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茜：年輕人，即使活得痛苦卑微，都不要怪自己，更不要恨自己

來源：《只剩一個角落的繁華》

寫於 2012 年（節選）

他們並不想當時代的紀念碑，一點也不想。

他們生在 1990 年泡沫前的虛假繁榮時代，享受歷代人類未曾擁有的物質「富裕童年」，然後在渾然不覺中，繁榮的門關上了。

光陰真的如同故事，等他們成長，2008 年的時候 18 歲、2011 年的時候 21 歲……人生已數不清還要等待多少個年頭，他們終於慢慢清醒，這一切不是一時的災難——年輕的他們註定要被時代狠狠地拋棄，不管或淚或笑或怒或怨，都將被遺忘。

失業，沒有未來的青春

青春，挽不住。在一場轟隆轟隆經濟大衰退的巨輪聲中，青春被輾得很碎，也很徹底。

家裡條件好的孩子，選擇逃避，反正未來沒有形狀，而且很遙遠；家裡貧困的孩子，四處找工作，人生像起風的落葉，到處漂流。他們每天辛苦打工，工資也就台幣 2.5 萬元（約人民幣5536元），最多的 3 萬台幣左右（約人民幣6645元）。

從小等候青春，等待長大，迎來的卻是一個完全錯亂的時代。經濟學家以他們老練的口吻不斷修正這場經濟大災難將持續多久，2008 年說「3-5 年」；3 年過去了，2011 年另一個預測數字又來了，「還要至少再等另一個 3-5 年吧！」

瞬息萬變的金融市場，誰都無法預測未來

31 歲的阿莉琦從雅典大學畢業 6 年後，一直找不到工作。她從小喜愛雅典的一切，衛城的夕陽、地中海的星星，現在夕陽和星星都已沉入海底。

當地平均失業率高升至 16%，一年比一年差。她沒有選擇，只能收拾行李，就像二戰時所有冒險的先祖移民，離鄉前往美國，義無反顧。她相信雖然自己擁有的很少，但至少還有青春。

到了紐約皇后區，她才發現憑藉一紙雅典大學醫學院文憑，連保姆或護士的工作都找不到。她沒有工作簽證、沒有綠卡，那個歡迎世界移民象徵的自由女神還站立在港口，但女神臉部雕塑已然斑駁。

帶著 500 歐元和一箱行李，阿莉琦徒有先祖的勇氣，卻沒有了先祖的運氣。美國早已自顧不暇，當地年輕人失業率高達 17%，她只能想辦法偷偷打黑工。

準備好了，卻得不到機會

行經華盛頓廣場，有時總會看到那些「佔領華爾街」的年輕人，每夜，無論寒冬、凍雪，想辦法以燭火拚出一個圖形 99%。

她怕一旁的警察盤詢她，只敢偷瞄一眼。寥寥幾個帳篷，多麼凄苦的吶喊與失落。遠遠的阿莉琦聽到了地球另一端的控訴與眼淚，「我們到過很多公司實習，但要有一份薪水，簡直不可能！」

年輕本是一個人生命最大的本錢，可現在它的意義等同於「無經驗」「無產值」，青春與空白划上等號，青春成了詛咒。

「我們代表社會的99%，不再忍受那1%的貪婪與腐敗」

北京中關村城郊外唐家嶺的小莫，像螞蟻一般，躲在一個崛起中國的首都旁，小心翼翼地啃食著他的生命。當年，他可是村子裡唯一考上重點大學的——一紙清華的文憑，當不上國家領導人，至少也是個前途閃亮的小官員。

2009 年畢業後，一群與他同樣十年寒窗苦讀的清華畢業生，都找不到理想工作，就在這裡窩著。他們不可能屈就當個組裝工人，組裝廠也不會要他們，而中關村裡也沒有適合的長期工作。

成長於中國兩百年來最好的 20 世紀 80 年代，打從走進清華校園裡，小莫總是跟著媒體日日陶醉於「中國崛起」。北京奧運那一天，蔡國強的煙火大腳印，還帶著中國走出居庸關呢！小莫擠在宿舍人群里看著轉播，煙火燦爛如銀河瀑布。

走向崛起，卻走不出青年的困惑

2008 年 8 月 8 日的時候，他大三，21 歲，人生滿是憧憬。1 個月後，雷曼兄弟倒閉了！煙火的氣息還來不及消散，北京清華的宿舍里，已是一片冷清靜謐：聽說明年畢業的人，日子不好過了。

等到 2009 年輪到自己，一張又一張履歷表寄出，一家又一家打短工，往往一天掙的錢只夠啃兩個大餅加付房租。

他沒臉回家。時代的門一關，家鄉的門，也不開了。怎麼回去跟村子裡的人解釋時代變了？村中父老只會當自己是個偷懶的 80 後痞子，尤其想起當年父親如何變賣了種田的牛，送他進北京城讀書，怎麼說也該衣錦還鄉啊！

小莫唯一能做的事，除了拚命找工作外，就是閑來上微博，抒發憤怒。在那兒，他結交了許多未曾謀面的朋友，大家共同仇富。

電影《後來的我們》

為一處安生立命之所，多少年輕人拼而不得

北京街道永遠擠滿了各式各樣的豪華車陣，而他堂堂清華大學生卻連一個車內的皮椅也買不起。他曾動過念頭，氣起來時找輛豪華轎車，人就站在車前面，擋住它，就這麼辦！

至少青春的肉體是勇敢的、雄壯的、經得起對著乾的。

但還沒走到高架路上，想起老父的顫抖、老母的眼淚，小莫再咬一口大餅，「我的人生不過是只螞蟻，一輾就死。」於是苟活吧……像螞蟻般地苟活下去吧。

用青春對抗一個時代，抑或苟活

根據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資料，全球主要經濟體自 2007 年後，青年失業率皆急速上升。

2010 年，義大利青年失業率 27.8%，希臘青年失業率 32.9%，「阿拉伯之春」起源地突尼西亞青年失業率 49%，西班牙現在已逼近這個革命前的數字，青年失業率高達 41%，中國沒有統計數字，也沒有官方公布的數字。

於是地球有一大批人，他們的名字叫「年輕人」，當他們踏出成長的起點時，卻已抵達了終點。

「這些人將成為失落的一代，因為全球經濟復甦可能需要接近 10 年，屆時，他們已太老，比他們年輕的人將取得新釋出的工作。這一代，可能成為永久失業的一代！」這是兩個多月前歐元區主席容克（Jean Claude Juncker）的感慨，他的字字句句，打在我的腦海里，始終揮之不去。

畢業了還是失業了？

現在我只要遇見二十多歲的人，便禁不住多看他們幾眼，常常莫名激動地想走上前去，像一個母親一樣拍拍他們的肩膀。我不敢多問的是：他們是否知道自己的人生中，即將有一場大遺棄？他們是否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幾乎必然是一場滑坡的旅程？

沒有人知道這場全球式的經濟大災難何時結束，眾人只能耐心等待、等待、再等待……我們什麼都不能做。因為這是繁華西方製造的災難，東方的臉孔、黃色的眼睛，只能垂下眼瞼，靜默地祈福。

直到隔了許多許多年之後，這些現下年輕的肉體蒼涼了，青春散盡了，一切才能終止。

而當經濟復甦時，又有多少青春的完整人生，已被徹底耗盡？

錯的不是年輕人，而是這個時代

除了撰文祝福，寫下一些心虛的激勵之語外，我發現自己竟然什麼也不能做。我只想告訴千千萬萬閱讀此文的青年，如果你活得痛苦、卑微，不要怪自己，更不要恨自己。錯的絕不是你們，錯的是這個時代。

世界對不起你們。

只有活生生的人生經歷，以及歲月過後的人生思考

希望《愉悅哲學》能給你一些啟示

關於逆境、選擇、和解、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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