他們就決定讓他親自來武漢一趟,希望能通過文章作者去找找那位擺書攤的陳老闆。
聽完這些,我激動不已。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傳媒的神奇,她的溝通作用竟然可以如此強大。這是種真實的力量,而我居然有幸得到如此切身的感受,怎能不為之顫抖!
我當即放下手頭的工作,和這位遠道而來的尋親者一起跨上了開往湖北大學的公交車。在車上,他一直講述著他的舅舅舅媽這麼多年的思念和心酸,我則在想,那位陳老闆也真是夠狠心的,於是對他當年可能的遭遇做了更多的想像。我甚至有點佩服自己了,僅憑外表就可以看出他以前的經歷,這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具有的功力吧。
我們到達學院路時,天色還很早,還不到陳老闆的擺攤時間。但是,那天他正好已經出來了,就在那個停車棚外面。我跑過去和他打招呼,陳老闆居然還記得我。我一邊和陳老闆寒暄,一邊找尋那位尋親者的眼神。然而,我想像中的場面沒能出現。他只是輕輕地搖了一下頭。
返回的路上,我們都無話可說。我十分理解他的感受,因為他的舅媽本已燃起了巨大的希望,但他帶回去的結果卻是無限的失望,老人家也許將根本無法承受這次打擊。一念及此,一股內疚的情緒不由自主地從我內心深處涌了起來。
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麼久,不知那位失蹤的人是否已回到了家鄉?思念他的母親是否還在病中?還有那位陳老闆,是否仍在擺他的舊書攤?
備註:原稿寫於1999年,2000年12月刊登於《武漢晚報》,補記於2009年9月。圖片來自網路,並非陳老闆的舊書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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