粲然：愛最重要的屬性，是自身自願的傾覆與重塑
究其根本，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故事能獨立存在。它們陳陳相因，互為答案。你只有沿著你的好奇不斷潛進，以疑問串聯萬千故事，才有可能以閱讀為餌，以古往今來所有故事為投影，製作你獨一無二的——
心智拼圖
怎樣使用閱讀策略系統中的「好奇表」，就著《土豆的愛情故事》，講了整整兩天。兩千來字的小文，連最小的孩子都鼓足勇氣，手指按在書頁上，一字一挪地讀過去。
《土豆的愛情故事》
《土豆的愛情故事》說的是一個一心夢想成為炸薯條的土豆，被調皮小男孩刻出了臉，丟棄在垃圾堆里。
她和同樣遭人厭棄的破吉它交談，被流浪漢聽到。流浪漢把「會說話的土豆和吉它」送到馬戲團。她們被組成樂隊，一炮而紅，四處表演。最後，一個名叫蘇丹的人用三車皮鑽石把土豆買走，和土豆結婚的故事。
我們的閱讀小組經歷層層索問，來到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這篇叫做《土豆的愛情故事》之小文，講的是土豆的愛情嗎？蘇丹愛土豆嗎？土豆愛蘇丹嗎？
有的孩子認為，蘇丹深深愛著土豆，才會拿三車皮鑽石來換土豆。因為三車皮鑽石是很多的。很多錢，就代表很多愛。
有的孩子認為，蘇丹根本不愛土豆。錢不能帶來愛。
土豆和蘇丹之間究竟有沒有愛？帶著這樣的問題。我們進入第二篇小文：《羅莎與吉博爾》。
《羅莎與吉博爾》
《羅莎與吉博爾》這個故事本身，混雜著多個重要母題。
一個商人有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最小最可愛的女兒叫做羅莎。
有一年，商人生意失敗，只剩下遠方一個鎮子上還存著一筆小錢。商人決定出發去拿回那筆錢。兩個大女兒要求遠遊的爸爸帶回大批禮物。唯有羅莎，她只要一朵玫瑰花。
商人回程途中遇到了強盜，被搶掠，孑然一身逃進森林。林中有個金碧輝煌、應有盡有、空無一人的城堡。商人在裡面大吃大喝。直到他準備摘下城堡里的玫瑰，魔鬼吉博爾出現了。他要求拿玫瑰花交換羅莎。否則商人只有死路一條。
商人哭嚎著回家。羅莎得知情況，毅然來到城堡。吉博爾要求羅莎親吻他，羅莎不願意親吻醜陋的吉博爾，卻答應在城堡里生活下去。慢慢的，她和吉博爾成了好朋友。
後來，羅莎思鄉情深，吉博爾答應送她回家，但如果她超過期限不回來，她和吉博爾就會蒙受大難。
羅莎回家後，嫉妒她的姐姐果然想盡辦法求她「為了爸爸和家人」拖延回去的日子。等到羅莎回到城堡，吉博爾已經僵死樹下。
這時候的羅莎淚如雨下，她抱住吉博爾親吻他，呼喊他。
然後，到了每個童話的巔峰，咒語解除了。吉博爾在吻中復活，變成英俊的王子，和羅莎成就美好姻緣，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羅莎和吉博爾》這篇故事最重要的兩個問題，在於：
為什麼羅莎明知道自己和吉博爾會蒙受大難，卻願意在家裡多呆一天？
孩子們認為，那是因為，在羅莎心裡，爸爸比吉博爾重要得多。
那麼，為什麼始終不願意親吻吉博爾的羅莎，看到對方僵死在樹下，會淚如雨下，衝過去擁抱他，親吻他、呼喊他？
在這裡，孩子的意見一樣產生了分歧。
有孩子說，羅莎親吻死去吉博爾的原因，是愛。
但也有孩子認為，這個吻的動因，不是愛，是愧疚和彌補。
那麼，愛究竟是什麼？蘇丹和土豆是否相愛？羅莎和吉博爾是否相愛？帶著疊加的、如夜霧一般越發沉重的疑問，我們進入了第三個文本。
《輕輕公主》
《輕輕公主》，是一個「睡美人」式的故事。老國王得罪了女巫。在公主的滿月宴上，她得到了詛咒——沒有重力，隨風漂浮。
公主毫無憂慮地長至成年，她最愛做的事是在她窗下的大湖裡游泳。只有在水裡，她才感覺到重力。
她終日在水裡潛游，直到在一個夏夜的水邊遇到一位王子。
王子立刻愛上了這位遭受詛咒的、輕盈的、只會歡笑、不懂愛情的公主。他們終日暢遊在大湖裡。直到有一天，女巫決定破壞公主的自由。她施魔法讓巨蟒吸食大湖的水，王國里水澤乾枯。公主也隨之憔悴，不久於人世。
國王獲得神喻：只有自願堵住大湖底部洞口的男人，才能帶來水源，但這個男人會被湖水慢慢淹沒，永沉湖底。
王國里無人自願相應。只有王子為不愛他的公主，甘願赴死。
在王子決定自沉湖底的那天，他躺在湖裡的大洞上，唯一的要求，是坐在船上的公主陪伴著他，看著他的眼睛，給他餵食。
公主一開始頗為不耐。但漸漸的，湖水瀰漫開來。她看見湖水淹過王子的頭髮、緊閉的雙唇、眼睛、漫過王子的鼻子。王子的呼吸，只剩下幾串氣泡，然後，大水掩至，王子沉入湖底，公主的船一下子漂浮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公主從心裡迸發出一聲巨大的尖叫。她奮力打撈起王子的屍體，放到船里，搖槳回到自己的宮殿。直到深夜，救醒了王子。
在王子睜開眼的那一刻，公主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她哭吖哭，把多年來遺忘的、壓抑的淚水，都哭了出來。天降大雨，水澤豐盈。國土又恢復了生機。
而公主，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咒語解除了。她重新獲得了重力。
最後，學會走路的公主和王子舉行了盛大的婚禮。
麥克唐納（著) 桑達克(繪)
這個故事，就是《輕輕公主》。回憶當年看到這一頁，桑達克的畫作下，碧綠清冽的湖水正漫過垂死的王子。他與公主深深對視。公主已不復歡笑。那種「不知為何」的驚訝和恐懼籠罩著她的臉。下一秒，大水即將掩至，她將同時獲得愛與死的加持。
當時讀到這一頁，心中搖曳難言。而多年後，我又來到這裡，身後，跟著一隊探頭探腦的孩子。
在《輕輕公主》的最後，公主和王子相愛了嗎？
所有的孩子都辨認——並舉手贊同了這種愛。
在孩子的視角里，必須是這樣強烈、純粹、毋庸置疑的愛，才是安全的、百分之一百肯定的愛。
傾覆與重塑
為什麼童話里的愛往往和死亡聯繫在一起呢？難道是因為：愛之猛烈與肯定，務必需要死亡佐證嗎？
不是這樣的。
愛的一開始，所有人都願意捨棄一些有價值的東西。蘇丹願意失去「三車皮鑽石」，羅莎願意失去「和家人呆在一起的機會」，王子願意失去身份和原來的生活習慣。
無論在故事裡，或者在遷移動蕩的生活中，我們都試圖讓自己和別人相信，失去某些有價值的東西，就是在愛。
然而，大部分時候，這些東西加起來的總和，都不是「捨棄一部分的自我」。那些東西，只能證明試圖去愛的人，用武斷天真的方式堅持自己的執念而已。
真正的愛，需要徹底擊碎自己，是一種徹底的重啟。因此，在童話故事裡，它被隱喻成某種與「死境」緊密聯繫的狀態。
一個黑暗又悲慘的危機襲來，隨之根除人性中的傲慢與輕浮。這樣的傲慢與輕浮，不僅是輕輕公主的，也是願意整日追隨於山澤之間的王子的，是羅莎的，也是擁有金碧輝煌宮殿的吉博爾的……
愛最重要的屬性，是顛覆與更新。
因此，辨認「土豆的愛情故事」，即使六七歲的孩子都敏感地躑躅不前。愛是用換取物的珍貴程度來衡量的嗎？
愛不是用它物來衡量的。
愛是用你自身自願的傾覆與重塑來確定，來衡量。
一個問題的「好奇」，我們需要用一串文本來討論與滌清。究其根本，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故事能獨立存在。它們陳陳相因，互為答案。你只有沿著你的好奇不斷潛進，以疑問串聯萬千故事。才有可能以閱讀為餌，以古往今來所有故事為投影，製作你獨一無二的——心智拼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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