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一次否定公共食堂的「幸運」調查

一次否定公共食堂的「幸運」調查

1962年,我參加了一次非常「幸運」的調查研究。說「幸運」,是因為1961年5月舉行的中共中央工作會議決定對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草案)進行修改,取消原草案中關於舉辦公共食堂和實行供給制的規定。這種改變事關重大,先在各地進行試點。農村政策的這一重大調整,在各地試點時受到農民熱烈歡迎。為慎重計,毛澤東指定吳冷西組織一些人在北京郊區進行一次深入的調查摸底。於是以《人民日報》為主,新華社參加,組成一個包括八個編輯、記者的調查組,吳為組長,我為副組長。組裡配備兩位女編輯,便於接近農村的大娘大嬸。中央打算做的,正是農民強烈要求的,也是我們所要調查的。萬無一失,皆大歡喜,所以說我們非常「幸運」。

在此之前,一位原在《人民日報》工作、後來調到科學院的我的老戰友,經過深入的調查研究,認為公共食堂有八大弊病,當時絕不可辦,寫了一個很有見地的調查報告給黨中央。在中央最高領導批轉貴州省委的報告,認為公共食堂是農村社會主義陣地的興頭上,公然提出這種逆耳之言,還不是「挖社會主義牆腳」?於是左批右批,定為「嚴重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誰知過了不到一年,中央修改人民公社條例(草案),要取消公共食堂,我這位老朋友的帽子也就摘掉了。

我們調查的村莊是北京郊區房山縣羊頭崗生產大隊,兩百多戶人家,農業生產、農民生活在郊區都屬中等水平,有較大的代表性。郊區糧食徵購任務比較輕,每人平均能留三百斤口糧(原糧),如果自炊,並精心計劃,干稀搭配,勉強夠吃。這裡的幹群關係比較好,我們蹲點的一個月時間,無人反映幹部有多吃多佔現象。我們住在大隊長吳士華家裡,只有他家能擠出兩間房子,一間住五個男子,一間住兩位婦女。吳冷西很忙,他不可能完全脫離現職工作專事調查,只能過一段時間到調查組指點指點。吳士華原來是村裡最窮的貧農,解放前對敵鬥爭、解放后土地改革都是積極分子,所以分得地主這座房子。經過一個月的觀察,他的生活還很貧苦,這也是村裡的幹部比較廉潔的證明。

進村時,群眾用驚異的眼光端詳我們:這些人來幹什麼

剛進村,一片靜悄悄——情況不妙。過去在農村多年生活的體驗,雞鳴犬吠,人喊馬嘶,才是興旺歡快的景象;如果死氣沉沉,人們連話都懶得說,必有什麼大事。當時正是「四月閑人少」的農忙時候,還有不少人在門洞里閑坐著,用驚異的眼光端詳我們:這些人來幹什麼?

過了幾天,我明白了,這是農民近年來積累的經驗在起作用。他們很怕上邊來人,不知道又有什麼新花樣。其實不只農民,幹部也是如此。我們進村第二天,縣委書記帶著辦公室主任來看望。他風聞中央正考慮停辦公共食堂,取消人民公社的供給制,但未得確信,聽了我們的介紹,眼睛馬上睜大了。辦公室主任奮筆疾書,大概是把我們又像透露又像傳達的話一字不漏地記下來,以便將來有事以此為證。我雖然反覆解釋這種新的決策,還不能完全打消他的疑慮,第二天,縣委派來陪同我們調查的工作員就撤走了。我估計這是自保之計,可在將來萬一發生什麼事情時,表示「縣委概未參與」。

村裡的幹部和社員很快弄清了我們的身份——報社派來的調查組,不是他們的上級派來的工作組;弄清了我們的任務——了解群眾對公共食堂、對供給制的意見和要求,向中央據實反映,不插手村裡的任何工作。他們的顧慮很快消失,像自家人一樣反映各種情況,表達積累多年的願望。我們又分別邀請幹部、老農、婦女、勞動力多和勞動力少家庭的戶主、手藝人……開各種座談會,又挨家挨戶訪問,徵求意見。由於調查組有兩位中年女編輯,工作十分方便。經過半個多月的工作,除調查了羊頭崗解放前後的社會情況,「大躍進」前後幹群關係的歷史變化,又著重了解了當前群眾心裡的主要「疙瘩」,確認中央新的考慮同群眾的願望完全相符。其實群眾的要求並不高,只要能把當前最不合理的一些事情糾正過來,他們就滿意了。

真正沉到群眾中,聽到群眾的知心話,我不能不痛苦地承認:這幾年的黨群關係、幹群關係,在一些領域確實不如根據地時期和剛解放那幾年。例如密植,曾經是大力提倡的增產措施,載人「農業八字憲法」的。實行合理密植,在其他生產條件不變的情況下,可能增產百分之十幾到二十。但是,「好經讓歪嘴和尚念歪了」。在不少地方,合理密植層層加碼,到了基層實際上變成越密越好,不僅不能增產,反而大幅度減產以至失敗。農民靠種地吃飯,不願意再搞密植;幹部要完成任務,強迫群眾密植,於是鬧出笑話。種棉花,工作員要群眾增加一倍播種量,群眾知道這樣不行,又不敢違抗,就把一半棉籽背著工作員煮熟,同未煮棉籽摻合在一起,工作員監督過秤、下種。結果只有一半棉籽出苗,避免了過密的損失。羊頭崗的幹部、群眾向我們介紹時說,這不是講笑話。當時是認真辦的,勞民傷財,敗壞黨的威信,何苦打這種「啞謎」!

有些事情在一定條件下可以施行,在另一種情況下就成了「烏托邦」,群眾看著不行,有些領導幹部卻認為很好,強制推行,只能碰壁。例如供給制,在革命戰爭年代,在根據地部隊、幹部中普遍施行,曾經幫助我們渡過難關。在和平建設時期,在幾億農民群眾中,這種制度就行不通了。羊頭崗生產大隊轄幾個生產隊(規模相當過去的初級農業生產合作社),生產隊之間貧富差別不小,勉強實行全大隊統一分配,原來比較富裕的生產隊就認為吃了大虧,群眾生產情緒普遍下降,幸喜不久就改正了。有些領導幹部對供給制似乎情有獨鍾,認為這種共產主義因素應該盡量保留,就讓羊頭崗大隊想法帶頭。於是隊里選定一個社員,二十多歲,出身不錯,略認幾字,從小不愛勞動,家有一妻二子,生活比較困難。生產大隊送他到城內上學,說是「培養新一代農民,為消滅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差別創造條件」,他的學費由村裡出,孩子由村裡養,結果一家高興,全村不滿。群眾說得好,全村200多戶,論負擔攤到一家一戶沒有多少,主要是覺得「太不公平」,提起來就惱火。支部書記徐德貴當時間我的看法,我避開此人此事,盡量通俗地說一通什麼是共產主義因素,什麼是「烏托邦」,目前我們國家處在什麼階段,應該實行什麼政策等等「大」道理。看樣子徐德貴聽出了我的意思,聽說過了一段時間就把此事改正了。「文革」期間造反派幾次到羊頭崗了解我在那裡調查研究時的「罪行」,曾經反覆追問這件事,大概想拿到我「反對共產主義萌芽事物」的一個例子。徐德貴尊重事實,準確介紹我們在該村調查研究時的所柞所為,幫助我渡過了這一劫難。

農民最惱火的就是公共食堂,許多宣傳像天方夜譚

農民最惱火的是公共食堂。過去幹部下鄉都吃「派飯」,主客皆大歡喜,現在我們只能到公共食堂吃飯。這也有好處,把公共食堂總算摸透了。羊頭崗大隊當時每人平均口糧(原糧)300斤出頭,摺合從商店買的商品糧250斤左右,大體相當1996年北京郊區人均口糧的三分之一。即使口糧不多,如果農民自炊,各家精打細算,大小人平均,乾飯稀飯搭配,糧菜混吃,可以渡過荒年;把口糧集中到食堂就顯得很不夠了。我們吃的食堂,其實是個製作玉米窩窩頭和稀飯的廚房,曾經供應過簡單的煮菜,我們在時已經沒有了。各家把主食領回去,添上自做的菜粥,勉強度日。報紙上曾經大肆宣傳公共食堂的優越性,如果不是內行蓄意騙人,定是外行胡亂想像。說節省許多勞力,其實恰恰相反。農民自炊,基本由半勞力擔任,一個老太太包下來,而且做得細緻;羊頭崗的食堂竟有七八個全勞力,群眾還反映曾經在稀飯里吃出蟲子來。說公共食堂節省燃料,更是天方夜譚。農民自炊,有點草柴,配上風箱,就可以把飯做熟;公共食堂非用硬柴不可。羊頭崗的樹當時還未砍完,大隊長說,再辦兩年公共食堂,把樹砍完,就只能拆房了。中央一位領導人在調查以後說:「公共食堂已經成為黨和農民間的一個疙瘩。」可謂一語中的。

調查研究的目的是求實,搞清楚客觀事物的本來面目。調查研究的精神是務實,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容不得半點虛假偽飾。在共產黨的歷史上,凡是發生重大路線偏差的時候,都是不講真話、實話的時候,也就是不進行或者不許進行調查研究的時候。「大躍進」期間,假話盈耳,怪事迭出,領導不加干預,甚至欣賞和鼓勵。當時並非沒有頭腦清醒的人,像前面提到的那位經過調查研究提出公共食堂八大弊病,竟被定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老幹部,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個突出代表。但在那種不正常的政治氣氛中,調查研究不被重視,許多幹部在「帽子」、「棍子」之前,顯得十分軟弱。我自己,以及繼我到羊頭崗調查研究的一位《人民日報》編委,在這方面表現都很突出。

我們調查組以解剖羊頭崗這個「麻雀」為主,也到附近幾個生產大隊看看。哪塊地的小麥長得好,不必問,準是農民的自留地。當時自留地不多,每戶合計半畝上下,一般能收三百斤小麥,換成玉米;就是一家人幾個月的口糧。看看集體的大田,能收自留地的一半就不錯了。這種現象已經接觸到個人與集體關係這個問題,當時這就是人民公社的核心問題。村幹部和農民主張適當擴大自留地,認為這是克服當前經濟困難的有效辦法;領導的意見卻是進一步縮小自留地,認為這樣才能鞏固集體經濟。怎樣解決這個問題?怎樣把集體的地種得和自留地一樣好?這是問題的關鍵。但是,這個問題太敏感,我們沒有進一步調查研究。當然有借口:這不是我們的任務;實際是怕擔責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當時我已入黨多年,職位不低,以這種精神狀態進行調查研究,怎能起黨中央「耳目」的作用?中央有預案的就調查,也可以提出明確的意見;黨中央主要領導人反對的就迴避,不管對人民有多麼重要。黨的實事求是傳統,當時從上而下被嚴重破壞了。

當時人人畏難自保,實事求是的傳統從上而下被嚴重破壞了

我們寫了一個相當詳盡的調查報告,對公共食堂絕難再辦,「供給制」不應堅持,都有鮮明的態度和有力的論據,但對我們已經看到的更重要、很敏感的問題卻避開了。這樣做,說輕些是畏難自保,我要負全部責任。就是這樣的報告,報社造反派在「文革」初期還抓住不放。我們的調查報告是鉛印了的,內容完全符合中央的精神,形式也是一字不漏,再能上綱也無問題。於是改追「陰謀」。毛澤東指示作此調查,黨組織選派全部人員,堂堂正正,有何陰謀?折磨我近半年,最後只能不了了之。事後我曾想過,造反派如果不追陰謀,而批評我為什麼這麼怕負責任,為什麼膽子這麼小,明明發現重大問題(自留地引起的農村體制問題)而不向中央反映,哪像一個人黨多年的共產黨員?我大概就不會理直氣壯地申述自己沒有陰謀,而要作出發自內心的檢討了。

我們調查組結束不久,報社又派了一個調查組到羊頭崗。派到同一個地方,這是一個省力的辦法,因為基本情況已有積累,不必從頭調查起,而且我們同大隊幹部和許多社員已經建立了朋友關係。這個調查組由四人組成,一位編委牽頭,但他們一直跌跌撞撞,遠不如我們「幸運」。

原來在1962年7月,鄧子恢本著為革命、為人民負責的精神,不計個人利害,在中央黨校、軍委總後勤部和其他一些單位相繼作《關於農業問題》的報告,主張建立嚴格的生產責任制,實行生產隊包產,生產組包工,田間管理包到戶;對一些特殊的農活,實行聯繫產量超產獎勵的個人責任制。鄧子恢的這些主張,是他深入群眾調查研究,結合長期農村工作經驗提出的真知卓見,近似現在農村實行的包產到戶責任制,許多領導幹部表示贊同。《人民日報》、新華社得風氣之先,派遣不少人到北京、河北、安徽、四川等地調查包產到戶的有關情況,去羊頭崗的四人小組就是其中之一。沒料到鄧子恢的主張觸犯了毛澤東。毛澤東在八屆十中全會上大講階級鬥爭,並且錯誤地批判所謂「單幹風」(指包產到戶)和「翻案風」(主要指彭德懷給黨中央、毛澤東寫申訴信一事,彭在這封長達八萬言的信中,請求中央全面審查他的歷史,特別申明在黨內從來沒有組織過什麼「反黨小集團」,也沒有「裡通外國」的問題,竟被指為翻案),嚴厲指責所謂「黑暗風」(指對當時的嚴重困難形勢做充分估計的正確觀點),正確的意見再一次受到壓制。

因此,這個調查小組的遭遇十分坎坷。小組的一個成員在一篇回憶文章中寫道:「像羊頭崗這樣的生產大隊,社員生活仍然偏緊,特別是集體耕地和自留地的巨大差距,看得出農業的恢復與發展還大有潛力。幾乎所有社員、幹部都要求擴大自留地和分『口糧田』,實際上是『包產到戶』的一種變相要求。」群眾的思想摸准了,問題的關鍵看透了,該怎麼辦也搞得清清楚楚,寫調查報告卻犯了難。當時「包產到戶」十分敏感,最高領導同廣大群眾在這個問題上激烈「頂牛」。調查組非常聰明,先寫了一個初稿,內容簡單明確:「鞏固集體經濟,發展農業生產」,當然萬無一失。調查報告還未送出,組長在報社聽到「氣候」,對組員興奮地說,中央召開會議,允許「百家爭鳴」,允許不同地區為恢復和發展農業生產採用不同方式進行試驗,包括「包產到戶」的試驗。全組立即改寫初稿,充實內容,增加篇幅,明確肯定「口糧田」和「包產到戶」。改寫稿送出之前,組長突然召集組員開會,「神情十分緊張,壓低聲音說,精神有變,要批『三自一包』。」大家火速返工,「調整報告」,壓縮篇幅,「重點又轉到鞏固集體經濟,發展集體生產」。這樣的調查研究很像小學生的橡皮泥,捏成方就方,捏成圓就圓。在此之前,《人民日報》、新華社派到各地調查研究的人員,寫了不少肯定「包產到戶」的材料,在新華社辦的《內部參考》發表,毛澤東對此嚴加批評,命令「以後不許再登」。

在錯誤路線影響下,調查研究有效,也有限。不過,只要不是想推波助瀾,總是有調查比沒有好。就以60年代這次「大興調查研究之風」來說,對最高領導大概不會有多大影響,但對幾年來習慣於根據下面來的不實材料作決定的許多中上層領導,很可能起一些清醒頭腦,摸清家底,克服官僚主義,糾正虛假作風的作用,從而有助於克服當時的嚴重經濟困難。

【來源:《百年潮》1997年第5期 文/李庄】

註:本公號所推送的文章如侵犯到原作者的權益,請與我們聯繫(『進來撩』欄中的聯繫我們),我們將在第一時間內刪除。所推送的文章並不代表本公號觀點,請和諧留言。

自宣小廣告

為防止失聯,讓您能夠持續閱讀,史客君啟用了備用號「小史客」(ID:historymook),二話不說,直接長按以下二維碼識別關注「小史客」(ID:historymook)。本訂閱號「史客兒」以後會不定期更新。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史客兒 的精彩文章:

「告密」與前蘇聯遺傳學的毀滅
「偷聽敵台」的日子

TAG:史客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