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肉作坊十字坡,武松的魔化
刺配滄州的林沖,是低眉順目、一路受虐的小白鼠,刺配孟州的武松卻是被小心服侍、不敢輕慢的座上賓。人之境遇貴在自重自爭,幻想用示弱來博取同情,不如凜然正氣不怒自威讓人敬服。
走了二十餘日,三人來到了孟州道大樹十字坡。酒店前倚門迎客的正是母夜叉孫二娘。
【魔鬼母夜叉孫二娘】
第一,這母夜叉長得是真寒磣,「轆軸般蠢坌腰肢,棒槌似桑皮手腳」,這是能吃能喝能打能殺能幹活的女漢子;第二,這母夜叉是個很惡俗的濃妝癖,「頭上黃烘烘地插著一頭釵環」「黃髮邊皎潔金釵」「搽一臉胭脂鉛粉」「露出綠紗衫兒來,下面系一條鮮紅生絹裙」「厚鋪著一層膩粉,遮掩頑皮,濃搽就兩暈胭脂,直侵亂髮」,這是一個活生生的如花姑娘;第三,這母夜叉很妖媚,「鬢邊插著些野花」「敞開胸脯,露出桃紅紗主腰,上面一色金鈕」「紅裙內斑斕裹肚」,頭插野花、酥胸半露,再加上前邊兩條,這畫風很是詭異;第四,這母夜叉真兇悍,「眉橫殺氣,眼露凶光」「釧鐲牢籠魔女臂,紅衫照映夜叉精」,這才是母夜叉的真面目。
【武松的江湖經驗】
雖然孫二娘文章做得很足,起身迎客、慌道萬福、笑容可掬、嘻嘻地笑,但從小就混江湖的武二,還是一眼就看穿了這十字坡黑店的真面目。
所以,看著好大的饅頭時,武松才會故意地挑釁道這是人肉還是狗肉,才會直接地點破「大樹十字坡,客人誰敢那裡過?肥的切做饅頭餡,瘦的卻把去填河」,這是敲山震虎地在提醒孫二娘,我武二是老江湖,別打我的主意。可惜,這孫二娘見錢眼開,一心惦記著人家鼓鼓的包裹,卻忽略了不可控制的風險。
看著孫二娘不識相地知難而退,武二又起了戲耍之心,「我見這饅頭餡肉有幾根毛,一像人小便處的毛一般,以此疑忌」,武二浪起來,擋不住啊,誰說人家不解風情啊;「娘子,你家丈夫卻怎地不見?」「恁地時,你獨自一個須冷落」,這調笑,可不比潘金蓮的「你若有意,喝了我這半杯」欠火候啊。果然,孫二娘上當了,她以為她碰到的是一個精蟲上腦不知死活的繡花枕頭,其實,這只是武二麻痹對手、令其放鬆警惕的手段。
孫二娘端上了黑店的看家貨蒙汗藥酒,武松一個調虎離山就完成了障眼法。自以為得逞的孫二娘虛轉一遭,便出來拍手叫道「倒也!倒也!」,黃泥崗上劫生辰綱的七星喊的也是這台詞,看來「倒也!倒也!」是賣蒙汗藥的廠家給送的音效。武松將計就計地虛閉了眼、仰倒在凳邊,孫二娘又喊出了一句經典台詞「著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腳水」。
兩個漢子扛抬武松,哪裡扛得動?直挺挺在地下,卻似有千百斤重的。這武二一定又使了千斤墜啥的獨門絕技。孫二娘動了火,脫了綠紗衫兒,解下紅絹裙,赤膊著便把武松輕輕提將起來了。
武松就勢抱住,把兩隻手一拘,拘將攏來,當胸前摟住,卻把兩隻腿望那婦人下半截只一挾,壓在婦人身上。那婦人殺豬也似叫將起來。調皮起來的武二真讓人招架不住啊,這揩油的動作,這銷魂的姿勢,這老司機的操作,我看你那在後邊偷窺著的縮頭丈夫出來不出來。
那婦人被按壓在地上,只叫道 「好漢饒我!」哪裡敢掙扎。只見門前一人挑一擔柴,歇在門首,望見武松按倒那婦人在地上,那人大踏步跑將進來叫道「好漢息怒!且饒恕了,小人自有話說」。
菜園子張青,你來得好及時啊。說白了,這是這個夫妻店的老套路,老闆娘在台前搔首弄姿地攬客、下藥,老闆挑一擔柴躲在角落裡觀望,一旦發生鎮不住的意外,趕緊跳出來,上演套近乎的感情戲,經營模式成熟,應急方案完美。
一番互通姓名,一個納頭便拜,一陣強力吹捧,禮成,這算是拜碼頭了,干戈必須化為玉帛,這是江湖規矩,出來混,得講規矩。
【惡棍菜園子張青】
張青,原是光明寺里種菜園子的菜農,只因爭些小事,性起,把光明寺里的和尚都殺了,放把火燒做了白地,這是赤裸裸的恐怖分子。這樣殺人放火的惡行、觸目驚心的大案,因為和尚們沒有人管,竟然無人告他,官司也不來問,這是什麼世道,嚇死個活人。
輕鬆逃脫法律制裁的張青,索性做起了剪徑的強盜,一日打劫一個老頭,本是欺負人家老,誰知道碰到了賊祖宗被老頭一匾擔打翻,這老頭就是孫二娘的父親,江湖上前輩,綠林中有名,職業剪徑人,山夜叉孫元。這老兒見張青手腳活,便教他本事,又招贅他做個女婿。
後來,就在這大樹十字坡,開起了酒店,名義上賣酒為生,實是只等客商過往,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藥與他吃了便死,將大塊好肉,切做黃牛肉賣;零碎小肉,做餡子包饅頭,每日也挑些去村裡賣,如此度日。
這對夫婦真是人渣中的人渣,土匪中的敗類。
【三等人不可壞】
張青孫二娘的黑店,也不是全無忌憚,張青說,他有三等人不可壞,一是雲遊僧道,二是行院妓女,三是流配罪人。
你以為這是二人的悲憫之心、盜亦有道?你高估了二位的獸格了。聽張青給你解釋,不動雲遊僧道,因為這些人經常跑江湖,經驗豐富,又多是有本事的,對他們下手,容易反被黑吃黑,即便成功,被他們的師兄弟前來尋仇的概率太高,況且他們也沒多少油水;不動行院妓女,因為她們是古代的宣傳機器,是掌握話語權的無冕之王,一旦開罪,就會在戲台上說壞話,一是敗壞了名聲,二是也影響生意;不動流配罪人,中間多是殺人不眨眼有真本事的好漢,真得罪不起。
這張青,雖做的是謀財害命的買賣,但不得不說商業頭腦真是厲害,這規避風險的能力,硬的很。
可笑的是,見錢眼開的孫二娘老是把持不住自己,不壞僧道,竟然先放到了花和尚魯智深,幸虧禪杖扎眼,被張青從開剝的作坊里撈了出來;又放到了一無名頭陀,給武松留下了箍頭的鐵界尺、皂直裰、度牒和一百單八顆人頂骨做成的數珠、兩把半夜裡嘯響的雪花鑌鐵打成的戒刀;此番又要放倒流犯武松,終於被壓在了身下,果然事不過三啊。
【武松的底線與沒有底線】
三人說的開心,孫二娘也說出了自己動手的原因,一是見武松包裹沉重,二是怪武松說起風話,一時起意。武松也道出了自己的真面目,「我是斬頭瀝血的人,何肯戲弄良人!我見阿嫂瞧得我包裹緊,先疑忌了,因此特地說些風話,漏你下手。那碗酒我已潑了,假做中毒。你果然來提我。一時拿住。甚是衝撞了嫂子,休怪!」
武松惦記著的是一路上對自己不錯的兩位公人,張青大笑著帶領武松去參觀自己的人肉作坊,「壁上綳著幾張人皮,樑上吊著五七條人腿;見那兩個公人,一顛一倒挺著在剝人凳上」。
這是真正的屠宰場,壁上綳著的人皮,樑上吊著的人腿,正在無聲地控訴著這個地獄般的人間。
張青聽完了武松殺嫂並西門慶的過往,稱讚不已,提議要做翻兩個公人,送武松上二龍山落草。
對這人間地獄不管不問的武松,終於開口了,「最是兄長好心,顧盼小弟。只是一件卻使不得: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漢,這兩個公人,於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伏侍我來。我跟前又不曾道個不字。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你若敬愛我時便與我救起他兩個來,不可害了他性命」。
救起了兩位公人,又重新擺起了酒食。酒酣耳熱之後,張青武松說起了江湖上好漢的勾當,卻是殺人放火的事。兩個公人聽得,驚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只好解釋道「難得你兩個送我到這裡了,終不成有害你之心。我等江湖上好漢們說話,你休要吃驚,我們並不肯害為善的人。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你只顧吃酒,明日到孟州時,自有相謝。」
次日,武松要行,張青不放,一連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因此感激張青夫妻兩個厚意,論年齒張青卻長武松五年,因此武松結拜張青為兄。
武松再辭了要行,張青又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纏袋來交還了;又送十來兩銀子與武松,把二三兩零碎銀子齎發兩個公人。武松就把這十兩銀子一發送了兩個公人。再帶上行枷,依舊貼了封皮。張青和孫二娘送出門前,武松作別了,自和公人投孟州來。
十字坡上認賊作兄嫂的武松,給人的震撼其實一點都不亞於鴛鴦樓上一個不留的武松。這讓我們又不得不發出瓦罐寺里的真假魯達之問。
明明是是非分明的情義英雄武二郎,可為何對眼前的張青孫二娘二魔頭不嫉惡如仇呢?沒辦法,這不能怪武松,只能怪施耐庵的劇情需要和價值觀取向了。
當然,這樣的蹊蹺其實往往更有解讀的價值。和存在真佛魯智深、梁山花和尚兩個不同的魯達一樣,也存在著情義英雄武二郎和江湖人武行者兩個不同的武松,這是人性的複雜,這是施耐庵的偉大。
在魯智深那節,桃花曾忍不住感嘆:
「渭州的魯提轄,是種家軍里頂天立地、眼裡揉不得一點惡的熱血豪俠,為了不相干的路人,他可以不管不顧地三拳打死惡霸,心甘情願流落江湖。
雁門的魯提轄,是心灰意冷的末路人,他發現自己的一雙拳頭救得了一個金翠蓮一次,卻救不了千萬個金翠蓮們的一次次。
五台山的魯智深,是醉生夢死的莽和尚,他發現世上已無凈土,佛門也是地獄,一手遮天的鎮五台們,他就算想打也只能拿沒頭的羅漢、折臂的金剛出氣,他能拳打鎮關西,卻已無法再拳打鎮關東。
桃花村的魯智深,是憨態可掬的花和尚,他發現世外也無桃源,打家劫舍、強搶民女的人竟然是他要稱兄道弟的好漢,他的禪杖、戒刀不得不再一次睜隻眼閉隻眼地阿彌陀佛。
瓦罐寺的魯智深,是失魂落魄、行將崩潰的懸崖邊上客,看著這曾經魚肉鄉里、如今面黃肌瘦的老和尚,看著這已無法搭救、救了又能怎樣的山寨版金翠蓮,看著這曾經鎮瓦罐、如今被破敗的瓦罐寺,看著這也曾打砸寺院、殺人放火的不僧不道人,看著這已落草為寇、攔路打劫的史大郎,看著這暗無天日、看不到邊際的滾滾惡浪,他真的是失魂落魄、無能為力、行將崩潰、懶得管了。
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
打死的一僧一道,是鎮雁門的趙員外,是五台山的智真長老,是桃花山的李忠、周通。
一把火起,燒光的是這拳頭稱霸、藏污納垢、為惡張目的荒唐世界。」
走到十字坡上的武松,其實和走到瓦罐寺的魯達一樣,他是萬念俱灰、生無可戀的。
曾經他仔細呵護的兄弟親情,他倍加珍惜的打虎名望,他無限感佩的知遇之恩,都在自己舉起鋼刀的那一刻化為了雲煙。
他的憐憫之心,他的奮發之志,他的守禮之姿,他的守法之念,在嫂嫂的絕情里,在鄰人的冷漠里,在縣令的勢利里,都破滅了。
喪兄之痛,讓他迷失了生而為人的意義。訴求無門,讓他喪失了對這個社會的信任。以身試法,讓他質疑這世間的一切價值。
而此時,他走到了命運的十字坡,誠如武松言,我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漢,如果,跳出來的張青是操刀和武松干仗,毫無疑問,這個魔窟、這個賊穴,一定會被打虎英雄輕鬆搗毀,再在自己的英雄事迹上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可惜,施耐庵不是網路爽文的作者,他手握的不是歌功頌德、標榜英雄的拖布,而是解剖靈魂、詰問人性的手術刀。
所以和瓦罐寺里的魯達一樣,他不是金剛怒目的真佛,他也要做破罐子破摔的兇徒。
瓦罐寺里不僧不道的生鐵佛和尚崔道成、道人飛天夜叉丘小乙,是魯達心魔的幻化,十字坡上剝皮賣肉的母夜叉孫二娘、菜園子張青,又何嘗不是武松心魔的幻化呢?
不同的是,魯達雖然沒能救起那群老和尚、那個無名的婦人,最後還是手刃了一僧一道,一把火燒了魔窟,砍死了自己心底不僧不道實為強人的心魔。
武松卻恰恰相反,他雖然救起了兩個無辜的公人,卻與殺人放火的二魔頭同流合污、稱兄道弟了。
既然我那老實懦弱的哥哥不容於這昏聵的世道,那我索性再認一對殺人的魔頭做我的哥哥吧。
魯達掐滅了心魔,完成了自我救贖。
武松卻沒能逃脫命運的輪迴。
十字坡上箍頭的鐵界尺、皂直裰和一百單八顆人頂骨做成的數珠、半夜裡嘯響的雪花鑌鐵打成的戒刀,沒被一把火燒掉,正靜靜地躺在那裡,默默地等待著武松,交出自己的靈魂,變身成噬血的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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