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有志向的三流

圖/網路

01

我發現最近，隔壁家寧煙常常往我這邊跑。每次過來，她也不多作解釋，只說：「阿姨，我家裡吵，想來這裡做作業。」

我知道她有一個剛滿一歲的妹妹，況且我兒子許述和她是小學同班好友，也就不再多問，讓兩個小孩一塊做作業。

但時日一長，我發現這個不愛說話的小姑娘，不僅越來越不願回家，有時寫完作業，還要向許述借書，坐沙發上一看又是兩個小時。

往往還是她媽媽來敲門喊她回去，寧煙才面無表情地把書放下，低著頭跟媽媽走。

我問兒子：「她家沒出事吧？」

許述撇撇嘴：「不知道，我們不太聊天。」

我心裡存疑，甚至幻想她是否遭到了家暴，但也無法再問，索性開玩笑：「該不會是喜歡你吧？你這臭小子！」

「喜歡個鬼哦，平時在班上她都不大理人。」

許述這一說，我有點不放心了。

之後無論是放學後還是節假日，寧煙常常過來，端著她自製的烘焙點心，或是切好的水果，也不忘帶上課本和作業。有時許述都出去打球了，她還安靜坐在書桌前寫作業，或者發獃。

我沒有工作，老公又忙，見寧煙如此，也常常去和她說話。這個小姑娘看著沉靜，說話很有條理：「阿姨，我知道打擾你們了，但我真不想回家。」

「為什麼呢？」我循循善誘，問她。我悄悄觀察過她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並沒有看見過傷痕。

但她欲言又止，仍然沒有回答，敷衍一笑：「這裡安靜呀。」

02

一次寧煙突然來敲門，聲音很急促。我示意許述去開，寧煙就一頭闖進來，鐵青著臉把門關上，隨後哀求我：「阿姨，就讓我躲躲，別讓她找到我。」

我一愣，怕她是做了什麼錯事，但還是心軟了，讓許述帶她進儲藏間。

果然她剛躲好，門又「咚咚」震山響。

「打擾了，請問，您見過我孩子小煙沒有？」寧母這樣說。

我以為會是怒氣沖沖的追問，但寧母只是客氣地笑，還說：「她常來叨擾您，麻煩了。」

我答應過寧煙保密，便含糊說：「沒見到她，可能去同學家了。」

忽然間她懷裡的孩子哭了，寧母連忙抱著她在哄，當即疼愛地哼起歌：「喔，乖乖寶貝——」

看我有些尷尬，她不在意地說了句：「算了，今天本是小寶生日，想讓小煙迎客的。」

隨後一邊溫柔哄著一邊回去了。

我只能理解為，是寧煙和她媽媽吵了架，也可能小妹妹不乖，所以她來躲清靜。

但那天寧煙只是沉默地在我家看書看到晚上，就慢慢地回去了。飯也吃得很少。

後來又有一回，許述回來說期末成績出了，寧煙考了全班第一，他跟著寧煙學這些時日也有進步。

我倒很高興，覺得這兩個孩子有出息。不知什麼時候起，我甚至習慣了寧煙安靜坐在那裡，偶爾跟她聊天，她總是安靜地聽。

但考了第一的寧煙卻氣沖沖地來敲門，我還沒來得及祝賀，她竟然一下子把獎狀一摔，就開始雙肩聳動，哽咽不止。

「小煙，你怎麼——」

「阿姨，你知道嗎？根本就沒有人在乎我考多少名。」

她那雙明亮的眸子噙淚，「我曾考過最後一名，他們就說，我不是一個好榜樣，」一頓，帶了哭腔，「現在我考了第一名，他們只是逗著妹妹說了一句，要向姐姐學習啊。」

說著，寧煙臉上淌下大滴大滴的淚來。

「別哭了，孩子，來擦擦。你已經很棒了，」我除遞上紙巾外不知如何安慰，趕緊喚許述：「去，你去倒水，然後把飯煲上。」

見她哭個不停，我又輕聲哄道：「中午我打算做土豆牛腩飯和冬瓜海米湯，你喜不喜歡？」

沒想到就這一句，這個小姑娘一下子撲在我懷裡，淚水把我肩膀都濕了個透。

可她還是什麼也沒有再說。

03

之後許述和寧煙一起上了同一所初中，又上了同一所重點高中，甚至同班。因為一周才回一次家，就不大能經常見到寧煙了，反而是許述，還跟我說說她的近況。

「媽，寧煙可厲害了，全國作文大賽二等獎！」

「媽，寧煙最近抽瘋，嫌自己胖，連你做的曲奇都不吃。」

我調侃：「兒子，這回是你喜歡上她了吧？」

許述抓抓後腦勺，臉先紅了：「沒，沒！她肯定看不上我。」

「別解釋，我又不封建，不反對早戀。」我笑了，「反正我差不多也是個乾媽，當婆婆也沒差別！」

這時許述他爸——也就是我老公，也笑了：「這麼喜歡小姑娘，要麼咱再生一個？」我和老公都是四十二歲，不算大齡。

「臭小子，你說呢？」我問兒子。

二胎政策一開放，我們就考慮過，沒下定決心。許述原本喊著想要妹妹，現在卻遲疑地說：「還是不要問我意見了吧。」頓了頓，又輕聲說：「如果你們喜歡，我也不反對。」

我愣了，心裡預感到和寧煙有關，但沒多想。

高考前夕，我才又見到寧煙。她瘦得厲害，又長高不少，像一截纖細的柳條。

她和許述真的在一起了，倒也沒有影響學習，兩人模擬考分數差別已經不大，她來商量往後填志願的事。

「我是一定要出省的，越遠越好。」寧煙淡淡說，顯然下定了決心。

「我陪你一起。至少同一個城市。」許述這臭小子也不問我，說。

「你們真忍心留我們兩個在這呀？一年才能見上兩回啊！」我心裡並不反對，但還是故作幽怨，尤其感到被兒子拋棄。

「阿姨，我想，我們遲早有能力在一線城市買房的，」寧煙輕聲說，「到時一定把你們接過去。」

像是怕我真不高興，又說：「對不起，我真不願在離這裡太近的地方生活。」

雖然還沒有高考，但她眼中顯然已經是對自由的希翼，和對全新生活的嚮往和執拗。

「那，你父母和……」我小心翼翼，還是沒忍住問。

「我知道，阿姨，你一直都不明白。等高考完，我會告訴你。」

高考這場戰爭一過，寧煙和許述都考出了理想成績。美好的未來向他們張開羽翼。

填志願那天，她深吸一口氣，或許認為一切已平靜下來，用漠然的聲音，緩緩揭開了我心中的謎底。

04

「母親在我十歲那年誕下小妹妹，我那時也小，滿心以為以後多一個夥伴，我一定會好好照料她，分享我所有的芭比娃娃，還有白色公主裙。我要帶她吃棉花糖，帶她放金魚風箏，給她唱歌。

「可是沒料到，之後的日子，我是這樣過的：『雁兒，去把熱好的奶瓶拿出來！』『雁兒，下樓把快遞拿上來，那是我訂的兩箱紙尿褲！』『雁兒，把奶粉按比例沖調，別灑了！』

「我必須時刻聽吩咐，有條不紊地遵從母命，不僅如此，要天天打掃被溢出的奶液，和大量紙巾弄髒的地板，要替時刻餵奶的母親調整好風扇的擺頭，不能使妹妹腦袋受風，風速也不能過快，一邊看著快燒開的水，這邊滿當的洗衣機又開始尖叫，等我去晾。

「妹妹一降生，我所有空暇都沒有了。如果放暑假，家裡所有的活我都得包干。父親上班回來已經很晚，吃過飯逗一下妹妹，很快就在書房裡睡熟，扔下我一個人在忙亂。

「這怎能讓我想待在家裡？那整整一年，我像熬了二十年。可最讓我難過的也不是做那些事，而是母親覺得我本應如此，不能有任何的推辭。她說：『你是姐姐啊！你不做誰做？誰請得起保姆？』我真想回答她：『可我也是你女兒啊！』

「終究我什麼也沒有說。我知道，我小時候就沒享受過她的疼愛。她生我時才二十歲，餵過兩年母乳就把我扔給爺爺奶奶，和父親南下打工。爺爺奶奶養我八年，她需要我了，才把我接到身邊。

「我看著她這樣細心地照料妹妹，生怕小孩被磕到碰到，每天燒一大鍋葯葉給她泡澡，洗完還不忘用一點柴油抹妹妹的屁股，因為不這樣就會發紅長痱子，熱過的奶溫度必須剛好，要用專門消過毒的小鍋煮米糊。

「妹妹一睡覺，家裡不能發出任何聲音，一旦開始吵鬧，我就什麼也不能做，要不斷推動那張小床，給她搖鈴鐺，或者放一些童歌，讓她知道有人陪。而我的感受，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關心過了。

「我真的很想知道，同是女兒，我更小的時候，為什麼沒有這樣被寵愛過？我那時也不過十歲，為什麼我就必須那麼懂事，當一個任勞任怨，還得不到任何獎賞的好姐姐？我就是不喜歡她啊，該向誰道歉呢？」

05

「所以，你才常常來我們家啊。」我喃喃道，心裡不知何種滋味。

「因為只有在這裡，我可以寫寫作業，也可以真正做一點我喜歡的事情，看看書，發發獃。」

寧煙慢慢平靜下來，繼續說：「那一天我慌亂來躲，因為是妹妹兩歲生日，我實在不願應付上門的客人。」

「還有一天，我考出好成績，把獎狀捧回家，他們只是看了一眼，父親敷衍地給了一百塊錢。」

「之後妹妹慢慢長大，可我已經常不在家，自然也沒有什麼感情。我給她買糖買玩具，平時儘力表現得親昵，實際上她十分調皮，跟我不是一個性格，本來也不親近。不過，我想父母也不大在意，他們就是喜歡這個孩子，就只喜歡這個孩子。」

許述輕輕攬著她肩膀，給她遞一杯熱水：「過去了。以後，我們會對你好。」

寧煙露出一個令人心疼的笑臉，眼角還有一滴淚。他們準備回學校時，寧煙又回頭來對我說：「阿姨，你可能會覺得我自私吧，我連我親妹妹都喜歡不起來，還對照顧她這件事諸多怨言。

「可是你知道嗎，他們都說我該當一個稱職的好姐姐，無奈我看著小妹妹那張和我相似的臉，真的就像在看一個親密的，只會邀寵的敵人，把我原本不多的寵愛分走，讓我像是一個父母雙全的孤兒。

「但上帝也很公平，讓我遇見像母親一樣的你，像哥哥一樣的許述。我想我之前可能做得不對，也許我僅僅是自私而己。可我現在，真的只想過屬於自己的，輕鬆的人生啊。我都不要他們的愛了，這樣還不行嗎？」

最後一句甚至在顫抖。

我輕輕攬住這個小姑娘，無話可勸。

寧煙和許述已經離開許久，我還遲遲回不過神來。我不知道該如何發表評價，也不知道究竟該把錯算到哪一方頭上。

晚上老公又問起我二胎的事。

其實，我們家和寧煙不同，待他們到外省上學，也只剩下我們二人，再養育一個孩子，綽綽有餘。

但或許因了寧煙那一番話，我仍然不知如何，輕鬆地說出「好」字。

平時常常能看到，弟妹成群的家裡，長姐一向乖巧柔順，以為天性懂謙讓、忍耐力強。可是，誰就該天生無私呢？她們面上的笑容，還能有多少自然的、天真的成分？

後來聽許述說，寧煙漸漸快樂起來，在浩蕩的書籍里遨遊，也結識了可交心的朋友。

過年回家時，寧煙和母親包餃子，讓我們過去吃，笑容甜美，對小妹妹也溫柔。她也說，父母開始有意無意地彌補她，儘管舊痛已無法癒合了。

親情終究不能割捨的，對不對？之前還是氣話，好像現在，我是真的不那麼在意了。寧煙這樣說，淡淡的。

也許她和父母和解了，也許她和自己和解了。

我希望，兩樣都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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