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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胡老師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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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苑雜誌

胡老師的節奏

郭繼

我頭一回見到胡明華老師時才剛六歲,而他已經七十多歲了。

當時教室是設在他的家裡,市區老皮膚科醫院往南幾十米的一棟兩層小樓上,出了巷口便是一整排青青的楊柳,如今已都變成了金鷹購物區的大廣場。當時胡明華教師穿什麼已經有些模糊了,只記得他叉著腿,隨著講台下幾十張二胡弓跟著晃動著手臂,直至樓下生火做飯的老伴上前直拍他的肩膀,他才從教室里走出來,低頭望著我。

胡老師身材可以配得上「魁梧」二字,他的虎背熊腰在別的老頭兒身上都很少見過,頭髮純白也不見謝頂,髮絲直立的韌勁像極了「不買賬」的魯迅。最神奇的要數他的眉毛,濃密的程度甚至超過了頭髮,若將它們理直了說不定能碰著兩鬢的髮際線。印象里,胡老師的標準穿搭是上身深色的格子衫,外頭配上無袖而多口袋的釣魚背心。下身淺褐色的馬克褲,一雙皮涼鞋,大腳指有發黑的灰指甲,右手虎口處因多年練琴,繭早已積得老厚而突起了「小山包」。胡老師只見我矮小,便令我從最小班學起,轉身便進了教室。

胡明華老師原本是宿遷學院的講師,據說還是文學一類的,退休後就操起了舊業,在自家開起了一個不大的二胡培訓班,招收學員,那時宿遷的琴行並不多,教二胡的更是了了無幾,當年為了讓我學琴,家裡人先是找了金色水岸小區內集裝箱式房子里的一個琴行,百般周折才打聽到宿遷聲樂界這麼一位泰斗級的人物。

我那時人小氣傲,自以為在幼兒園已經學得夠多了,我們園的老師甚至曾在市裡得過金獎,甚至在省里也毫不遜色。直到後來我才知道,若是論起輩分和藝齡來,我們園的老師還得叫他一句「師爺」。上課的第一天,胡明華老師就講完了C大調的指法連同《小星星》的曲譜。第二天便講起了《茉莉花》的演奏,上課兩天的知識量,就超過了過去三年學習的總和。我頓時就覺得有些昏昏沉沉,迷糊了頭腦。

胡老師上課時喜歡談「節奏」,認為節奏是音樂的靈魂。二胡屬於民樂,沒有「哆來咪」的譜子,本只是民間的藝人依靠手感而造就的樂器,它就兩根弦,不似鋼琴沒有音準的疑問,又不似小提琴自低音向高音的區度由多根弦分布。二胡的一根弦便囊括了音樂所有的音階,而剩下的部分則充當「馬嘶」等用樂譜難以描述的聲響,而按壓的角度,力度都會改變音階。說白了,二胡就是一門依附於「手感之上的藝術」,只有節奏是可以學來的。他的這套理論直至我學成後多年才明白過來。

胡明華老師對於節奏的熱愛,表現在生活中的許多方面。在講台的小柜子上,光木魚就放了有五六個之多。還記得最開始上課的時候每當齊奏時,胡老師都會拿起木魚「梆梆梆」地打著節奏,我們幾個且坐在最前面的最年幼的常常會因此而想到寺廟裡的和尚,笑得不能提起弓來。如今想起又不得不自嘲起來。

我兒時一直只覺得胡老師二胡很厲害,只當他是一個一輩子研究二胡的人,他每每講課時總會照著音樂學院修訂的二胡曲譜來給我們上課,然後一演奏給我們聽效果時,總是會把譜子改得面目全非卻又更為好聽。有時他會給我們放一些還塗著濃妝、大紅大綠亮晶晶的上世紀的二胡光碟,講著光碟裡面的哪些地方是他修改的,哪些地方是他補全的,總讓他面前年紀輕輕的我們肅然起敬。那個時候,高考的藝考還能加分,總有人頻繁地在課堂上找胡明華老師,其中有兩個後來高考後上了報紙,如今又在我的學校清北錄取名單上看到了他們的名字。

我是直到在胡明華的二胡班呆了四年後才知道他會不止一種樂器的。那時宿遷的音樂考到八級時有一場樂理考試,宿遷也僅有少數的兩三家琴行有能力教得了樂理知識,那段時間每每上完二胡班,緊接著我們就同新到的七十來個學不同樂器的人一同再聽胡明華老師一堂樂理課。二零一零年時,胡老師的老屋子已經被拆了,他便在老城區東大街鳳凰城的二樓買了間門鋪當教室。門鋪長而窄,門外市場叫賣的聲響總能透過薄薄的玻璃直逼進入耳朵。七十號人站在店鋪一樣的教室里,牆上的搖頭扇抖動著轉動,胡明華老師拿著把塑料尺指著牆上標記的知識點—或許是作為一個二胡演奏家一輩子也不必知道的知識。當時他還獨一個人不知道打哪弄來把電子琴,在講台上踏著腳給我們做聽聲練習。

課後,總有旁聽樂器的人留下來提問,胡明華老師拿著小提琴倒也能指導一二。我仍記得他用脖子夾住小提琴演奏時,眉毛也隨之顫抖。

我自認為自己二胡學得並不好,若說後來隨著我逐漸大了,開始能學進去了,早年也純屬是去胡鬧。胡明華老師的一堂音樂課是兩個半小時,中間沒停頓,起先是不准許上廁所的,後來他老伴見學生老是不聽課,就只盯著牆上的鐘看,就把牆上的鐘拿掉了。後來又見學生更不專心了,才立下了不準上廁所的規矩。我作為典型比較貪玩的類型,加之東大街的廁所總是隔得很遠,在這時,總是年紀小的三五成群,年紀較長的就留在教室里,胡明華老師也開不了課。上廁所的路很遠,若不論近處收費的公共廁所,我們總愛跑到普瑪特下的肯德基,有時甚至就是單喜歡在人群中閑逛。後來有一次,我們發現了鳳凰城那個小區里斜坡式的綠化帶,綠化帶左右兩邊是磚砌的直牆。當時我自以為在小學運動會的跳高比賽上拿過獎,要從斜坡上兩來的台邊往下跳。胡明華老師就「嘿」地冒出來,手指著我讓我回去上課。我本一直認為電視上所謂的跟蹤不被發現都很虛假,自打這一次被跟蹤,並不高明的胡老師尾行而不自知時方才知道,胡明華老師打我們一群人出門後開始跟著,一路來回半個小時,十來個孩子,無論沿途上是買個卷餅還是喝了飲料都不說。後來我又仔細觀察才發現,人少時是他老伴跟著望,若大半個教室的孩子都走了,他便讓老伴帶著學生們練琴,自己跟上去。

兩年後小學畢業,一次出去玩耍,偷跑到鳳凰城的原地又跳了一次,落地時只覺得膝蓋里的骨頭被大腿骨猛頂了一下,眼睛一下黑了下去,半天回過神來,褲子已經被水泥地磨穿了,那還只是試探的一跳,若是想像兩年前雙腳蹬著磚頭再飛得遠一點,就不知道是什麼樣子了。

我最開始在胡老師的琴行里學習時,胡老師的身子骨是相當硬朗,拿著木魚在班級齊奏時用最誇張的動作配合著我們的節奏,腰背隨著節拍一起一伏,像極了一個最富有激情的指揮家。後來背日漸有些駝了,演奏樂器時也時常咳嗽,最終只得戴著厚厚的紗布網口罩代課,口乾時喝的水都是櫻桃紅的不透明,不似以往的茶葉。再往後便乾脆請自己以前的學生,一個剛從中央音樂學院畢業的姐姐代課,那段時間胡老師同他的老伴都沒有出現,我們的注意力也大多被這位長相甜美、精通各種樂器的大姐姐給迷住了,一時間竟然忘了疑問。

我也是後來聽大人的回憶中才知道,最後當胡老師再度回來時,他的聲音有些變了,家長間的傳言是做了手術,但我不知道是不是當真如此。

在我剛進入二胡班的時候,至少有六個與我同齡的孩子,其餘都是大學生或是步入社會的大人了。等到我十級考級的時候,同齡的便只剩我一人。我始終同我的家長講道我不要再學了,別人都退了,直至這話一直談到我考級的前一天,都沒夠實現。

我並不是一位優秀的學習者,縱是在同齡人里,我也是與常人有別的一個。我猶記得一次胡老師讓我們挨個獨奏,有個女孩的父親始終陪在女孩的身旁陪聽,當時演奏的是樂章的末尾,我前面都表現的很好,獨在最後一個令人回味悠長的長音,本該以餘音繞梁的方式結尾,我卻因為為了有節奏感,想給他來一個弱變強、強變弱的過程,卻發出了拉扯鋸子般的聲音。我當時獨聽見那位父親的笑聲:不如不學。我不知是否有開玩笑之意,還是真的嘲笑!

然而,三天後「不如不學」的卻並不是我,而是他的女兒。女兒父親將胡明華老師叫到門外,隔著鋼化玻璃,還是可以聽得見的「小學就要畢業了,學習好的都停課了,我們家女兒也不打算學了。」打那天起,我便成了教室里最後的一個孩子了。

我始終苦於對胡明華老師的愧疚,心中十分不安,我不明白是否應當將這位父親帶走他的女孩歸咎到我的身上,是我的愚笨和自以為是,令這位父親帶走了他的女兒。

我終是應付地混到了二胡十級「良好」的證書,據說全宿遷拿到「優秀」的只有兩個人,至於學成之後,我又每每會拿起二胡,至使在節日慶典時,也有門手藝。我長久地自覺對不起胡明華老師,便愈發地在自己得到喝彩時報得師門的姓名,失敗時又緘口灰溜溜地下了台,而二胡自己的局限也終讓我在暖燈下登上紅地毯的瞬間首先收穫的是笑聲。

我最後一次見到胡明華老師是在初二後的寒假,在大潤發商場的零食區,碰見正越過人群準備付賬的胡明華老師的老伴,她身後是一個帶著厚口罩和毛線帽的人,依稀只見沒有眉毛,連耳邊也都脫落了頭髮,露出了長著大塊白斑的頭髮。是家裡人像我介紹的胡明華老師,口罩和帽子下的眼圈眯成了月牙般的線,卻沒有言語。我還是出於一種對老師的膽怯,未多言語。

最近的一個下午,整理相片時,電腦屏幕上便又閃現了我六歲時與胡明華老師的合影。家裡人一拍腦袋突然陷入了回憶:胡明華老師呢?只知是真的聯繫不上了。他的琴行好像現在又變成了空的門鋪!興許是去世了吧!我像是早先也聽旁人說過,又怕犯了忌諱,不敢信口胡說亂問。

今日上午,在地理的公開課上,我依稀覺得身旁的聽課老師像極了當年那位帶著女兒離開琴行的父親,他坐在我身旁良久沒有動筆記筆記,我也陷入了回憶。

編委會

主 任:仲向陽

副 主 任:趙倫紅

編輯部

主 編:劉 娟

副 主 編:陳 亮

校 對:沈志堅

宿遷市文聯主管 宿遷市文學院主辦

《楚苑》,一本有深度的文學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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