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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覺中的櫻與梅,有文學中幽玄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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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畫書界奧斯卡」

漫長的梅雨季節持續不斷的時候,我常常對著一顆青梅遐想,覺得青梅有一種內斂、憂傷和複雜。把它們放在桌子上,通常是兩至三枚,在雪白檯布襯托下,圓潤而青碧,表現出無言的羞澀。一個人在擺放著青梅的桌前,或站或坐,那青梅就會給這個人的神態增加一些特別的韻味。

味覺中的櫻與梅

櫻桃

人們為何對櫻桃情有獨鍾,僅有美味是不夠的,還要嬌弱,易逝,美而傷感,最易觸動的是人們對短暫而美麗事物的哀憐。

從前有個伐竹翁,天天上山伐竹,製成各種竹器來使用。有一天,他發現一節竹子發出亮光,覺得出奇,走上前去,只見竹筒里亮光閃閃,仔細觀察,原來是個三寸的小美人。老翁喃喃自語:「你藏在我朝朝夕夕相見的竹子里,你應該做我的孩子。」於是,他把孩子托在掌心上,帶回家中,交給妻子撫養,她長得美麗可愛,小巧玲瓏,老婦就把她放在籃子里養育了。

我在街邊看到一竹籃小櫻桃的時候,想到《竹取物語》這段開場白,感覺實在美極了。嬌美、明瑩的櫻桃,置於青翠小巧的竹籠內。果子雖小,但紅若瑪瑙,晶瑩剔透,令人心眼俱開。賣櫻桃的女孩子坐在階石的一角,手挎一籃櫻桃,戴頂小草帽,不時怯怯地吆喚一聲:「賣櫻桃——」聲音嬌嬌弱弱的,使街角的空氣都變柔和了。

《萬葉集》里有一首歌:「美哉此提籃,少女身邊挎。」描述的就是這個美好的場景吧。

中國古人早就愛櫻桃。櫻桃,《爾雅》名荊櫻,《大戴禮記》名含桃,又名鶯桃。據《說文》考證:「鶯桃,鶯鳥所含食,故又名含桃。」後來演讀為櫻桃。

《禮記》中有關櫻桃的記載:「是月也,天子乃以雛嘗黍,羞以含桃,先薦寢廟。」(鄭玄註:含桃,櫻桃也。)可見,當時的櫻桃,已是祭祀貢品。

古人寫櫻桃,多是玲瓏星點、珠璣清脆的可愛。元代洪希文一闕《如夢令·櫻桃》,極傳神:

四月朱櫻乍熟,甘露一般清味。禽嘴奪將來,卸在赤牙盤裡。何似。何似。清凈麾尼珠子。

甘露一般清味,讀完都要咽口水了吧。櫻桃是最嬌嫩的水果,任何輕微的碰撞都會留下痕迹。楊萬里寫櫻桃入口是「輕質觸必碎」,「中藏半泓水」。杜甫有一首 《野人送朱櫻》:「西蜀櫻桃也自紅,野人相贈滿筠籠。數回細寫愁仍破,萬顆勻圓訝許同。」

老杜當時在成都草堂,鄰里農家送來滿滿一竹籃櫻桃,這些櫻桃呀,如此均勻,如此圓潤,詩人驚異於它們大小顏色都如此相似。「數回細寫」是分幾次把櫻桃慢慢倒出來。可饒是這麼輕這麼細,還犯愁仍然會碰傷。

美好的東西總會相互找到,彼此相融。明代才女葉小鸞有一款心愛的眉子硯台。書載:「此硯長三寸,寬二寸,厚半寸余,面有犀紋,形狀腰圓,硯池宛若一彎柳眉,故名眉子。」葉小鸞曾作二首七絕托工匠鐫於硯背,其一曰:「素袖輕籠金鴨煙,明窗小几展吳箋。開奩一硯櫻桃雨,潤到清琴第幾弦。」「開奩一硯櫻桃雨」,七字絕艷,自當籠以碧紗。

櫻桃與佳人,有著源遠流長的勾連。美人的嘴,謂其小而紅潤如櫻桃,稱為 「櫻桃小口」。《西廂記》里,鶯鶯出來拜見張生,張生看她,「朱唇一點,小顆顆似櫻桃初破」,多美。

「櫻桃花下送君時,一寸春心逐折枝。別後相思最多處,千株萬片繞林垂。」多情的元稹更是把櫻桃和愛情融合在一起。

古人們寫珍貴的東西,總要強調脆弱,在櫻桃上就體現為「鳥才食便墜,雨薄灑皆零」。櫻桃飄零的惆悵,是李商隱那首 「朱實鳥含盡,青樓人未歸。南園無限樹,獨自葉如幃」最有味道。而晁補之的「櫻桃紅顆壓枝低」,蘇東坡的「櫻桃爛熟滴階紅」,則是另一種更深的惆悵了。

人們為何對櫻桃情有獨鍾,僅有美味是不夠的,還要嬌弱,易逝,美而傷感,最易觸動人們對短暫而美麗事物的哀憐。

櫻桃抵達舌尖的時候,我的腦海里總是浮現出川端康成筆下的少女:

舞女看上去約莫17歲光景,梳理著一個我叫不上名字的大髮髻,髮型古雅又奇特。這種髮式,把她那嚴肅的鵝蛋形臉龐襯托得更加玲瓏小巧,十分勻稱。(《伊豆的舞女》)

日本的文學藝術到極致,都是女性的美。川端康成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對細節的把握非常準確而且豐富,尤其是對某些少女的皮膚的描寫極為準確。

我讀過一篇川端康成在夏威夷的演講,講他坐在夏威夷的一個旋轉餐廳吃早餐,早餐還沒有開始,那些杯子都是倒放在架子上的。陽光在那些杯子上慢慢移動,先是到了一個杯子的角,然後到了整個杯子,然後兩三個,四五個……他的這個描寫,讓我驚訝於一個作家能夠如此細膩地去描寫那麼一種幾乎靜態的視覺感受。

日本美學所能納入視線的東西,也都是,朦朦朧朧,模模糊糊,像是被水汽隔離,無法一下看透,無法明亮。

說到櫻桃,又不免說到櫻花。

春天的日本沉浸在瀰漫的櫻花氣息里。男女老少花下酩酊,如醉如狂,歌舞歡笑於其下。櫻花之早開易落而又開落均盛大,引發日本人關於人生短促卻共烈的感喟。日本藝術固有的物哀傳統,使其往往不甚宏大,卻細膩敏銳。比如一株櫻花,相比其盛開時的雲蒸霞蔚,日本人更願意把玩其飄零之際的凄婉。

進一間日本的茶室,主人會在盛滿水的花瓶里遍撒櫻花瓣,一片櫻花瓣就能將客人置於一棵開滿花的櫻花樹下。一間茶室是一個未固定任何特定場所的空間,在其中共處之人的意識,都變得極有容納性,即使最小的獨創在頭腦中都會生成最豐富的圖像。

美學家大西克禮認為,日本文學中的「幽玄」是與露骨、直接、尖銳等意味對立的一種優美、委婉、和緩的感覺,這種感覺,「使我們對被隱含的、微暗的東西不會產生恐懼不安」。

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讚》就是一種典型的幽玄文化的代表,其間縈繞的那種朦朧、微暗、薄明的感覺,就是幽玄。「月被薄霧所隱」,「山上紅葉籠罩於霧中」。都屬於「我們對某種對象的直接知覺被稍微遮蔽了」。

而櫻桃身上那種嬌美矜貴、細緻精微的感覺,也真的是有種幽玄的感覺呢。

梅子

味覺是一條通向詩意的途徑,讓我們重新構想失去的整體。在一顆青梅前,漫山遍野的綠意就這樣被重新構想與喚醒了。

仲夏之月,倏雨倏晴,俗稱為黃梅天。蘇浙地區的梅雨季,雨水異常充沛,青石板街,磚牆瓦屋,皆一片濕漉漉。南方人家的屋檐,瓦是密密有序疊放的。

多雨時節,雨水就順著瓦溝流下,形成一道細密的雨簾。 雨簾之下,常放一青石做成的大水缸接雨水,雨水落缸,如隔空敲磚瓦,滴答有聲。

《清嘉錄》卷五記梅雨有《梅水》一條云:

居人於梅雨時備缸瓮收蓄雨水,以供烹茶之需,名曰梅水。

梅雨時用缸承接雨水,待有客來訪時,便用新的雨水以代替甘泉烹茶。

徐士鋐《吳中竹枝詞》云:

陰晴不定是黃梅,暑氣薰蒸潤綠苔。

瓷瓮競裝天雨水,烹茶時候客初來。

梅雨季有梅水可吃,實在不是一件微小的福氣。我在黃梅天讀《知堂先生集》,讀到他住的苦雨齋,說夏日雨季悶熱,每每有客來訪苦雨齋,知堂先生都是先遞茶水一杯,乃由雨水煮成,消暑解渴。遞紙扇一把,乃日本式的由竹絲編排,糊以棉紙,輕而適用。用知堂先生自己的話來說,住在苦雨齋里喝清茶,是「忙裡偷閒,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的現世享受一點美與和諧。

梅雨天喝雨水烹的清茶,促膝而談,再相伴一小竹筐青嫩欲滴的梅子,則更有意致了。被細雨打濕的梅子,大如小兒拳頭,小如彈丸,在嫩葉中間,安詳,生動。猶如夏日一般少女的身體,映照在潔凈的鏡面上,有一種秘而不宣的脈脈生機。歐陽修寫過一首《阮郎歸》,「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蝴蝶飛」,說的是春分時節,還未成熟的梅子才如豆粒一般大小,到初夏時節就青蔥飽滿如此了。

青梅入口,堪稱對味覺的調戲。一口下去,果子的酸味伴著青梅的清香衝上舌齒,先是略酸,再是青澀,後是香甜,只求獲得味覺上的放縱。飽含記憶的味道,在齒尖舞蹈,味覺是把神秘的鑰匙,一不小心就開啟了一扇通往過去的門。

想普魯斯特曾在一塊瑪德琳蛋糕抵達舌尖的那一刻喚醒了自己一生的記憶:「帶著蛋糕點心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顎,頓時使我渾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發生了非同小可的變化。一種舒坦的快感傳遍全身,我感到超凡脫俗,只覺人生一世,榮辱得失都清淡如水。」他藉助味覺走回童年,花朵一般打開的童年,在他的想像前歡快地舞動。獨特的不是眼前的這些具體之物,而是他們和我們曾經的某一次相遇。

通過這一小塊圓鼓鼓的蛋糕,普魯斯特向我們傳送的是可稱為激勵的顫動,他描寫味覺的樂趣,似乎十分節制,卻極為婉轉。瑪德琳蛋糕的滋味比任何事物都要轉瞬即逝,卻打開了通向永恆的道路。

詩人陸遊喜歡另一種食梅子法,「密罌沉井漬青梅」。將青梅放在籃子里,吊了繩浸到井水裡,等著清甜的井水將青梅浸涼後再食用。這些在水中翻滾擠碰過的小巧玲瓏的梅子,就有了一種流水的語言和音樂的旋律,使我想起也被生活這樣沖洗著的美好情感,帶著水珠的清純味道。卡佛的一首小詩,就巧妙地捕捉到了這種生活細節的美好:「涼爽的夏夜/窗戶開敞/燈亮著/水果在碗中/你的頭在我的肩上/一天中這些最愉悅的時候/……甚至超過其他那些時辰。」

漫長的梅雨季節持續不斷的時候,我常常對著一顆青梅遐想,覺得青梅有一種內斂、憂傷和複雜。把它們放在桌子上,通常是兩至三枚,在雪白檯布襯托下,圓潤而青碧,表現出無言的羞澀。一個人在擺放著青梅的桌前,或站或坐,那青梅就會給這個人的神態增加一些特別的韻味。

據說,在盛產青梅的南京市溧水區一帶,至今保留有在芒種時節泡製青梅酒的習俗。

梅酒,自古就是被人們飲用的果實酒。梅酒的製作其實並不複雜。江南四月下旬至五月初,青梅豐收,梅子熟落之後算是應季風物了,采青梅,小心去梗,再將其一枚枚洗凈,整齊地擺在竹筐里,陰頭裡慢慢吹乾。然後就好冰糖裝進罈子里,豪邁地倒進白酒,封好口子慢慢等著。這雨下一場,酒就濃稠一些,再下一場,更濃稠一些。

梅酒入胃,吃出滿嘴清香,像是細長的綠蔓爬進身體,在體內慢慢伸展開。有人還會在釀梅酒的過程里,放進紫蘇。

青梅還可以做梅醬。鄭逸梅曾寫道:「梅醬為家廚雋品,塗麵包啖之,味絕可口。」採摘來的青梅還可做青梅醬,首先篩選青梅,鹽水浸泡後去其澀味,放入冷水鍋中大火熬煮以後去取出果核,再用小火不斷攪拌煮,可以看到果醬的顏色會越熬越深,從黃綠色變為琥珀色,再變為深褐色。酸酸甜甜,做拌醬美味無比,淋在烤鴨上,可解油膩。

味覺是一條通向詩意的途徑,讓我們重新構想失去的整體。在一顆青梅前,漫山遍野的綠意就這樣被重新構想與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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