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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植芳是誰?——《寫給學生》推介

表面上看,《寫給學生》是一本可愛的小冊子。

說它是「小冊子」,小在幾處:第一,書本尺寸不大,15×13cm,與五指張開的手掌相當;總11萬字,252頁,厚薄適中;但因紙張柔軟,掬於掌上,頗有輕盈之感。

第二,書本由大象出版社於2000年出版時,印數只有3325冊,近乎限量,相對小眾。

第三,《寫給學生》的封面留白甚多,只見電燈一盞,由細線自上方垂懸而下,映著信箋三張,旁邊小小墨水瓶,斜斜插了一枝羽毛筆。圖案由水墨勾成,線條與墨色變化微妙,恬淡有味;體現的極簡主義風格,有著超越時代的美學效果。

第四,顧名思義,《寫給學生》是一本書信集。寫信的人思路清晰,言語簡潔,下筆乾淨利索,因此書中所收之信,篇幅大都不長,最短的只有三四行。

然而,如同科幻片中的情形,這麼小小一冊書本,其間卻摺疊著好幾層時空,蘊含著偌大一個世界。也難怪,《寫給學生》是作家李輝總編的「大象漫步」叢書之一。李輝在「總序」中說到,大象之漫步,穩重踏實,又休閑從容。由此可見,輕的是外在姿態,重的是內里乾坤。

這樣廣袤的內里乾坤,該從何說起呢?——就從作者開始吧。

《寫給學生》的作者為賈植芳先生。若對中國現代史或文學史不大熟悉,讀者也許會問:賈植芳是誰?

要回答這個問題,僅憑扉頁上賈植芳先生的照片,恐怕是不夠的。不過,想要對賈植芳先生有所了解,倒用不著另尋別處,可以先看《寫給學生》里的序和附錄。

《寫給學生》以《我眼中的風景——賈植芳先生》一文代序,作者應紅為李輝的夫人,李輝又是賈植芳的學生,因此得見賈先生的機會甚多,對賈先生以及他的生活環境和狀態有一定的熟悉度,又保有適度的距離和新鮮感。文章的角度與內容,加上作者細細娓娓的敘述,賈植芳先生的特點鮮明而真實,讀者如聞其音,如睹其容,如處其境,即便第一次知道賈先生,也不會覺得陌生。

附錄「學生眼中的老師」包含7篇文章,由陳思和、李輝、宋炳輝等6名賈門弟子撰寫。其中著名學者陳思和的兩篇最為突出:《殊途同歸終有別——記賈芝與賈植芳先生》主要講述賈植芳先生如何成長、如何四度入獄的傳奇經歷,穿插其兄賈芝先生的相關內容,形成參差對照。文章開篇便是賈芝、賈植芳兄弟乘火車外出求學的特寫,其描繪渲染有著電影鏡頭式的生動。接下來不同時代的一連串事件,作者擴斧刪繁,單挑重要節點講起,曲折跌宕,自有一種緊張的節奏,就連熟悉賈植芳生平(等於已被劇透)的人讀來,也不時替文中的他捏一把汗。

間中也有節奏放緩的時候,比如說到賈植芳創作的抗日獨幕劇《家》,分析他借角色獨白流露出的情感,就深刻沉痛,動人肺腑。此外,文章多用春秋筆法,冷峻而不失深情,溫和中又自有臧否,緊張的「劇情」之外,更多是感慨和沉思,筆墨有此效果,尤顯功力。

另一篇《留給下一世紀的見證》則揭示性格與的命運的關係,剖析更為理性深入。

李輝的《解凍時節——賈植芳和他的家書》猶如一道溫暖的追光,聚焦賈植芳、任敏伉儷之情,文字中再現的點滴舊事,依然真切生動。其它如學者宋炳輝的《編後記》、張新穎的《賈植芳先生的樂觀和憂憤》、汪凌的《道之傳如涓涓清流》以及柳珊的《平平淡淡總是真——我所認識的賈植芳先生》等,也從不同角度展現真實的賈植芳。如此,賈先生的形象與精神已在讀者心目中立了起來。

到了正文部分,對於「賈植芳是誰」這一問題,還會有源源不斷的解答。

正文由短短長長總共92封信件組成,寫信人為賈植芳先生,收信人是他50年代與80年代的兩批共10名學生(給張德林的一封,收信人是他與妻子陳秀珠)——即便不是班上的學生,如謝天振,與賈植芳先生本是同行朋友,但因年齡關係,對賈先生也執弟子禮。如今的收信人都是知名專家學者,在文學界、學術圈各有建樹。每人第一封信後面,編者或收信人都會提供小注,就其身份、作品以及與賈植芳先生的關係等信息做簡明扼要的介紹。

信件本是心聲最直接自然的抒發。從內容看,為師的不曾倚老賣老,高端架子;學生們自然也沒有畏首畏尾,曲意逢迎;雙方倒更像學友與親人。似這般赤誠相待,暢所欲言,透過文字,我們不僅知道「賈植芳是誰」,還能透徹了解「賈植芳是怎樣一個人」。

首先,賈植芳先生是歷史。可以說「歷史」就是《寫給學生》的中心詞,從書中我們可以看到社會歷史的變化,也可以看到歷史與賈植芳千絲萬縷的聯繫。

賈植芳將「歷史」一詞用在自己身上,顯得非常自然。例如得知學者孫乃修寫出自己的傳記(即《苦難的超度——賈植芳傳》),他的反應是:「說來慚愧,我只是一個平常的中國知識分子,不是什麼人物,但透過一滴水也許可以看到一個大千世界,我的生活經歷和遭遇,也許可以作為一點參考資料,幫助人們認識中國歷史和社會,認識在中國這個有嚴重封建負擔的國度里,做人難,做一個知識分子更難的歷史命運」(致孫乃修,第16封)。

又如當《新文學史料》雜誌向賈植芳邀寫回憶錄,他覺得「在來日無多的生命暮年,也應該做這件工作了,這也是我應該做的一份歷史交代」(致曾華鵬,第1封)

更多時候,歷史則是人們審視的客體。1955年賈植芳先生被打成胡風集團分子,入獄25年。1989年李輝編寫的《文壇悲歌》出版,書本系統報道了胡風集團冤案始末,賈植芳認為該書「首次揭開了這幕歷史慘劇的真相,也深入地通過歷次的政治運動,揭示了中國知識分子的特點和命運;他們的優劣,竟如此涇渭之分明,更反襯出傳統文化在他們人格和言行上的深刻作用」(致王聿祥,第3封)。

《寫給學生》收錄的信件,最早的一封寫於1980年8月,最晚的寫於1994年1月,正值中國改革開放初行之際,與混戰年代、動亂時期大不相同。在新階段說起過去的問題,賈植芳有時覺得「這種為目的不擇手段的實用主義作風,經過接踵而來的反右,以至『文化大革命』,才徹底被老百姓、一切有良知的中國人看穿了,認識了,這就是歷史的進步,歷史老人的無情又有情」(致李輝,第21封)。

但是,歷史又總有延續或迂迴的部分,彷彿是賈先生磨難重重的前半生傳來的隱隱迴音。比如告知孫乃修有出版社願意承印賈植芳傳記的同時,又不無憂慮:「考慮到內容涉及政治,必須鄭重。這些雖然都屬於歷史了,但現實往往是歷史的延續」(致孫乃修,第18封)。這樣擔驚受怕的流露不止一次,後來還說「這部牽涉到現當代中國歷史現實的書籍,也不可不慎,小心火燭為宜也」(致孫乃修,第19封)。

如此種種,如何應對?賈植芳的經驗是:「中國的知識分子,只有用『儒道互補』的辦法,才能比較合宜地取得生存權和勞動權,這是我的生命進入70以後,才更明確地意識到的生活哲理。由於中國社會結構並無深刻的變動,這種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生活態度竟還得延續下去。這真是歷史的嘲弄」(致孫乃修,第20封)。——這時候,「歷史」不再是有情的老人了。

《寫給學生》中更顯著的變化發生在經濟領域,學術書籍的出版銷售受到的影響尤其明顯。1989年提到,「目前學術著作銷路陷入低谷狀態」(致李輝,第30封)。1991年又還感嘆「現在書刊銷路,受經濟衝擊,很不景氣,必須多通過媒介力量,廣事宣傳,這也是現在拿筆的知識分子的一種負擔和悲哀!這種現象,在出版史上也算『史無前例』的現象」(致孫乃修,第18封)。

「歷史代言人」的身份之外,《寫給學生》中的賈植芳先生還是活生生的、真實的人。通過《寫給學生》,我們可以零距離貼近學者文人們的日常生活,更能從他們的交往中感受到賈植芳先生的溫度與魅力。

學者的工作在於推進科學文化的發展,使人們不斷拓展和深化對世界、對人類自身的認識。高大上的成就,其基礎往往是點滴瑣碎的工作——尤其在前網路時代。賈植芳的信件中充滿了繁瑣磨人的小任務:找書、購書、跑圖書館、查找資料、抄寫、複印、審校、核實信息、修改、尋找出版社,等等,不單為自己,也常為學生張羅。在當時,每一篇論文、每一本著作的背後,都凝結著無盡的奔波、時間、精力、折騰,而當事人完全浸潤其間,視為家常,並甘之如飴。與此同時,許多在中國學術界與文學界較具影響的文章與書籍,其書寫、譯介與出版的過程,都在書信中一點點展現在我們面前。

1984年,得知李輝意欲編撰《文壇悲歌》,賈植芳向他提供思路:「明朝的東林黨事件後,曾在清朝出現過兩本書《東林始末》、《東林本事》,它的體例,值得參考」(致李輝,第15封)。寫作過程中,賈植芳持續提供回憶材料,信中描述繪聲繪色,活靈活現。1989年《文壇悲歌》寫成,賈植芳閱後發現若干事實存在出入,又寫信一一指出,同時提供更多細節參考——這是「致李輝」的第26封信,也是全書篇幅最長的一封,佔了8頁。

付出甚多,結果仍可能存在變數:《中國現代文學的主潮》「印了五年才出版,有幾篇譯文還被抽去了,出學術書實在不易也」(致李輝,第34封);「《悲哀的玩具》……原稿近30萬言,被壓縮成18萬字」(致李輝,第35封);文章遭到刪除壓縮算輕的,像甘介民翻譯的《東方專制主義》以及賈植芳主編的《外來思潮、流派理論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影響(1917-1928)》等著作,因為各種原因出版不了,則更為糟糕。此等無奈,學者也不得不承受。

說起經歷過的諸多磨難,賈植芳話語平實,沒有一味怨懟,頂多做辛辣有力的諷刺,倒更顯分量,因為上升到了語言藝術的高度,且由強大的心靈、寬闊的心境支撐著。

受冤案所累,賈先生的夫人任敏被迫勞改,釋放後在山西生活,1981年將戶口從山西遷回上海,麻煩多多。對此賈先生感慨:「我國的事情,不能計日而待,因此必須爭取長壽,才能眼見為實」(致陳思和,第2封)。1990年與孫乃修談到他們合作翻譯的論文集《中國現代文學主潮》歷時五年才能印出,再次說道:「此事也可證明魯迅先生明智的預見:『要在中國辦成一件事,就得爭取長壽』」(致孫乃修,第12封)。冷笑中對現實進行的鞭笞,入木三分。

此外,從《寫給學生》中我們還能看到賈植芳先生與弟子們的親厚關係。更多時候,賈植芳先生不是以「鬥士」形象,而是作為「暖男」出現的。在許多信件中,賈植芳先生都讓學生注意飲食和休息,因為「身體就是我們的唯一財產啊」(致張德林、陳秀珠);「我們年紀老了,才深深感到身體健康的重要性,因為它是我們的唯一財富和資本」(致孫乃修,第14封)。不禁令人想起兩句古詩「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即便涉及工作,如督促謝天振翻譯《比較文學引論》,對收信人的鼓舞與關懷也溢於言表。

不止言語叮嚀,賈先生還會託人給學生帶去麥乳精等營養品(致孫乃修,第3封);范伯群的妻子去世後,慰問的同時,賈植芳還邀請他到自己家中小住,改善心情(致范伯群,第2封)。師生情誼若此,大概源於賈植芳深悉友誼力量在人生旅途中的作用——「它是一種人間源流不絕的熱量」(致李輝,第18封)。

當然,與賈植芳在學生眼中的爽朗樂觀一致,信件不時蹦出「賈氏幽默」。除夕期間寫信,他俏皮應景地玩了個文字遊戲:「在這種氛圍中,我們在這東方式的『大家拿』向遠在『加拿大』旅居的您祝福」(致謝天振,第5封)。自己的作品《悲哀的玩具》印刷蹩腳,他如此抱怨:「印刷水平,可和文革中的批林批孔讀物相比肩,而定價卻又有『超前意識』,每本6元」(致李輝,第35封),令人忍俊不禁。出了新書,告訴學生「您回來後再送您拿去玩玩」(致謝天振,第5封);「那你們拿一本玩玩罷」(致李輝,第35封),則難掩高興,一派率性天真的赤子心懷。

賈植芳對天氣變化也異常敏感,好些信件都提到上海的天氣——夏天冬天,冷熱異常,或者乍暖還寒,陰晴不定。隔了那麼些年再看,讓人恍惚感覺所述不止天氣,似有更深一層寓意。有一段話被編者選登封底,分拆成行,錯落豎排下來,便是現成的一首小詩:「上海這些日子陰雨連綿,又晴雨不定,這樣的天氣,正形成上海人的生活性格,它富於變幻,但從發展觀點看,它缺少停滯不前或保守自封,還有其可取的積極一面,老話說『上海是一個海』,大概就是一種科學的概括,在這裡生活,積極的意義或許就在這裡了」(致孫乃修,第1封)。

《寫給學生》里各篇信札,如同拼圖,拼出一個真實而生動的賈植芳先生,不管青壯年時期如何意氣,如何艱苦,書中展現的老年,悲也罷,樂也罷,憂也罷,喜也罷,冷也罷,暖也罷,最難能可貴的地方卻是平和睿智,如他1990年底所說:「可堪告慰的是活到今天,雖已是一介老朽,但仍保持一個清醒的頭腦,沒有麻木和僵化,這大約就是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唯一收穫」(致曾華鵬,第1封)。語帶輕鬆,不乏自嘲,但「保持一個清醒的頭腦」看似簡單,能做到的又有幾個?

由此可見《寫給學生》的寶貴。

同樣寶貴的,還有一處:謝天振比較文學譯介學研究資料中心所藏的《寫給學生》乃親筆簽名版,由賈植芳先生贈送謝天振教授伉儷存念。賈先生的字別具一格,有著獨特的風骨,拙倔中帶幾分恣意勁兒,卻又維持著微妙的平衡。由字推人,憑信識人,以學生的眼光觀人,要想知道「賈植芳是誰」,《寫給學生》的確是一個理想的渠道。

本文作者:韋錦澤(廣西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

圖書信息

書名:《寫給學生》

出版社: 大象出版社

叢書名:「大象漫步」書系

印刷時間:2000年04月01日

頁 數:252頁

謝天振比較文學譯介學資料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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