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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談書寫工具、筆法線條及其他

魯迅的書法藝術在二十世紀書法史上佔有重要地位。他的日籍弟子增田涉,在一九四八年初版於日本講談社的《魯迅的印象》一書中,曾這樣談到魯迅的字體:「他寫的字,決不表現這銳利的感覺或可怕的意味。沒有稜角,稍微具著圓形的,與其說是溫和,倒象有些呆板。」一九三一年春天,增田涉來到中國後,經內山完造介紹認識了魯迅。後以學生身份每天午後到魯迅家裡談論學問三至四小時,歷時近十個月。他對魯迅「字」和「人」的描述,有一種「現場」眼光,透著質樸、妥帖的鮮活感。

關於魯迅書體風貌的經典評價,早在一九六一年,郭沫若曾給出這樣的說法:「融冶篆隸於一爐,聽任心腕之交應,樸質而不拘攣,洒脫而有法度。遠逾宋唐,直攀魏晉。」(《序》)如今,這幾乎已成定評。幾十年來,書界學人就魯迅書體的特點、地位、淵源,多有探討。下文主要談談「無心做書家」的魯迅,是如何看待書寫工具、筆法線條的,並對他寓居S會館時的「鈔碑」活動嘗試做出新解釋。

魯迅談毛筆與墨水筆

一九〇一年二月十八日,魯迅用戛劍生的筆名,寫下一首祭祀「書神」的騷體長詩《祭書神文》。詩中以擬人戲謔語調談到「書神」的朋友筆、墨、硯:「君友漆妃兮管城候,向筆海而嘯傲兮,倚文冢以淹留」,「漆妃」乃墨,「管城候」乃筆,「筆海」為硯,「文冢」為書叢也。馳騁神思的筆法中,充滿青年周樹人對中國書寫藝術的親昵和喜愛。

從書寫工具的層面,魯迅的書體形態主要有兩種存在方式:一為書法墨跡,一為文章手稿。學生時代的魯迅,記講義雖用過一段時間墨水筆,但他後來全集的原稿、日記、書簡等,累千萬計的書寫幾乎全由毛筆完成。從啟蒙理性與書寫方便性而言,五四時期的魯迅,是非常擁護鉛筆、墨水筆而斥用毛筆的。他在《禁用與改造》一文中曾寫道:「據報上說,因為鉛筆和墨水筆進口之多,有些地方已在禁用,改用毛筆了……倘若安硯磨墨,展紙舔筆,則即以學生的抄講義而論,速度恐怕總要比墨水筆減少三分之一,他只好不抄,或者要教員講得慢,也就是大眾的時間,被白費了三分之一了。所謂『便當』,並不是偷懶,是說在同一時間內,可以由此做成較多的事情。這就是節省時間,也就是使一個人的有限的生命,更加有效,而也即等於延長了人的生命。古人說:『非人磨墨墨磨人』,就是在悲憤人生之消磨於紙墨中,而墨水筆之製成,是正可以彌這缺憾的。」

同樣的看法,魯迅在《論毛筆之類》一文中曾再度重申。日常寫作中,魯迅用的是一種叫「金不換」的普通毛筆,他說:「我並無大刀,只有一枝筆,名曰『金不換』」。「金不換」是紹興城一個叫卜鶴汀的筆庄出的一款低檔筆。魯迅的胞弟周建人在《略講關於魯迅的事情》中說:「這種筆,魯迅先生差不多用了一生,我記不起看見他用過別的筆。他病時,還叫我們託人去買這種筆。」至於魯迅為何沒有選用墨水筆這種科學、高效的書寫方式,而是一仍其舊,依照摯友許壽裳的解釋,「這用毛筆的原因,大概不外乎(一)可以不擇紙張的厚薄好壞;(二)寫字『大小由之』,別有風趣罷。」(《亡友魯迅印象記》)換言之,即美學趣味對工具理性的戰勝。這種公、私殊異,觀念與行為的兩相悖論,不唯魯迅,在民國一代「從古典到現代」的過渡期知識分子身上,都是普遍存在的文化現象。

宗白華說:「中國的書法,是節奏化了的自然,表達著深一層的對生命想像的構思,成為反映生命的藝術。因此,中國的書法,不像其它民族的文字,停留在作為符號的階段,而是走上藝術美的方向,而成為表達民族美感的工具。」(《美學與意境》)東方的毛筆,西方的硬筆,這不同的書寫工具,實可目為不同國民心態的象徵表達。毛筆,又一別名曰「柔毫」。「柔毫」者,軟筆也。與古埃及的蘆葦桿,或西洋人的鵝翎管製成的硬筆,是鮮明對照的。「毛筆」作為中國古代書畫的藝術工具,培養了國人對線條流利、婉轉之美的和諧追求,孕育了漢字「鋒」的美學的多彩神韻。

(魯迅用筆「金不換」)

骨法用筆「鐵線描」

中國畫的根底在書法,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稱「書畫異名而同體」。南齊謝赫《古畫品錄》繪畫六法之二曰「骨法用筆」,「骨」者,骨骼、骨架之謂也,強調的是線條、用筆在傳統繪畫形式中的重要性。

書法可謂繪畫的素描,中國的書法線條是視覺的音樂。魯迅的書法線條細膩流暢,結體圓轉生動。他用筆高度嫻熟,對毛筆的線條有卓越領悟力。他對中國畫筆墨之「筆」的理解眼光精準,在寫給猛克的信中曾說:「毛筆作畫之有趣,我想,在於筆觸;而用軟筆畫得有勁,也算中國畫中之一種本領,粗筆寫意畫有勁易,工細之筆有勁難,所以古有所謂『鐵線描』,是細而有勁的畫法,早已無人作了,因為一筆也含胡不得。」「鐵線描」是力道的表現,魯迅很崇尚「力的藝術」,這讓他對毛筆「細而有勁」的線條本領格外傾心。

書法是一種藝術的舞蹈,「毛筆尖觸紙的多少,就是字的粗細,是全靠手腕作主的」。在指導青年作畫時,魯迅曾多次強調「素描」(線條)的重要性。致信沈振黃說:「大概木刻的基礎,也還是素描。」談到連環畫的畫法,致函何家駿、陳企霞時又說:「不可用現在流行之印象畫法之類,專重明暗之木版畫亦不可用,以素描(線畫)為宜。」連他自己牛刀小試的繪畫作品,也以白描為多。

魯迅對中國書法線條美學的感知,在其幼學及師承淵源外,主要得力於他的「鈔碑」訓練。魯迅從小熱愛美術,對金石碑帖的線條之美情有獨鍾。肖振鳴研究發現,魯迅曾「在日本購買了《書道大成》全二十七卷,幾乎囊括了中國歷代所有時期的重要碑帖。」他平素結交來往的朋友中,亦不乏才華卓著的書法家,如陳衡恪、喬大壯、蔡元培、柳亞子、沈尹默、劉半農等。對書藝有精審判斷力的魯迅,卻鮮有關於書法作品的評論文字。書法之於他,最終發展成一種私人空間的藝術興趣。

(魯迅致許壽裳,1911年3月7日)

「鈔碑」:筆墨儀式與文化修行

這就不得不談到魯迅寓居紹興會館時期的「鈔碑」活動了。自一九一四年起,魯迅開始頻繁搜購各式碑文拓片,他從美術考古學的角度著眼,輯錄、校勘了大量金石拓本。據北京魯迅博物館研究人員夏曉靜統計,他一九一五年購得六百一十餘張拓片,「隨後的幾年裡,一九一六年一千一百一十張,一九一七年一千八百一十餘張、一九一八年九百六十餘張……這是收集拓片最集中的幾年,其中有很多事清末民初大金石家陳介祺、端方、馬衡等曾經收藏過的拓片。此外,他還大量購買了一些金石類書籍,如:《金石萃編》、《金石萃編校字記》、《匋齋藏石記》、《藝風堂考藏金石目》、《山右石刻叢編》、《羅氏群書·碑別字補》」,以及陸增祥的《八瓊室金石補正》、翁方綱的《兩漢金石記》、趙之謙的《補寰宇訪碑錄》、劉心源的《奇觚室吉金文述》等近百種,「為日後的『讀碑』、『錄碑』、『校碑』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工作」。

魯迅搜求的這些碑文、造像、墓誌、摩崖刻石等,一九八七年由上海書畫出版社以線裝本形式出版發行,共計三函十八卷;而魯迅所藏的漢、魏、六朝歷代古磚拓本,在他生前就曾親自編定《俟堂專文雜集》一部(但未印行),後由文物出版社於一九六〇年分五集印行了五百冊。

魯迅緣何抄錄古碑?從大的文化氣候而言,他的鈔錄「魏碑」概與清代「尊碑抑帖」的金石派書法潮流有關。自阮元《北碑南帖論》、《南北書派論》出,有清一代,先後有鄭板橋、金冬心、鄧石如、伊秉綬、何紹基、趙之謙、張裕釗、包世臣、康有為等書家鼓吹碑學。書法研究者王強在《中國書法賞析叢書·魏碑》中指出:「清代書壇的漢、魏之風起,究其原因,蓋有二端:第一,從文化大背景上說,乃是因為『理學』之壞;第二,從書法史發展上說,乃是因為『帖學』之壞。」對「理學」的反動,導致清代考據樸學的治學風尚;而書法「金石派」的興起,台灣書法家蔣勛認為,是「魏晉『帖學』在元明傳承太久,書風流於甜滑姿媚,缺少了剛健的間架結構,缺少了筆的頓挫澀重,試圖從古碑刻石中重新尋找新的方向。」

而根據周作人和許廣平的解釋,魯迅的「鈔碑」是時局艱危使然,是為了躲避袁世凱特務耳目的「自我麻痹」。不過,魯迅的「鈔碑」時間遠遠超過了洪憲帝制的嚴密監控期,況且,魯迅何以修書法消遣而非玩弄其他書畫古董,何以「鈔碑」而不是「臨帖」,凡此都是「避嫌說」難以充分解釋的。應該說,「鈔碑」之於魯迅,不純粹是書法藝術內部的話題,也不純粹是書法藝術外部(逃避嫌疑、輯錄校勘)的話題。

蔣勛在其談論書法的著作《漢字書法之美》中,有一段關於弘一法師(李叔同)「抄經」活動的精彩解說:「三十九歲弘一大師出家為僧,剃度於杭州虎跑寺,專心向佛,不再涉足文藝,舉凡文學、音樂、繪畫、戲劇一概不再談論,只是日日以書法抄經。字體線條平穩沉靜,圓融內斂,完全不同於書法藝術家的自我個人表現,使書法還原到寫字的認真踏實,使人通過抄經的勤奮精進領悟修行的真正本質。弘一晚年修習律宗,戒律嚴謹,過午不食,身上一襲破舊袈裟,一無其他多餘物件,仍然以工整字體抄經度世,完成近代最獨特的書法意境。不求表現,去盡鋒芒,爐火純青,靜定從容,是書法美學的最高境界。」

書法在最高境界上,變成一種與自我相處的筆墨儀式,和表現無關,與功利無涉。魯迅供職教育部期間的抄錄碑刻拓片,在某種意義上,也可理解為類似弘一法師「書法悟道」的藝術修行。魯迅在《吶喊·自序》中寫道:「許多年,我便寓在這屋裡鈔古碑。客中少有人來,古碑中也遇不到什麼問題和主義。」五四運動前夕,「鈔碑」是寓居S會館時期魯迅的重要藝術經驗。碑文的線條之美,給魯迅帶來了精神的慰安與感動,成為他貧乏生活的點綴與支持。既是他與自己相處的一種真實方式,也是一種藝術性情的直觀表達。

(魯迅致許廣平,1926年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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