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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與哲學是近鄰」:鄭敏及其詩藝探索

自1917年2月《新青年》發表胡適的八篇白話詩至今,中國新詩踏著蹣跚的步履走過百年,以其豐富的文史景觀成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學習中,新詩是繞不開的話題;在中文名校歷年考研真題中,對中國現當代詩歌的考察更佔有不小比重。為幫助考研學生深入學習中國新詩,掌握相關考點,文研青年於2019年暑期在武漢大學文學考研會員群內開展新詩專題研習活動,並進行全程跟蹤指導。

作為專題研習的一部分,文研青年邀請專人進行新詩賞讀並撰稿發布。本文是2019年文研青年中國新詩賞讀第十期成果,文章版權歸文研青年Sound所有。

鄭敏(1920— ),福建閩侯人,1943年畢業於西南聯大哲學系,1952年在美國布朗大學獲英國文學碩士。中國現代著名詩人、學者,著有詩集《詩集 一九四二——一九四七》(1949)《尋覓集》(1986)《心象(1991)《早晨,我在雨里採花》(1991)《鄭敏詩集:1979—1999》(2000)。

1920年,鄭敏出生在北京的一條衚衕。兩歲時,患腦膜炎幾乎死去的她被過繼給自己的姨媽與鄭姓養父。鄭敏的童年的是寂寞的,她隨工程師父親生活在河南的礦上,沒有玩伴,性格內向,終日只得與花木、東山對話,這使得她比一般少年更多思考一些問題。《詩集 一九四二—一九四七》中的《寂寞》是其童年心境的反映。

1939年,鄭敏進入西南聯大哲學系學習。在老師馮至的影響下,她與哲學、與里爾克的詩結下一生的情緣。她與里爾克一樣,總是從日常事物引發對宇宙與生命的思索,並將其凝定於靜態而又靈動的意境里。每一個畫面都彷彿是一幅靜物寫生,而在雕塑般的意象中凝結著詩人澄明的智慧與靜默的哲思。

1948年至1955年,鄭敏在美國完成了自己的碩士學業,畢業後又學習了三年西方音樂與藝術知識。在鄭敏看來,哲學、文學與藝術是三位一體的,這三方面的認識和活動都是為了加深其對生命的感受和認識。

1955年,鄭敏夫婦回國,隨知識分子大軍在風暴中旋轉。從1948年到1978年,她的詩歌生命沉睡了30年。1979年,帶著對歷史、生命的新的認識,鄭敏企圖衝出危機,尋找詩歌的新路子,在藝術觀還未成熟的情況下作出《尋覓集》的嘗試。

1980年,鄭敏開始研究美國當代詩歌並受到創新的啟示:「開放的形式」和對「無意識」與創作關係的認識的結合,構成美國當代詩突破20世紀40年代現代主義詩的後現代主義詩的特點。於是,其寫詩的新境界被打開。1984年—1986年成為鄭敏詩歌創作的一個重要階段,1991年她的詩集《心象》《早晨,我在雨里採花》問世。

1993年,鄭敏在《文學評論》上發表了一篇題為《世紀末的回顧:漢語語言變革與中國新詩創作》的文章,反思「五四」白話文運動對於文言文的全盤否定,肯定了傳統文言對現代白話和現代文學的有益價值,主張新詩學習傳統,在學界引發了一場關於「文化保守主義」與「文化激進主義」的論爭。

作為「九葉詩派」的「最後一片葉子,鄭敏的詩歌實踐具有特殊的意義,成為透視中國新詩發展的一個窗口。2017年8月15日,鄭敏獲得「百年新詩貢獻獎——創作成就獎」。

本期詩歌賞讀將以《金黃的稻束》、《樹》、《詩人與死》帶領大家走進鄭敏的藝術世界。

金黃的稻束

出自《詩集 一九四二—一九四七》

金黃的稻束

金黃的稻束站在

割過的秋天的田裡,

我想起無數個疲倦的母親,

黃昏的路上我看見那皺了的美麗的臉,

收穫日的滿月在

高聳的樹巔上

暮色里,遠山

圍著我們的心邊

沒有一個雕像能比這更靜默。

肩荷著那偉大的疲倦,你們

在這伸向遠遠的一片

秋天的田裡低首沉思

靜默。靜默。歷史也不過是

腳下一條流去的小河

而你們,站在那兒

將成為人類的一個思想

選自張清華主編《鄭敏的詩》

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

賞讀:

這是現代詩歌中的經典之作。詩人以其敏銳的藝術嗅覺和深沉的思想力度,捕捉到尋常的景象中不尋常的生命存在的奧秘,並引入雕塑與繪畫技法,使得全詩情思飽滿、境界圓融,在一片靜穆的氛圍中展現出豐富的藝術張力,成為現代新詩成熟的一個典範文本。

據詩人自述,此詩是鄭敏在西南聯大哲學系求學期間于田間散步,見收割過的稻束微微低垂的穗子,顯得有些疲倦、有些寧靜,進而想起安於奉獻的疲倦的母親們,又見水流汩汩而過,感到水流的消逝與稻束的靜默形成鮮明的對比,遂有感而作。從詩人的靈感緣起與詩作內容本身,我們都不難感到一股沉靜的思辨力量。

整首詩層次分明,由景入情而至深思,從傳統的稻田、土地與母親意象中作出生命的存在形態和生存意義的思考,極富知性之美。起首「金黃」二字就以鮮明的色彩感和強烈的畫面感吸引著讀者的注意力,像極了西方的油畫,「站」字則暗示這凝定的形象里流動著生命。顯然詩人並不把周身的景象當做孤立靜止的死物,而是時刻保持與身外的世界的靈魂感應,這是哲學家和藝術家思維的體現。

詩人的聯想力是很奇妙的,她以疲倦的姿態為聯結,從低垂的稻穗跳躍到母親的面容,「我想起」三個字對這種思維跳躍作出說明,為讀者降低了理解上的困難。「皺」與「美麗」的並列表明作者對母愛的讚頌和對時間流逝的獨特理解,樹巔上掛著的「收穫日的滿月」為母親的臉灑下了一層神性的光輝,這是詩人對辛勤的勞動者的敬意和對肩荷著生存重擔的母親的真摯愛意。

緊接著,詩人的視線由近及遠,思緒也由實向虛:暮色與遠山以宗教般的肅穆沉澱了豐收日的喜悅,「心邊」表明遠山既是實景也是心象,詩人追求著雕塑與繪畫般凝定的美,對於時光沉澱下的「靜默」與「疲倦」是格外敏感的。

詩的結尾處,詩人的思緒又被腳下汩汩的河流拉回到眼前,展開了對於生命存在方式的思索。與滾滾而逝的歷史塵埃相比,詩人低首沉思如稻束才是生命最好的存在形態,生命的意義正是由這些渺小而平凡的生命體的「疲倦」來體現。正如袁可嘉所評價的那樣,這種凝聚在鄭敏詩歌中的「來自沉潛」的「明澈的流水般的柔和」的力著實「使人心折」。

出自《詩集 一九四二—一九四七》

我從來沒有真正聽見聲音

像我聽見樹的聲音

當它悲傷,當它憂鬱

當它鼓舞,當它多情時的一切聲音

即使在黑暗的冬夜裡

你走過它,也應當像

走過一個失去民族自由的人民

你聽不見那封鎖在血里的聲音嗎

當春天到來時

它的每一隻強壯的手臂里

埋藏著千百個啼擾的嬰兒

我從來沒有真正感覺過寧靜

像我從樹的姿態里

所感受到的那樣深

無論自哪一個思想里醒來

我的眼睛遇到它

屹立在那同一的姿態里

在它的手臂間星斗轉移

在它的注視下細水慢慢流去

在它的胸懷裡小鳥來去

而它永遠那樣祈禱,沉思

彷彿生長在永恆寧靜的土地上

選自張清華主編《鄭敏的詩》

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

賞讀:

樹是現當代詩人筆下的經典意象,常被賦予偉岸高大、頑強不屈的形象特徵,鄭敏筆下的這棵樹同樣擁有著不屈的抗爭精神和深沉博大的智慧。

詩的前半部分運用象徵手法,在樹的形象中寄託著社會歷史之思。紮根祖國大地的樹象徵著山河破碎、慘遭踐踏、失去自由的中華民族,在它的沉默的身體里,蘊藏著千百個新的生命,他們正以春的姿態啼擾在黑暗的冬夜,發出對抗民族苦難的聲音。

詩的後半部分則引出了關於「寧靜」的宇宙哲思。「寧靜」是鄭敏詩歌中頻繁出現的主題詞,它是詩人感悟生命的方式。與前半部分的掩藏的「聲音」截然不同,樹在此化作一個靜默的雕塑般的偉大形象,作為永恆的歷史的見證者,目送星斗轉移、細水流去、小鳥來去。

這首小詩較為典型地體現了鄭敏詩歌由日常事物的形象引申開去,將現實生活的情感與生命存在的哲理完美融合的特徵。

詩人與死

出自詩集《早晨,我在雨里採花》

詩人與死(組詩十九首)

是誰,是誰

是誰的有力的手指

折斷這冬日的水仙

讓白色的汁液溢出

翠綠的,蔥白的莖條?

是誰,是誰

是誰的有力的拳頭

把這典雅的古瓶砸碎

讓生命的汁液

噴出他的胸膛

水仙枯萎

新娘幻滅

是那創造生命的手掌

又將沒有唱完的歌索回。

沒有唱出的歌

沒有做完的夢

在雲端向我俯窺

候鳥樣飛向迷茫

這裡洪荒正在開始

卻沒有恐龍的氣概

歷史在紛忙中走失

春天不會輕易到來

帶走吧你沒有唱出的音符

帶走吧你沒有畫完的夢境

天的那邊,地的那面

已經有長長的隊伍

帶著早已洗凈的真情

把我們的故事續編。

嚴冬在嘲笑我們的悲痛

血腥的風要吞食我們的希望

死者長已矣,生者的腳跟

試探著道路的漫長

伊卡拉斯們乘風而去

母親們回憶中的苦笑

是固體的淚水在雲層中凝聚

從搖籃的無邪到夢中驚叫

沒有蜜糖離得開蜂刺

你衰老、孤獨、飄搖

正像你那夜半的燈光

你的筆沒有寫完苦澀的字

伴著你的是沙漠的狂飆

黃沙淹沒了早春的門窗。

那雙疑慮的眼睛

看著雲團後面的夕陽

滿懷著幻想和天真

不情願地被死亡蒙上

那雙疑慮的眼睛

總不願承認黑暗

即使曾穿過死亡的黑影

把懷中難友的屍體陪伴

不知為什麼總不肯

從雲端走下

承認生活的殘酷

不知為什麼總不肯

承認幻想的虛假

生活的無法寬恕

我寧願那是一陣暴雨和雷鳴

在世人都驚呼哭泣時

將這片葉子捲走、撕裂、飛揚入冥冥

而不是這冷漠的誤會和過失

讓一片仍裝滿生意的綠葉

被無意中順手摘下丟進

路邊的亂草水溝而消滅

無蹤,甚至連水鳥也沒有顫驚

命運的荒誕作弄

選中了這一片熱情

寫下它殘酷的幽默

冬樹的黑網在雨雪中

迷惘、冷漠、沉靜

對春天信仰、虔誠而盲目。

打開你的幻想吧,朋友

那邊如浩瀚的大海迷茫

你脫去褪色的衣服,變皺

的皮膚,浸入深藍色的死亡

這裡不值得你依戀,忙碌嘈雜

伸向你的手只想將你推搡

眼睛中的憤怒無法噴發

緊閉的嘴唇,春天也忘記歌唱

狹窄、狹窄的天地

我們在瞎眼的甬道里

踱來踱去,打不開囚窗

黃昏的鳥兒飛回樹林去歇棲

等待著的心靈垂下雙翼

催眠從天空灑下死亡的月光

右手輕撫左手

異樣的感覺,叫做寂寞

有一位詩人掙扎地看守

他心靈的花園在春天的卷末。

時間捲去畫幅步步逼近

只剩下右手輕撫左手

一切都突然消失、死寂

生命的退潮不聽你的挽留

像風一樣旋轉為了掃些落葉

卻被冬天嘲諷譏笑

那追在身後的咒罵

如今仍在屍體上緊貼

據說不是仇恨,沒有吼叫

漂亮的回答:只是工作太忙。

冬天是欣賞枯樹的季節

它們用墨筆將蔚藍切成塊塊

再多的幾何圖也不能肢解

那偉大的藍色只為了藝術的歡快

美妙的碎裂,無數的枝梢

你畢生在體會生命的震撼

你的身影曾在屍堆中晃搖

歌手的死亡擰斷你的哀嘆

最終的沉默又一次的斷裂

從你脆了的黑枝梢

那偉大的藍色將你壓倒

它的浪花是生命紛紛的落葉

在你消失的生命身後只有海潮

你在藍色的擁抱中向虛無奔跑

從我們腳下湧起的不是黃土

是萬頃瀲灧的碧綠

海水殷勤地洗凈珊瑚

它那雪白的骸骨無憂無慮

你的第六十九個冬天已經過去

你在耐心地等待一場電火

來把你畢生思考著的最終詩句

在你的潔白的骸骨上銘刻

不管天邊再出現什麼翻滾的烏雲

它們也無能傷害你

你已經帶走所有肉體的脆弱

盛開的火焰將用舞蹈把你吸吮

一切美麗的瓷器

因此留下那不謝的奇異花朵

我們都是火烈鳥

終生踩著赤色的火焰

穿過地獄,燒斷了天橋

沒有發出失去身分的呻吟

然而我們羨慕火烈鳥

在草叢中找到甘甜的清水

在草叢上有無邊的天空邈邈

它們會突然起飛,鮮紅的細腳後垂

狂想的懶熊也曾在夢中

起飛

翻身

卻像一個蹩腳的雜技英雄

殞墜

無聲

十一

冬天已經過去,幸福真的不遠嗎

你的死結束了你的第六十九個冬天

瘋狂的雪萊曾妄想西風把

殘酷的現實趕走,吹遠。

在冬夭之後仍然是冬天,仍然

是冬天,無窮盡的冬天

今早你這樣使我相信,糾纏

不清的索債人,每天在我的門前

我們焚燒了你的殘餘

然而那還遠遠不足

幾千年的債務

傾家蕩產,也許

還要燒去你的詩束

填滿貪婪的焚屍爐

十二

沒有奧菲亞斯拿著他的弦琴

去那裡尋找你

他以為應當是你用你的詩情

來這裡找他呢

你的白天是這裡的黑夜

你的痛苦在那裡消失得

無影無蹤,樹葉

幸福地輕語,夜鶯不需要藏躲

你不再睜開眼睛

卻看到從來不曾看到

的神奇光景

情人的口袋不裝愛情

法官的小槌被盜

因此無限期延遲開庭。

十三

在這奧菲亞斯走過的地道

你拿到這第十三首詩,你

痛苦而憤怒,憎恨這朕兆

意味著通行的不祥痕迹

然而這實在是通行證的底片

若將它對淮陽光

黑的是你的瞼龐

你的頭髮透明通亮

你茫然考慮是不是這裡的一切

和世間顛倒

你的行囊要重新過秤

然而鬼們告訴你不要自欺

現在你正將顛倒的再顛倒

世間從未認真地給你過秤

十四

你走過那山陰小道

忽然來到一片林地

世界立即成了被黑洞

吸收的一顆沙礫

掌管天秤的女神曾

向你出示新的圖表

天文數的計量詞

令你驚愕地拋棄狹小

人間原來只是一條雞腸

繞繞曲曲臭臭烘烘

塞滿泥沙和掠來的不消化

只有在你被完全逐出雞腸

來到洗凈污染的遺忘湖

才能走近天體的耀眼光華

十五

那為你哭泣的人們應當

哭泣他們自己,那為你的死

憤怒的人們不能責怪上帝

死亡跟在身後,一個鬼祟的影子

你有許多未了的心愿像蠶絲

如果能織成一片晴空……

但黑雲不會放過你的默想

雷爆從天空馳下擊中

你的理想只是飄搖的蛛網

幾千年沒有人織成

幾千年的一場美夢

只有走出祭壇的廣場

離開雅典和埃及的古城

別忘記帶著你的夜行時的馬燈。

十六

五月,肌膚告訴我太陽的存在

很溫存,還沒有開始暴虐

我閉上眼睛,假裝不知道誰在主宰

拖延,是所有這兒的大腦的策略

屍骨正在感覺生的潮氣

離開火葬場已經兩個月

污染的大氣甚至不放棄

那從爐中拾回的殘缺

也許應當一次又一次地洗滌

用火焰,

用焚燒

這裡沒有檀木建成的葬堆

也沒有灑上玫瑰、月季、蘭花的嬌艷

只有沉默的送葬者灑上烏雲般的困惱。

十七

眼睛是冰凍的荷塘

流水已經枯乾,我的第69個冬天

站在死亡的邊卡送走死亡

天邊有駝隊向無人熟悉的國度遷移

歡樂的葡萄不會急著追問下場

香醇的紅酒也忘記了根由

一個個音符才聯成合唱

也許是憤怒,也許是溫柔

整體不過是碎片的組成

碎片改組,又產生新的整體

短視的匠人以為到了終極

圍上眼睛,任肢體在大地橫陳

蠶與蛹,毛蟲和蝴蝶的交替

灑在湖山上,像雨的是這個「自己」

十八

他們用時間的極光刀

在我們的身體上切割

白色的腦紋是抹不掉

的錄像帶,我們的錄音盒

被擊碎,逃出刺耳的歌

瘋狂的詩人捧著淤血的心

去見上帝或者魔鬼

反正他們都是球星

將一顆心踢給中鋒

用它來射門

好記上那致命的一分

歡呼像野外的風

穿過血滴飛奔

詩人的心入網,那是墳。

十九

當古老化裝成新生

遮蓋著頭上的天空

依戀著醜惡的老皮層層

畏懼新生的痛苦

今天,抽去空氣的汽球

老皮緊緊貼在我的身上

它昔日的生命已經偷偷逃走

水生的它是我的痛苦的死亡

將我尚未閉上的眼睛

投射向遠方

那裡有北極光的瑰麗

詩人,你的最後沉寂

像無聲的極光

比我們更自由地嬉戲。

選自張清華主編《鄭敏的詩》

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

賞讀:

在1948年至1979年這詩歌生命沉睡的30年里,鄭敏通過閱讀和社會體驗重新認識了歷史,形成新的想法,並在二戰後美國詩歌的啟發下開始了後現代主義詩歌的探索。1990年以後出版的詩集《心象》《早晨,我在雨里採花》都標誌著鄭敏後期詩藝探索的成熟。

《詩人與死》的創作緣起於「九葉」詩友陳敬容與唐祈分別在1989年、1990年相繼離世,出版後引起了詩壇不少的關注。正如詩題所展示的那樣,此詩有兩大主題,一個是「詩人」,一個是「死」,借用反諷、悖論、隱喻、神話等手法與里爾克「十四行組詩」的形式,鄭敏在詩中講述「詩人的命運」,同時還有「對死的一些感受」。

在研究了德里達的解構哲學後,鄭敏對詩人(知識分子)的命運、存在意義上的死亡、烏托邦與理想主義、人類文明的浮沉盛衰等問題的思考愈加成熟,她深刻反省了這一代知識分子因盲目的理想主義而付出慘痛代價的謬誤人生。

這組詩按主題的漸進與節奏的起承轉合可分為四個樂章,第一至第五首詩是第一部分。詩人在這一部分抒發了對唐祈去世的悲慟與悼念之情,天真的理想與殘酷的現實之間的緊張衝突是詩歌的主調。詩人化用了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和德國現代主義詩歌中的句式與意象,接連發出六個「是誰」的咄咄逼問,在「冬日的水仙」、「典雅的古瓶」、幻滅的「新娘」與濟慈的詩歌《希臘古瓮頌》的類比中,將現實世界與死者世界對立起來。「春天不會到來」表明了詩人對現實世界之殘酷的清醒認識與巨大失落。第三首詩中的「伊卡瑞斯」是借古希臘神話典故隱喻為了浪漫的理想奮不顧身的年輕人如雅典巧匠之子伊卡瑞斯般因飛得太高,從雲端墜入海底,徒令母親的眼淚風乾凝固。第四首詩則點明了知識分子不肯承認幻想的虛假與生活的殘酷之可悲。在第五首詩里,詩人解構了知識分子們的烏托邦幻想症。

從第六首詩到第十首詩,詩人具體想像了詩人之死的過程,在死亡的海潮、偉大的藍色、舞蹈的火焰與冬天的枯樹、落葉的對比中,以自嘲的方式展示了理想主義的脆弱和知識分子死亡的荒誕。「我們都是火烈鳥」,試圖在理想的天空中自由高翔,然而在現實面前,知識分子們做不成高貴的火烈鳥,卻是懶熊,只能在夢中起飛,最終如蹩腳的雜技英雄般跌落。

在第三部分(第十一首至第十五首),詩人在希臘神話與但丁《神曲》的典故中繼續想像著死後靈魂進入冥府的經歷。在這一樂章,一切都被顛覆。詩人解構了「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的美好幻想,反覆強調著「冬天之後還是冬天」的人間現實。冥府成為主持公正的樂園,詩人在這裡滌盡塵世的污濁,在死後潔白之軀得到恢復。

在最後一部分,詩人重新審視了死亡與生存的關係,以告慰詩人之死。在第十七首詩中,詩人體悟到宇宙萬物本為一體,生死輪迴不過是葡萄與紅酒、蠶與蛹、蝴蝶與毛蟲、雨水與湖泊的生命形態的交替。因此,最好的死亡態度是「闔上眼睛,任肢體在大地橫陳。」在第十八首詩中,詩人復又審視起現代知識分子的命運,縱然在毫無公正的比賽中,他們註定失敗,但「白色的腦紋是抹不掉的錄像帶」,死亡是對罪惡的永恆的審判。最後,悼亡者將瑰麗的北極光作為逝者在彼岸世界的歸宿,賦予詩人們榮耀的桂冠,以告慰知識分子的靈魂。

推薦參考書目

1.公木主編,《新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9年版。

2.張同道,《探險的風旗——論20世紀中國現代主義詩潮》,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3.龍泉明主編、趙小琪副主編 ,《中國新詩名作導讀》,長江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4.吳思敬、宋曉冬編,《鄭敏詩歌研究論集》,學苑出版社,2011年版。

本文為文研青年中國新詩作品賞讀專稿,專題知識梳理、考研點撥等將在線上專題研習結束後,由專人匯總成果,經「專題研習」欄目推出,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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