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放水
他幾乎還是老樣子,小老頭,半禿,中氣卻十足,一副提高了的大嗓門整個階梯教室都聽得清清楚楚,更沒想到的是,他竟立刻就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上前叫一聲:「老師。」雖有幾分尷尬,卻還忍不住想:當初,他到底為什麼放過了我?
——那時,真是年輕啊!
他是我專業課的老師,他的課我總共上了一節,還一直和男友坐在最後一排喁喁私語。正在我們說得忘乎所以的時候,「啪」,我吃驚地抬起頭,是一根鉛筆飛過來落在我們面前。
他已經停止了講課,一手指著我們,大聲說:「要談情說愛出去,這裡是課堂。」頓時,所有的目光都轉向了我們,剎那寂靜過後,全場哄堂大笑。我窘得滿臉通紅,頭都抬不起來,只恨不能當即蒸發掉。
從此不肯上他的課。在校園裡迎面碰上,掉頭就走,心裡暗罵:這個小老頭。
同學們都說他是全校著名的「四大名捕」之首,考起試來,絕不放水,閱卷時也毫不容情,更不用提考試的當口,妄想在他的虎視眈眈下做小動作了。在他手上落馬的學生不知多少,傳說有一次副校長的兒子栽在他手裡,頂頭上司親自出馬,他才勉強給打了59.5分,理由是:面子到了,成績還差一點。
男友比較老實,乖乖地回去上課,也勸我不要跟老師作對。我卻有多次在大考中險象環生,最終卻安全脫身的經驗做後盾,不以為然,答他:「怕什麼,考試前一個月看看書抄抄筆記不就得了。」
對小老頭,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他根本不劃重點,只要認真聽講,肯定可以過關。他在課堂上說:「有的同學不來上課,表示一直在自學。考得過,就是的確不需要上課,那我不會難為他;如果考不過,說明你還需要聽我講,那麼對不起,不必補考,明年重修好了,大不了比別人晚一年畢業。」離考試只有三天了,六百多頁的課本才看了三分之一,翻翻後面天書一樣的內容,想起他冷酷的口氣——那時的小老頭,一定有一張比魔鬼更惡毒的臉——我幾乎哭了出來。迫不得已,我決定鋌而走險,考試時跟男友坐在一起共同作弊,說不定,可僥倖過關。
男友奉公守法慣了,聽了我的提議,一呆。那一刻的表情變化非常細微,然而年輕的心,彷彿創口處新生的嫩肉,立刻覺得錐心地疼,想起,他是真的答應過,可以為我做任何事的啊……
半晌,他吞吞吐吐地說:「這樣不好吧,被抓住怎麼辦?這樣好了,我幫你複習。」
我轉身就走,淚水奪眶而出——
考前五分鐘我才進考場,只剩下正前排的位置,我也大大咧咧坐下,正在小老頭鼻子底下。男友過來,訕訕地想說什麼,我把頭刷地扭過去,感覺他猶猶豫豫地在我身邊坐下來。
鈴聲驟然響起,教室陡地沉寂下來,我清清楚楚聽見自己的心,跳得那麼驚懼、惶恐。整張試卷,除了幾道選擇題以外,絕大多數的試題,我連它說的是什麼都不知道,我把卷子翻過來翻過去,索性心一橫,橫豎是不及格,乾脆坐滿了半個小時就交卷。
周圍的同學都在埋頭苦寫,男友頻頻在桌下踩我。我把腳挪開一點,看見小老頭驚訝地看著我。我回瞪過去:終於落到你手裡了,你滿意了吧?他只是淡淡地低下頭去。
男友的卷子似乎不經意地推了過來,我一動不動。近,再推近,推到我面前了,我索性給他推回去。他悄悄看我,那目光幾乎是哀求了。我無動於衷,心中冷笑:你現在著急了?一看錶,半小時已到,就要起身,一隻手死命按住了我,是男友。12月天氣,前額都是汗的他,迅速地把我幾乎完全空白的卷子抽過去,用草得辨不出的字飛快地寫了起來。呵,他始終是在乎我的。這個平時憨厚到帶點傻氣的男孩,這一刻滿臉的焦灼與心疼,讓我的心柔柔地軟了下來,卻不動聲色。
我慌亂地抬頭,小老頭正坐在最後一排,東張西望,好像很悠閑的樣子,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們,我的心還是緊張得怦怦直跳。
男友終於抄完了,把卷子輕輕地推了過來——突然,一個黑影彷彿從天而降般出現在我們面前。我顫抖地抬頭,真是小老頭。他滿面嚴冷,一句話不說,只是目光如刀鋒一樣銳利。他看一看那張試卷。
腦海里只剩了一句話:我被人贓並獲了。剎那間,彷彿天崩地陷的一刻,我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動。
那應該只是幾秒鐘的事,卻彷彿有四分之一世紀那麼長。小老頭轉身走開,不置一詞,不僅沒有收走卷子,甚至不再看我們一眼,彷彿他根本什麼都沒看見。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背影,半晌不能動彈。直到一個星期後收到了成績單,看見上面簡簡單單的60分,我才終於相信:他,竟然真的放過了我。
怎麼可能呢?——這件事遂成了我大學時代最大的謎。
今天再見他,是在校友會上,他一口便叫出了我的名字。他聽了我現在的境況,讚許地點頭。我猶豫了一下,想告訴他:是那次的劫後餘生,那魂不附體的滋味,讓我從此不敢懈怠,隨意地對待任何事。而我,念念不忘的是:當初,他到底為什麼放過了我?
他笑了,眼睛眯成一條線:「旁邊那個男孩是你男朋友吧?」
我點點頭。
「你們哪,還自以為做得多隱秘,其實全過程我都看見了。你們在賭氣?」
我笑,又點頭。
「如果我抓了你,你會不會怪他?」
我且笑且雙手捂臉,極其不好意思:「那簡直是一定的。」
他呵呵地大笑起來:「年紀那麼小,又那麼衝動,你肯定會亂髮脾氣,罵這個罵那個,最後,所有的賬都算到了他頭上,所以啊,你們倆的感情也就完了。打零分不要緊,可以重修,背了處分,也能夠撤銷,可是初戀,」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幾乎聽不見了,「只有那麼一次呀……」
半晌,他突然又說:「你信不信,那是我執教三十年第一次給學生放水。」我怔住。
他的臉緩緩地轉向窗外。風吹過一排排新綠的樹,發出嘩啦啦的聲音,此起彼落,彷彿是些年輕的藏也藏不住的笑聲。良久,他彷彿是在自言自語:「……都是這麼過來的呀,都有第一次呀……」
我愣愣地看著他,突然發現,他所剩不多的稀疏頭髮,也已經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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