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短篇《天浴》(下)
花的語
阿牛陳慶祥個人第一張創作專輯
阿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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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歌苓:1957年出生於上海,自小生活在書香世家。其作品無論是對於東、西方文化魅力的獨特闡釋,還是對社會底層人物、邊緣人物的關懷以及對歷史的重新評價,都折射出人性,哲思和批判意識等;代表作《小姨多鶴》《第九個寡婦》《赴宴者》《扶桑》《穗子物語》《陸犯焉識》《天浴》《寄居者》《金陵十三釵》《人寰》《白蛇》等。
短篇《天浴》(下)
老金說:「你喝。」
她一句也不多謙讓,從衣服口袋裡拿出個蘋果,將壺嘴仔細對準它。水流得細,她一隻手均勻地轉動蘋果,搓洗它。
她抬起眼,發現老金看著她。她笑一下。她開始「咔嚓咔嚓」啃那隻蘋果。它是供銷員給她的。她雙手捧著它啃,其實大可不必用雙手,它很小。
文秀從此不再跟老金出牧。每天老金回來,總看見帆布簾下有雙男人的大鞋。有次一隻鞋被甩在了帘子外,險些就到帳篷中央的火塘邊了。
老金掂起火鉗子,夾住那鞋,丟在火裡面。鞋面的皮革被燒得吱溜溜的,立刻泌出星點的油珠子。然後它扭動著,冒上來黏稠的煙子,漸漸發了灰白。一帳篷都是它的瘟臭。
老金認識這鞋,場里能穿這鞋燒包的沒幾個。場黨委有一位,人事處有兩位。就這些了。
前些天文秀對老金說:「這些來找我的人都是關緊的喲。」
老金問:「好關緊?」
「關緊得很。都是批文件的。回成都莫得幾個關緊的人給你蓋章子,批文件,門兒都莫得!」
她看著老金,眼神卻不知在哪裡。她語氣是很掏心腑的,那樣子像老金悶慌了,去跟牲口們推心置腹說一番似的。
老金便也像懂事卻不懂人語的牲口一樣茫茫然地看著她。
由於多日不出牧,她那被暴日烈火烤出的臉殼在褪去;殼的龜裂縫隙里,露出粉嫩的皮肉。她一面講話,一面用手指甲飛快地在臉上摳著。尖細的指甲漸漸剝出一個豁口。順豁口剝下去,便出來野蠶豆花一樣大小的新肉。
「我太晚了——那些女知青幾年前就這樣在場部打開門路,現在她們在成都工作都找到了,想想嘛,一個女娃兒,莫得錢,莫得勢,還不就剩這點老本?」她說著,兩隻眼皮往上一撩,天經地義得很。
她還告訴他:睡這個不睡那個是不行的;那些沒睡上的就會堵門路。
老金點點頭,一面在大腿上搓出更壯的一杵煙來。
文秀什麼話都跟他講。她說那些睡過她的男人都是她的便通門道了。
她對他講不是因為特別在意他的看法。相反,是因為他不會有看法。牲口會有什麼看法?
這時帆布簾呼啦啦一陣子響。男人在找他的第二隻鞋,嘴裡左一個「狗日」,右一個「狗日」。
老金脊背對著帘子,坐著,吸他的煙捲,使勁吸,肺都吸扁了。
那人就是不肯鑽出來,不肯讓老金就著馬燈的黃光把他百分之百地認清。他在場部是個太關緊的人物,忙得很,連句客套話都不給文秀,上來就辦正事。來都是瞎著燈火,他從來沒看清過文秀長什麼樣。
文秀被他支出來對付老金。
「老金,有莫得看到一隻鞋?」文秀問。
「哪個的?」老金問。
「你管是哪個的!看到莫得嘛?」
文秀高起聲,走到他對過。她頭髮從臉兩邊掛下來,身上裹一件大衣,上面露塊胸,下面露一截腿桿。火塘的火光跳到她臉上,她瘦得兩隻眼塌出兩個大洞。
「問你!」她又求又逼地再高一聲。
老金只管吸煙,胸膛給鼓滿又吸扁,像扯風箱。
「牲口啊?咋個不懂人話來你?!」
文秀「忽」地一下蹲到他面前,大衣下擺被架空,能露不能露的都露出來。似乎在牲口面前,人沒什麼不能露的,人的廉恥是多餘。
老金聽著那位關緊人物赤一隻腳從他背後溜走。
文秀仍披著大衣,光著腿杆子在帳篷里團團轉。她搖搖這隻水壺,空的;那隻,還是空。
他們在這涸了水的地方已駐紮一個多月,每天靠老金從十里外汲回兩壺水,從這天起,水斷了。
如此斷了五天水。喝,有奶,還有酥油茶。
來找文秀的男人不再是每天一個,有時是倆,或是仨。老金夜裡聽見一個才走,下一個就跟著進來。門路摸得熟透;老金在門口擱了干刺藜,巴望能錐出某人一身眼子,而他們都輕巧地繞開了它。最要緊的是,在上文秀鋪之前,他們的鞋都好好地藏起了。
清早,文秀差不多隻剩一口氣了。她一夜沒睡,弄不清一個接一個摸黑進來的男人是誰。
最後一個總算走了,她爬起來。老金在自己鋪上看她撕開步子移到他鋪邊上,對他叫道:「老金,幾天莫得一滴點兒水!」
老金見她兩眼紅艷艷的,眼珠上是血團網。他還嗅到她身上一股不可思議的氣味。如此的斷水使她沒了最後的尊嚴和理性。
老金慢慢地開始穿衣,喉嚨里發出咕噥。一條結滿汗繭,又吸滿塵土的褲子變得很硬,大致是它自己站在鋪邊上。他將它拖過來,開始穿。不知是他穿它,還是它穿他。
文秀踱步到熄了的火塘邊,眼瞅著那截燒得擰起的皮鞋底,不明白它是什麼。她對老金扯直嗓門叫:「搞啥子名堂——穿那麼慢?!」
老金忽地停了動作。
文秀像意識到什麼不妙,把更難聽一句吆喝銜在嘴裡,瞪著他。
老金走到她面前,對她說:「你在賣,曉得不?」
文秀還瞪著他。過一會她眼睛狐騷地一眯:「說啥子嘍?」
「你是個賣貨。」他又說。
「那也沒你份。」她說。
立冬那天,文秀在醫院裡躺著。她剛打掉胎,赤著的腿下鋪著兩寸厚的馬糞紙,搪血用的。
老金一直守在病房外面,等人招呼他進去。卻沒有一個招呼他進去。護士們公然叫文秀:「破鞋,」「懷野娃娃的。」
正如住外科病房的那個男知青,人都公然叫他「張三趾」。說是他一次槍走火打沒了三根腳趾頭。張三趾傷好之後就要回成都了,因此他把家當都換成了冬蟲夏草,回成都那都是錢,帶起來也輕便。所有人都明白,他存心往腳下開槍的,把自己製成個殘廢,馬也騎不得了,只有回成都。
老金守到第三天,張三趾走過來,坐到同一條板凳上。他遞給老金一根紙煙,就進了文秀病房。
半根煙下去,老金才覺出不對。
他忽地站起身,去推那病房門。門卻從裡頭鎖了。老金扯開腿,將自己鑲銅頭的靴子照門上甩去。他「畜牲畜牲」地咆哮引得全體護士都跑來了。很快的,各病房的床全空了,連下肢截癱的都推著輪椅擠在走廊朝文秀門口望。
老金被幾個護士掐住,嘴裡仍在「畜牲畜牲」!只是一聲又一聲嘶啞。
張三趾出來了,人給他閃開道。他一甩油膩的頭髮,儼然是個頗帥的二流子。他對人群說:「幹啥子?幹啥子?要進去把隊排好嘛!」
他指指文秀的房門,然後又指老金:「老金排頭一個,我證明。」老金抬起那銅頭靴子朝張三趾僅剩兩趾的那隻腳跺去。張三趾發出一聲馬嘶。
護士們吆人群散開,同時相互間大聲討論:「弄頭公驢子來,她恐怕也要!」
「血都淌完了,還在勾引男人上她床!」
老金靜靜坐回那板凳。
半夜,起了風雪。老金給凍醒,見文秀房門開著,她床上卻空了。他等了一會兒,她沒回。
老金找到外面,慌得人都冷了。他在公路邊找到她,她倒在地上,雪糊了她一頭白。她說她想去找口水來;她實在想水,她要好生洗一洗。
老金將她抱起來,貼著身子抱的。
她臉腫得透明,卻還是好看。那黃蜂一樣的小身體小得可憐了,在老金兩隻大巴掌中瑟瑟發抖。
老金抱著文秀,在風雪裡站了一會。他不將她抱回病房,而是朝馬廄走。那裡拴著他的馬。風急時,他便把脊樑對風,倒著走。文秀漸漸合上眼,不一會,她感到什麼東西很曖地落在她臉上。她吃驚極了,她從沒想到他會有淚,會為她落。
第二天天放晴。場子上的草都衰成白色。柞樹也被剝盡了葉子,繁密的枝子上掛著晶亮的冰凌。
老金坐在柞樹下,看著文秀在不遠處擺弄槍。她已對他宣布,她今天要實現自己的計劃。
那是從張三趾那兒學來的。老金看她將那桿槍的準星兒抵在右眼邊,槍嘴子對準自己的腳。老金煙捲叼在嘴上,已熄了。他等槍響。
文秀尚未痊癒的身影又細又小,辮子散了一根。不知怎的,她回頭看著他。
他不言語,沒表情,唇間土炮一樣斜出的那杵熄滅的煙捲也一動不動。
他見她笑一下,把槍擺在地上。
「我怕打不準。」她說,「自己打自己好難——捨不得打自己!」她嗓音是散的。
他表示同意地點一下頭。
她又笑一下,把槍口抵住腳,下巴翹起,眼睛閉上:「這樣好些——哎,我一倒你就送我到醫院,噢?」她說。
老金說:「要得。」
「我要開槍了——唉,你要證明我是槍走火打到自己的,噢?」
老金又說:「要得嘛。」
她臉跟雪一樣白,嘴唇都咬成藍的了,槍還沒響。她再次對老金說:「老金,你把臉轉過去,不要看我嘛!」
老金一把拉下帽子,臉扣在裡頭了。帽子外頭靜得出奇,他撩起帽子一看,她在雪地上坐成一小團,槍在一步之外躺著。
她滿臉是淚,對老金說:「老金,求求你,幫我一下吧。我就是捨不得打自己……」
「老金,求求你……你行個好,我就能回成都了。冬天要來了,我最怕這裡的冬天。他們一個都不幫我,你幫我嘛。只有你能幫我了。……」她忽然撲過來,抱住老金,嘴貼在他充滿幾十年旱煙苦味的嘴上。
老金將自己從她手臂中鬆了綁,去拾那枝步槍,她得救似的、信賴地,幾乎是深情脈脈地看著他。
老金端槍退後幾步,再退後幾步。
文秀站直,正面迎著槍口。
忽然地,她請老金等等,她去編結那根散掉的辮子。她眼一直看著老金,像在照相。她淡然地再次笑了。
他頓時明白了。從她的舉動和神色中,他明白了她永訣的超然。他突然明白了她要他做什麼。
老金把槍端在肩上,槍口漸漸抬起。她一動不動,完全像在照相。
槍響了。文秀飄飄地倒下去,嘴裡是一聲女人最滿足時刻的呢喃。
老金在擱下槍的同時,心裡清楚得很,他決不用補第二槍。
太陽到天當中時,老金將文秀凈白凈白的身子放進那長方的淺池。裡面是雪水,他把它先燒化,燒溫熱,熱到她最感舒適的程度。
她合著眼,身體在濃白的水霧中像寺廟壁畫中的仙子。
老金此時也脫凈了衣服。他仔細看一眼不齊全的自己,又看看安靜的文秀。
他把槍口倒過來,頂著自己的胸,槍栓上有根繩,拴著塊石頭。他腳一踹那石頭,它滾下坡去,血滾熱地湧出他的胸。
他爬兩步,便也沒進那池子。
他抱起文秀。要不了多久風雪就把他們埋乾淨了。
老金感到自己是齊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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