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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微笑型」抑鬱症患者的日常

本章節節選自《一個人的外貿江湖》下冊

Linda患抑症已經很久了。除了她自己,誰也不知道。

一般的抑鬱症表現為終日情緒低落、言行遲滯。而到了重度期,很多患者會有輕生的念頭,有的則直接自殺。

可是,不是所有的抑鬱症都是可以看出來的,有些病人表現出來的癥狀和人們認知中的癥狀會截然相反。

在醫學界,醫生把那些反常的抑鬱症稱為「不典型抑鬱症。」不典型抑鬱症通常有三種狀態。

微笑型:患者雖然心中極度鬱悶苦惱,但在人前卻總是有說有笑。別人很難察覺到他的抑鬱情緒。如果和他們進行深入的交談,患者往往會說自己是「強顏歡笑」或者「苦笑」。雖然在笑,但內心沒有任何愉快的感覺。

勤勉型:一般人患上抑鬱症後在做事的時候會提不起精神、不願動,從而導致工作效率非常低。但勤勉型患者卻往往表現得對工作非常狂熱,人們會誤以為他們是「工作狂」。他們全身心地投入工作,終日忙忙碌碌,最怕「閑下來」。因為一閑下來就會變得很茫然,覺得生活沒有意義。簡單地說,他們必須以忙碌的生活狀態去隱藏內心深處的抑鬱。

隱匿型:這種抑鬱症更特殊,它是一種以身體癥狀掩蓋抑鬱癥狀的抑鬱症。病人的抑鬱情緒不明顯,但總會覺得身體某個或者多個部位疼痛。因而經常輾轉於內科、外科求治,做了許多不必要的檢查和治療。常規的鎮痛藥物治療也無明顯效果,有些患者往往被誤診和誤治。

Linda所患的正是「微笑型」抑鬱症。即便是敏感的蕭懿,也沒有從他們平時的聊天中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微笑型抑鬱症應該是所有抑鬱症中最痛苦的了,其他的抑鬱症都可以從別的方面發泄自己的情緒,但唯有這個,是一直逆著自己的真實感受去生活的。時間久了,精神崩潰是必然的。

Linda知道,自己離崩潰的邊緣已經不遠了。

最近她經常會夢到媽媽。夢中都是媽媽躺在病床上拉著她的手,叮囑她以後要靠自己的場景。每次醒來,Linda就無比懊惱,因為夢一醒,媽媽就沒了。這種懊惱讓她越來越渴望一直睡下去,可是越想睡,越睡不著。

Linda還有個哥哥,別人的哥哥都是保護妹妹的,她的哥哥卻是家裡的霸王。不管多小的事,只要對她稍有不如意便是非打即罵。不僅從小就不好好讀書,還早早地跟一群小混混在社會上東遊西盪。更是在初二的時候就放了一把火燒了教室。從此,再也沒有學校敢接收這樣的學生了。

兒子的種種行為在別人看來是惡行,是欠管教,但在他爹的眼裡卻是有本事的表現。慢慢地,哥哥成了當地人見人躲的地痞流氓。如今快五十了也沒有哪家姑娘願意嫁給他,身邊的「女朋友」倒是換了一茬又一茬。

俗話說有其父必有其子,其實這句話反過來說也沒毛病。在Linda的印象中,媽媽永遠是那個忍氣吞聲的膽小女人,父親可以隨時對她辱罵毆打。飯菜做得不對他胃口了,打一頓;在外面遇到鬱悶的事了,回家打一頓;喝醉酒了,媽媽還是逃脫不了被打一頓的命運。

Linda從小就暗暗發誓,一定要考上大學,帶著媽媽遠離這個讓她只有噩夢的家。所以她在學校拚命學習,從小學到初中一直是班裡的第一名。

在她讀初三那年,有人給她說了一門親事,對方承諾給5000彩禮。父親聽說有那麼多錢,馬上命令她退學。但那次媽媽一反沉默的常態,在父親面前哆哆嗦嗦地說出了自己的意見:

「娃現在小,還沒到結婚年齡。如果能高中畢業,肯定比現在值錢。而且,一畢業就可以嫁人,到時候別說五千,一萬也會有人給。反正她讀書又不花家裡錢,不如再讓她讀三年,到時候要一筆彩禮給她哥娶個媳婦。」

父親大概覺得等三年多要5000塊很划算,也就沒有再逼她退學了。也是辛虧有了媽媽的建議,她才得以繼續讀高中,要不然,Linda的人生要重新改寫了。

到了高中,Linda更是沒日沒夜地讀書。她想好了,一定要考上大學帶著媽媽離開這這裡。這個強烈的信念讓她時刻不敢在學習上懈怠,這也讓她一直保持這年紀前三的好成績。為此,學校不但減免了她全部的學費,每月還給了她7塊錢伙食費。

高三的時候,為了讓她安心學習,學校專門給她配了一個單間。別的學生都是睡通鋪,一個房間睡二十幾個人,她卻一個人獨享一個房間。這些特殊的待遇更讓她深刻地意識到只有知識才能改變命運,只有出類拔萃才能讓別人高看一眼。

整個高三,她只在過年的時候回家住了兩天,其餘的時間都在學校廢寢忘食地學習。

七月九號,她考完最後一科,志滿意得地走出了考場。想著很快就可以離開這裡了,心情便格外得好。回宿舍收拾了簡單的行李,Linda步行20公里回到了好久沒回去的家。

剛走到村口,她就聽到了母親的哭嚎聲,還看到家門口還圍著一群看熱鬧的人。她飛快地跑過去,沖開人群,眼前的一幕讓她驚呆了:醉醺醺的父親正在腳踹鞭抽在地上打滾的媽媽。媽媽滿臉是血躺在地上,那麼多看熱鬧的,居然沒有一個人上前制止。

Linda既不憤怒也不害怕,她平靜地抄起一把鐵鍬,穩穩地砸在父親的腦袋上,這個醉鬼一下子就倒在地上不動了。

她把媽媽搬到架子車上,又從屋裡翻出兩百塊錢,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一個人拉著媽媽去了鄉里的衛生院。檢查結果是:左側三根肋骨骨折,鼻骨骨折,兩顆門牙脫落、眉骨骨折、脾破裂,腎挫裂傷。而且很多傷都是陳舊性的。Linda盯著這份檢查結果,看著在病床上昏睡不醒的媽媽面無表情。她沒空悲傷,她得想個法子儘快擺脫那個惡魔父親。

凌晨兩點的時候,媽媽醒了,Linda問她要不要喝口水,她搖了搖頭,握住女兒的手輕輕說道:「以後要全靠你自己了,嫁人的時候好好挑挑,找個對你好的人,別像我一樣,要不然媽死不瞑目啊。」

Linda強忍著淚水安慰道:「醫生說了,你這只是皮外傷,養一段時間就能恢復。我已經想好了,等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咱倆一起去上大學,離開這個破爛家。」

媽媽笑了,臉上露出了很欣慰的表情,然後安詳地閉上了眼睛。Linda以為她只是睡著了,卻沒想到媽媽再也沒有醒來。

媽媽的娘家沒兄弟,外公外婆早已去世,只有一個遠嫁的妹妹和本家兩個侄子。這在農村,屬於典型的娘家沒人。所以,人死了就死了,也沒人來給本家嫁出去的閨女討個公道。

喪事很簡單,一口薄棺和一串鞭炮送走了媽媽。出殯那天下著大雨,她低頭看著腳下泥濘的路,眼眶依然是乾的。很快有人竊竊私語,說有其父就有其女,女兒跟爹一樣狠心,親娘下葬都不落淚,沒見過這樣的。

父親沒了發泄對象後變成了每天摔罐子砸碗。在他發泄完情緒後,Linda就一聲不吭地把地上的一片狼藉收拾得乾乾淨淨。她現在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等那張能改變自己命運的錄取通知書。

拿到通知那天,她按捺住興奮的心情,偷偷去了一趟小學老師家,把通知書放到他那裡讓他代為保管,然後就開始計劃何時離開。

開學前一周的晚上,在外面喝得醉醺醺的父親一進門就興奮地跟她說有人給她尋了一門好親事,對方願意出兩萬彩禮,而且已經給了一千定金。說完從口袋裡掏出一卷錢在Linda面前揚了揚。Linda正愁沒路費,於是說:「我這個樣子,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怎麼去相親?人家看我這樣,說不定就反悔了。」

正在興頭上的父親或許覺得女兒言之有理,也或許喝醉了腦子不靈光,很大方拿出四張五十的鈔票扔給她,讓她去城裡買兩件新衣服打扮一下。第二天,Linda帶著兩百塊錢和錄取通知書踏上了去學校的路。

後來父親找到了學校,氣勢洶洶地要把她帶走。Linda拿出媽媽的體檢單冷冷地盯著他,恨恨地說道:「你再來找我,我就報警你故意殺了媽媽。那麼多人看著,都可以作證是你活活把她打死的。這是醫院的證明,人證物證都有,你就等著被槍斃吧。」

這個橫了大半輩子的惡棍像打量陌生人一樣打量著女兒,他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亭亭玉立的大學生已經不是一個柔弱可欺的小女孩了,於是罵罵咧咧地走了。

此後,Linda再也沒回家過。即便是結婚,她也只是告訴未婚夫自己是個孤兒,家裡人早死光了。這麼多年她不生孩子並不僅僅是因為工作的原因,是因為以往的經歷讓她不知道如何去和孩子相處,她甚至不知道身為父母,應該如何去愛孩子。

又有三天三夜睡不著了,Linda頭疼欲裂。她瞥了一眼床頭放的一整瓶安眠藥,有個念頭忽然在她腦子閃過:如果把這些都吃掉永遠不再醒來就好了。她看了看錶,此時正是中國的上班時間,她打算跟蕭懿聊聊天。

「在忙嗎?」Linda發了一條消息。

蕭懿正在看書,看Linda這個點發信息過來,馬上發了視頻請求過去。視屏那頭的Linda神色疲倦,雙目無神,看起來比平時老了十歲。

「大半夜的不睡覺幹嘛啊?」蕭懿皺著眉問道。

Linda苦笑了一下說:「失眠啊。你有辦法讓一個吃了10粒安眠藥還睡不著的人睡著嗎?我都三天三夜沒睡覺了呢。」

蕭懿立即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她擔心地說:「你得睡覺,不能這麼熬下去,要不然身體會垮掉的。如果實在不行去醫院讓醫生給注射一點丙泊酚,這樣可以暫時睡個好覺,恢復一下體能。」

「算了,我可不想依賴那種東西,要是醫生用錯了藥量,把我的小命要了怎麼辦。」Linda笑著說。

蕭懿觀察著Linda,忽然問道:「你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我感覺你不太正常。」

「我沒事啊,就是這段時間睡眠不好,估計是工作太累了。」Linda說。

「要不我倆一起去旅行吧,你不是說現在對巴黎很熟悉了,都約了好幾次了,不是你沒空就是我沒空,現在正好趁著咱倆都需要休養,可以考慮去旅行。」蕭懿建議道。

「要再過兩個月才是巴黎最美的旅遊季呢,到時候再來吧。你最近已經夠奔波了,還是老老實在家裡待一段時間比較好。對了,你上次跟我說要結婚,真得決定了嗎?」

「決定了。」蕭懿很堅定地回答道。

Linda猶豫了一下說:「你現在不是處在正常的心智狀態,建議不要這麼快做決定。女人往往會為了愛情之外的很多東西去嫁個一個男人。而婚姻如果不是以愛為基礎,一絲風吹草動就能讓它解體。離婚太麻煩,所以還是不要輕易結婚。現在問問自己,你確定愛這個男人嗎?還是在你生病的這段時間他做了什麼讓你感動的事情?如果僅僅是感動,我勸你算了。對了,他知不知道你的財務狀況?如果知道,那就更要慎重。跟你這樣的人結婚,在外人來看,絕對是一本萬利。」

蕭懿想了想認真地說:「我承認是有感動的成分在裡面,但愛情也是有的,或許還有其他成分,反正他是我遇到的相處起來最舒服的人。如果想結婚,目前他是最佳選擇。」

「你想結婚嗎?」Linda問。

「平時倒無所謂,只是這段時間我忽然萌生了想有人陪的念頭。還有啊,」蕭懿停頓了一下說道:「其實我骨子裡還是蠻傳統的。按照中國人的傳統,女人死了之後都是葬在夫家的墓地,從沒見過哪個女人埋到娘家的墓地里。如果死前沒嫁出去,大多都葬在了荒郊野外,感覺好凄涼啊。關鍵是清明節也沒人去掃墓添墳,時間久了,說不定連墳頭都找不到了呢。活著的時候可以隨遇而安,死了總得找個地方長住吧。我這個時候找人結婚,是有一點私心的。這麼一想,反倒覺得人家被我算計了呢。」

蕭懿的這番話把Linda逗笑了,她抹著笑出來的眼淚說:「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人都死了還考慮那麼多幹什麼?以後大家都進公墓了,擁擠得很,你還幻想在荒郊野外獨佔一片地,野心很大啊你,真是想的美。再說了,你不還有珵珵嗎?放心,兒子是不會忘記給媽掃墓的。這點完全不用擔心。不過經你這麼一說,我倒是得考慮一下要是萬一哪天我去世了,誰來繼承遺產呢?」

「你一個親人都沒有了嗎?即便父親那邊沒人了,母親那邊應該有人吧。不是以前聽你說你還有一個親姨嗎?」蕭懿分析道。

「算了,咱倆沒事討論這些東西幹啥,真不吉利。好了,我睡覺了,你去忙吧。」說完,Linda關掉了視頻。

-End-

PS:我向太陽發誓,這個月底一定出版下冊,目前正處於改稿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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