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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事 | 每一個老人都是一本很大的書








我總有一種感覺,他在我身上延續著。我可以像他一樣,去指揮一支很大的軍隊,把一個城市的物價管起來,來紡織總長抓生產;我也可以做另一個自己,在和他一起的小屋裡,日出日落。




這是知乎君分享的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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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小事。




題圖:《蝴蝶》




老人帶大的孩子有什麼不同?




知友:殷守甫



二年級的時候,我抄了人生中第一句「好詞好句」:每一個老人都是一本很大的書。大體如此,我是從《老年報》上抄下來的,這是我小時候常讀的報紙之一。






在我開始有記憶的時候,我的爺爺就已經很老了。之後我每一次看他,他依然是這麼老。在他身邊的時候,沒有所謂年月的流逝,也無所謂長大不長大。




每天五點在三五鐘的鐘聲里起床。準時上廁所,準時刷牙,準時洗臉,弄完以後肯定是五點一刻了。然後開始吃他準備的早飯。




新鮮的肉包很好吃,我大概五點三十分不到就可以吃完兩個了,之後每天都會吃肉包,如果到了五點三刻都還沒有統統咽下,他就知道,我吃膩了,該換花樣了。於是就有燒麥,他做的。於是,新一個輪迴又開始了。不知幾時,又會回到肉包。




一天又一天,禮拜一到禮拜日,然後又回到了源頭重新開始了。一個學期結束了又一個學期開始。一切的時間都是這樣輪迴的——就像農民只需要知道四季,不需要知道年份。



沒有流逝,也就沒有悵惘。






每一個人都覺得,我的爺爺對我的教育很有問題。確實,不管人前還是人後,他只說我好,不說我不好。他還是挺極端的,家裡如果有人說了我不好讓他知道了,他就會打個電話告訴我別相信那人……




然而這只是硬幣的一面。




我第一天上學的時候,是他送我去的。學校的門大概六點半才開,我們是六點左右到的——對,五點三刻吃完早飯,走去學校,正好六點到。




我問他,「我們是不是來太早了啊……」他和我說,「所有的事情都要提前準備才好。我們解放軍打伏擊,也許要早到幾天幾夜的,做好充分的準備才可以。等到敵人來了,你再去埋伏,那怎麼行啊!」



從那一天起,我大概就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去上課,或者去赴約,我都很早很早就到了。坐下來,看幾頁書,收拾一種心情,就是一種準備。以嚴肅認真的心對待尋常的事情——說到底,我並沒有伏擊戰可以組織。




和他在一起,最大的樂趣是坐上 49 路去江陰路花鳥市場。有一次,49 路改道了,沒有停在我們熟悉的黃陂南路。我們走啊走,找不到江陰路,走到了江西路漢口路。




他停下來,跟我說 49 年上海解放的時候,人民政府就在這裡。他在樓下辦公,陳毅、潘漢年在樓上,曾山是他的上司。



我不記得我當時問了他什麼,大致的意思嘛,「爺爺你當年這麼厲害,那為什麼我們家這麼窮啊。我想買路邊的礦泉水都說貴的,我最討厭涼開水了,沒有那種甜甜的味道啊……」




他和我說,不可以有這樣的想法的,是幹部的話就更不能喝礦泉水了,有的時候涼開水都是給傷病員喝的,哪有柴來燒水啊。從那一刻起我大概知道了做幹部其實是做什麼了……





除了「溺愛」以外,大家還經常批評他帶給我的飲食習慣。我小時候就喜歡學他,他在新四軍、解放軍時候的生活。




他和我說,那個時候乾飯要五分鐘吃好,稀飯要十分鐘吃好。於是我一直在練習怎麼更快吃,所以我吃很快。後來有一天,所有來的親戚都說,應該教育小孩細嚼慢咽才好。那時我覺得他們好討厭。




他還和我說,在游擊隊的時候偶爾可以打地主吃紅燒肉,但最糟的時候樹皮都要吃。後來編入新四軍、解放軍以後就沒有「野味」了,最好也就是米飯,大家都愛吃大米飯。




我也這樣覺得,我從小就希望在家裡屯很多米。吃起飯來,我都是舀一點肉湯、菜湯什麼的,把一大碗米飯吃了,然後再嘗一點菜,紅燒肉什麼的,對我來說,打地主時間開始了。後來又有人說,這樣不好,要多吃菜。這真是很難改過來的。




我一直以為我真的在學習解放軍的生活,直到三四年級的時候,才知道這都是過家家的。




我上學的路上會經過中山南二路。高架造好以後,路邊長出了一種草。我爺爺說他打游擊的時候經常吃這種野菜。




自然,吵著鬧著我也要吃。他真的給我去采了,洗完就準備炒。中間不幸被我奶奶發現了,兩個人都挨了一頓罵,




但最後我還是吃上了。第一口,我覺得好甜,好好吃啊。野菜的味道,比尋常的青菜、芹菜、他哭菜什麼的好多了。




嚼啊嚼,突然就那麼苦、那麼澀,感覺要把我的所有味蕾乃至整個人都吸進去了。我趕緊挖了一口飯,活生生吞了下去。那一刻我明白了,我爺爺在炒這野菜的時候,一定放了特別多的糖,所以甜味在表面。




原來,我一直生活在他用許多糖包裹起的、其實是那樣苦澀的生活里。有一天,這樣的時刻還是來臨了,糖都沒有了,而生活還要繼續。






說完了飲食,就要說睡眠。對,我們是六點多就上床睡覺的。從幼兒園到小學,到預備班,我們都睡在一個屋,一張床,六點半大概就在床上了——作業什麼很簡單的。




多人都說小朋友不需要睡那麼多的,這麼多時間學習知識多好。但其實我也在學知識,他講的知識。




比如他叫山,孫中山的山,真是這樣。他原先不叫山,和同學一起參加革命,把原先封建的名字改了。




同學年長,叫中,他叫山,從此獻身國民革命的事業。後來,中許是陣亡了。只有山。我每天和「山」在一起。




然而,很多故事其實是他編來逗我笑的,可我一直都覺得是知識。有次,他跟我說,董存瑞一開始很調皮的。有一個戰友端著飯碗吃飯,董存瑞走上去說,「咦,你碗下面有個蟲!」那戰友把碗翻過來一看,沒有啊,所有的飯就掉地上了……




後來,有篇課文叫《董存瑞捨身炸碉堡》,我跟班級里小朋友講了這個故事,大家都不信,都笑我。於是我就和每個人爭。後來,我奶奶被叫到學校了。不出意外的,我和爺爺都被她罵了一頓。




還有一些更烏龍的事情。比如音樂課要教游擊隊歌,老師問有人聽過么,我說我會唱——「我爺爺教我的,當年賀綠汀同志親自教我爺爺的,所以我很厲害。」




於是老師就讓我唱。我一唱,果然,大家都笑翻了。唱歌實在不是我的特長,就是賀綠汀先生再世,大概也沒法兒教會我了。




他經常說起的事情自然不止打地主、吃紅燒肉之類的事情,還有「金銀財寶」。收復濟南以後,他說滿街都是屍體,臭得一塌糊塗,但滿街還都是金元寶、銀洋錢。就是沒有一個人拿,這就是共產黨員的組織性紀律性。




後來金銀財寶終於清點完了,他的一位領導指著一點破爛說,這些沒用的,不如收著留個紀念?於是他就收集了幾把刀叉,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刀叉。




他說他那個時候第一次知道洋人是這樣吃飯的,很久以後去了日本,進了西餐廳,終於正式用一次刀叉。




這些小小的故事,一直存在他的心裡,他的小屋裡。我去年去收拾的時候,那時的刀叉都還在,上面赫然寫著 Made in U.S.A。我還特地掂了掂——真不是銀的。






他收集所有的東西,給所有東西歸檔,按照重要度分類。其中最重要的是一封上海市人民政府給他父母的,大致是要全椒縣人民政府給這些軍屬發一些糧食,安排一下住房。




還有他的父母的回信,說不需要這些,還是去支援貧困地區吧,他們有困難可以自己解決。他後來給我們大家都複印了一份,說這個要珍藏。




然後是和我奶奶的結婚證,各個時期他寫的思想彙報,還有他的三個子女以及配偶在日本的時候寄來的家信。他放在一個檔案袋裡,上面就寫著:重要,請後代保存。




這裡面,最早的文件是一張 1923 年銀行的開戶申請。一個洋人遞交的。這張紙後來就歸到了上海市財政局。




我爺爺在那裡的時候,也不知道正面說的是什麼,就用反面謄寫了一些思想彙報。於是就一直保存在我們家。1923 年,是他出生的那一年,也許是巧合,也許不是。




我打開這些文書的時候,大概就像斯坦因走進敦煌的藏經洞一樣。我挑選其中最重要的,給他們拍照,其他編號,打包帶走。其中大多數他都和我講過,只是都沒有給我看過——我小時候的破壞力實在太驚人了。




那小屋裡有我們的全部家族,還有全部的我。有我的乳牙,還有我小時候的各種玩具。無論生物上還是文化上,這裡有足夠的素材,可以再造出一個我。我真的希望我可以有多一點積蓄,不用把這件屋租出去,可以一直保留我爺爺最後在的樣子。




然後,我需要錢。我還是把它給租出去了——只能爭取以後去寫一本《我家劫餘錄》了。




所以,直到很多年後,不管面對什麼,我都會想起那些傍晚,我都很早就睡下了。




漸漸的,許多事情浮現在我的眼前,鄧子恢同志分管的農業啦,還有曾山同志分管的紡織啦,哦,還有本縣的某一位地主和他家裡的醜事,我覺得他們彷彿都是和我有關的。






說了吃、喝,還有睡,就順帶說說穿。我小時候當然最想穿軍裝。上小學前,我的舅媽真的幫我做了一套,於是我走在公園裡就會有人來問我,「你是哪個部隊的啊?」我當然也要回敬他:「口令?」




我爺爺的每件衣服都是補丁一層又一層的,同一件棉襖,一年又一年。所以我也以補丁為榮,就穿著補著一層又一層的鞋子去學校了——其實那鞋沒壞那麼厲害。




於是我們學校又傳開了,大家都笑我。但我還是覺得很光榮的。於是,不出意外的,老師又聯繫我奶奶了。




所以我習慣穿同樣的衣服。這讓我媽媽很傷心,因為那時她在日本,省吃儉用,給我買了最好看的迪士尼,我都不穿的。我只要穿校服。每天一樣的。




後來她和我說,那時她第一次後悔把我交給了我爺爺。那時我也在外國打工,省吃儉用,想給姑娘買些什麼,她也完全不在乎的。想到我媽媽的心情,我也難過得要哭了。真的應該穿上米老鼠唐老鴨讓她看看的。




但我的習慣是改不了了。我初一的時候,我父母把我送進了私立寄宿制學校——那時起我再也不能和爺爺朝夕相處了。




學校給每個同學做了一件長長的呢大衣,黑藍色,海軍的制式——只有胸前獃獃的綉著學校的名字 TDM(童的夢),總感覺像是 TMD。




我特喜歡。我一般從初秋就開始穿,一直穿到來年仲春,即使天很熱,也不肯脫下。所以我外婆笑我是赤膊穿大衣。




然而,穿著它可以意味著很多。




大一的時候,裡面還穿著新做的中山裝,指點江山,意氣風發。有些時候,我從家裡出發, 沿著大沽路去人民廣場,途中會路過市政府的一個入口。




有次,無意間我向站崗的解放軍同志點頭致意,他們立正敬禮,然後就要為我開門的樣子。我匆匆走過,抱歉地鞠了一個躬,我們都笑了。也許,那一刻,他在向我爺爺敬禮。




快十五年了,縫縫補補,我還是穿著他,我覺得我穿著我的全部夢想——只是已經褪色了。






但很多地方我沒有像他。




他喜歡到處走,他騎著自行車把上海都踏遍了,公共汽車也是年紀大了才坐的。但我不喜歡出門,出門也喜歡做小汽車。




這點是跟我娘養成的壞習慣。但和我爺爺也有些關係。他總是跟我講很多人坐在吉普車裡的故事。




他說,有一個新四軍的師長,後來坐著吉普車走山路,顛啊顛的,就腦溢血了。但無論如何,我坐上小汽車的時候,就有一種登車攬轡的感覺。「我很厲害的。」




他還會騎馬,我也不會。我就在澳洲騎過一次馬,開始很拙劣,但漸漸好起來了。路過一條小溪的時候,縱馬一躍,我覺得那時我和爺爺是在一起——多少橫刀立馬的場景在我眼前展開。




他可以修所有的東西,把各種東西重新做出來,給各種人看病,幫人剃頭,還可以做很好吃的飯,我還是不會。




他大概也覺得時間是不會走過的。我小學的時候,他說,等我長大了要教我打氣槍。可是我現在也還是不會。這就是人家說的一代不如一代吧。






我爺爺是個有信仰的人,他信共產主義,也信菩薩……所以,他可以預知很多事情。不過還是先來說說他的信仰世界。




他供著兩個像,一個是毛主席,一個是我們全椒老家的菩薩,就有個對聯了:古今神仙共保壽,當朝共享一爐香。




這個菩薩原先是個老太,姓鮑。生前有功德,死得不明白,所以大慈大悲觀世音收了她做徒弟,後來就是菩薩了。




過了幾代,鮑家子弟不孝順,不供她了,我爺爺的奶奶還不知道太奶奶就把她接了過來,反正和我爺爺特有緣。——這些事情交給美國的東亞系,大概可以寫出點文章來。




有天,我爺爺說他夢見這個菩薩到他家來了,要搭個行軍床,我爺爺說好啊,然後菩薩就睡了。第二天醒來,又走了。我爺爺說,這大概是菩薩要帶他走了。雖然他身體還是很好,然而,幾天後就去世了。他大概真是預見到了。




最後的那半年感覺特別奇怪。我在英國。他跟我說,不要我再打電話給他了。他說其實沒什麼事,很快可以出院的,出院以後在打。




我總覺得很奇怪。我自從被送走以後,每個周末都一定給他打至少一次電話。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他會這樣想。後來,隱隱有一種感覺——就是這一年了。




於是四月份的時候,我特地回去了一次,去看看他。那時看著很好,他說,他有事情要關照我的,但是得出院以後。




終究還是沒有出院。




醫生說,其實也沒有什麼病症,就是有一個地方的瘡口一直沒有癒合。他最後的幾天我這個地方疼得翻江倒海,死去活來。




我總有一種感覺,他在我身上延續著。我可以像他一樣,去指揮一支很大的軍隊,把一個城市的物價管起來,來紡織總長抓生產;我也可以做另一個自己,在和他一起的小屋裡,日出日落。






我有一個前輩,他從小就沒有了父母,是哥哥帶大的,他們感情一直很好。他跟我說,這樣也有好處。他和自己的哥哥可以在一起很長時間,一起老去,不用承受送別父母的痛楚。




老人帶大的孩子就恰恰相反了。

可以得到很多的關愛,但從很早的時候開始,就要肩負很多的痛楚。




我四年級的時候,我奶奶就去世了。我一直不能相信這個事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一直相信我奶奶還在,只是在上海的某個地方流浪。




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怎麼構擬出這些情節的,但我真的信。初中、高中,一直到大一的時候,我還會在夜裡一條條街走,去看有沒有我奶奶。




我一直沒有告訴過別人的是,我有了第一個女朋友以後,非常決絕地想要找遍每一個路邊的老奶奶,找到我的奶奶,跟她說說我這些年的事情。




奶奶是在家裡的床上去的。她午睡前和我說,要聽爺爺的話。午睡時間過了,我再去看她,嘴唇已經紫了。於是我就哭了。




那以後,我和爺爺度過了相依為命的兩年。有時,我覺得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兩年。我一直在他的身邊,再沒有其他。我爺爺那時說,對我只有一個要求,希望他走的時候,我會哭得更多。看,他也像小孩子一樣。




我確實做到了。




那兩年鑄成了我的許多性格:在生活上的簡單乃至貧乏,在情感上的高度依賴,還有對於穩定、重複的渴求。這就是人們說的性格缺陷吧。雖然會很痛苦,但也許,就可以用來做成許多的事情——那是「山」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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