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漂泊的無腳鳥，無處安放的執著
hello呀。
我花了很長時間想怎樣好好介紹這本書，
因為這可能是我今年看過的最好的小說啦。
最近有一件事引起熱議，
就是用所謂「三觀」去看待文學作品（或影視作品）。
《英國病人》《紅樓夢》《包法利夫人》等都不能倖免。
這和文革時期的紅衛兵有什麼區別？
手握道德的長矛，對所有書進行黑白分明、一刀劃切的審判。
這不是在欣賞作品。
當你帶著糾錯的心態去看待一切的時候，你的眼界將十分狹隘。
這都8021年了，居然還有人這樣言辭鑿鑿地用單一的標準去衡量事物。
人性是複雜的，
文學作品就是要高於道德和現實去探究人性的邊界。
現在有些人動不動喜歡用「渣」「婊」「綠茶」「小三」這樣的辭彙簡單概括一部作品，
大言不慚得好像已經洞曉真理，
我覺得你並沒有真正理解它。
但是也只能希望是如同燕公子說的：
如果「三觀教」的人來看白先勇先生的《孽子》，會說出什麼樣的話?
裡面可沒有一個是乾淨、積極的人。
他們是妓女的兒子，同性戀，賣身的性工作者，
生活在最骯髒陰暗的角落，三觀一點都不正。
我不敢想像，
如果僅以這樣狹隘的「三觀」去看待，
可就會錯過一部超贊超贊的作品了。
我非常喜歡白先生，
他總是在殘酷的命運里留存溫情的觸筆，
是一位很溫柔的先生呢。
《孽子》
白先勇 著
白先生有很深的戲劇功底，這本書分成了四幕。
第一幕是放逐，
一個逃出家的場景和一個學校的布告，
兩頁就交代了故事背景。
一個中學生，被家和學校放逐，大概就是被全社會拋棄了吧。
這是一個關於流浪與漂泊的故事。
第二幕是關於「我們的王國」。
書中這樣形容：
「在我們的王國，只有黑夜，沒有白天。天一亮，我們的王國便隱形起來了，因為這是一個極不合法的國度：我們沒有政府，沒有憲法，不被承認，不受尊重，我們有的只是一群烏合之眾的國民。」
「我們一個個都豎起耳朵，好像是虎狼滿布的森林中，一群劫後餘生的麋鹿，異常警覺地聆聽著。風吹草動，每一聲對我們都是一種警告。只要那打著鐵釘的警察皮靴，咯軋咯軋，從那片棕櫚叢中，一旦侵襲到我們的疆域里，我們便會不約而同，倏地一下，作鳥獸散。」
先生遣詞造句，總是寥寥數語，畫面感就出來了。
這是台灣真實存在的公園，一個開滿荷花的gay park。
我也是這時候才了解到，
五月天《擁抱》中「晚風吻盡荷花葉，任我醉倒在池邊」
說的正是此公園。
這一群人，先生是這樣形容的：
「我們共同有的，是一具具讓慾望焚煉得痛不可當的軀體，一顆顆寂寞得發瘋發狂的心。這一顆顆寂寞得瘋狂的心，到了午夜，如同一群衝破了牢籠的猛獸，張牙舞爪，開始四處狺狺地獵狩起來。在那團昏紅的月亮引照下，我們如同一群夢遊症的患者，一個踏著一個影子，開始狂熱地追逐，繞著那蓮花池，無休無止，輪迴下去，追逐我們那個巨大無比充滿了愛與欲的夢魔。」
主人公阿青，從家裡逃離出來，便躲進了這樣的王國。
這個王國有形形色色的人，有阿鳳和龍子那樣愛的傳說，有一直苦守的老園丁郭老，有護著他們的楊教頭，有老鼠，有小玉，有吳敏……
每一個人物，他們的故事都可以拿出來展開說好久好久。
這是一個關於執著與追逐的故事。
執著的深處是缺失。
執著是看誰都像他。
阿青的執著是弟娃。從小搶走媽媽所有愛的弟娃，白白嫩嫩的弟娃，因為肺炎早逝的弟娃。阿青所有的夢魘都來源於他。
在文後，阿青在公園保護下一個智商有點欠缺的走失的娃兒，他把他當弟娃一樣疼愛，這是全書我覺得最柔軟的部分。同樣一個命運坎坷自己都不知道路在何方的小孩，卻想好好保護一個人。
當這個娃兒被人攆走的時候，我都能感受到那股憤怒和瘋狂，已經失去了弟娃，怎麼還可以再失去他。那種怎樣尋都再也尋不回的憤怒，狂躁得要把世界撕掉。佇立在世界中心，只感受到再次襲來的無邊無際的寂寞。
我能理解書里並沒有落入俗套，讓阿青與龍子相愛。因為龍子和阿青是同一類人。他們都在尋找想要保護的那個人。
龍子的愛是熾烈而令人窒息的。在阿鳳死後，他受不了阿鳳死時的那雙眼睛，他到處尋找和照顧有那樣眼睛的小孩。他曾經在阿青的眼睛裡看到那種痛苦，那是阿青剛來公園不久的時候。當他想讓阿青住在他的那座府邸的時候，阿青選擇了連夜逃開。
為什麼阿鳳不會接受這麼愛自己的龍子，為什麼阿青不能接受與自己最契合的俞先生，難道他們想要的不是愛嗎？沒錯，他們想要愛人，但是他們根本無法想像會有人這樣愛自己。
以至於想要逃離，沉重的愛。
從小就沒有被好好愛的人，內心是無法承擔這份愛的，也覺得自己不配這樣的愛。
如果阿鳳和龍子好好在一起，安定在推開窗滿是麥田的小屋裡；如果阿青和俞先生決定在一起，躺在乾淨的床單上暢聊武俠，那是世俗的圓滿。但正因為他們是長在邊緣的人，像長滿刺的刺蝟，激烈而又迷茫，無法相信自己也能得到幸福，乾脆把真心收起來不惜去傷害和刺痛愛人。
最終，龍子把刀插進了阿鳳的心臟，他要他把他的心還給他。
這是公園裡最轟轟烈烈的傳說。
最終，阿青還是離開了俞先生，即便他的懷抱真的很溫柔，
可是阿青感到的卻是莫名的羞恥，好像自己身上長滿了疥瘡。
他們就像無腳鳥一樣，只能不停地飛，飛，飛，無處安放自己的一片執著。
「去吧，阿青，你也要開始飛了。這是你們血裡頭帶來的，你們這群在這個島上生長的野娃娃，你們的血裡頭就帶著這股野勁兒，就好像這個島上的颱風地震一般。你們是一群失去了窩巢的青春鳥。如同一群越洋過海的海燕，只有拚命往前飛，最後飛到哪裡，你們自己也不知道——」
如果知道自己的執著在哪，可能會更有目標。
小玉是一個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人。他的執著是他回了日本的老爸，關於老爸所有的可知就是來自母親的隻言片語，他開始做起了櫻花夢。
老周給不了他想要的，他想要的就是去日本。日本華僑林桑，他是如此寄希望於他。林桑希望他走正途，他就去上夜校，他就去上班，他所做的一切就是想討林桑歡心，然後跟隨林桑去日本。
小玉雖然嘴壞，卻機靈惹人愛。他有自己想要的，並且真的會為了它拚命去做到。
相比老鼠的執著是偷寶貝，被哥哥烏鴉追著打得半死，小玉的夢是想飛去另一個世界，多高遠啊。
可能最不爭氣的就是一直非常嚮往安穩的家的吳敏。他在張先生家寄住，張先生的家乾淨整潔，於是他把自己卑微到塵埃里，只希望能一直留在張先生身邊。卻同樣被刺蝟一樣的張先生傷害，張先生是被人傷害慣了的人，他不肯相信會有真的這麼好的吳敏，於是在臆想他拋下自己之前他就先拋下他了。
吳敏被感情所傷，卑微的他想到自殘、自殺，這也是最懦弱的挽留。
整個第二幕，看著每個人的生活，我都能感受到那種漂泊、追尋、無力。
世事就是這樣，你追逐我，我卻追逐他。
最後的第二幕在一場特大颱風下結束，是真的結束，荷花公園也回不去了，「我們的王國」不在了。
第三幕叫「安樂鄉」。在楊教頭的帶領下，在傅老的支持下，重振旗鼓，終於又有了這麼一個讓他們相聚的地方。一個隱秘的gay bar。公園裡的那一群鳥兒，一隻只抖擻擻地都飛撲了進來。
這是一個父與子的故事。
這一幕中的傅老我覺得是所有人父親的隱喻。
那個年代有一個很重要的背景，就是軍人背景。
阿青的父親是一個不得志的軍人，他最大的願望是兒子能繼承他的志願從軍。
龍子的父親是顯赫的官人，卻也是軍官出身。
如果說前文都是從「子」的視角來看，那麼傅老的故事就是從「父」的角度展開。
傅老也是軍官，他的兒子也是一名優秀的少尉，卻因為與下屬的同性醜聞，得不到父親的諒解而自殺。
「我的怒火陡然增加了三分，而且感到一陣厭惡、鄙視。他還想解釋，我厲聲把他喝住，將電話切斷。那一刻，任何人我都不想見，尤其不想見我那個令我絕頂灰心失望的兒子。」
一個年邁的父親，在失去最得意的兒子後，寂寥而孤寂的人生。
有一幕是龍子因為父親與傅老是舊識，來看望傅老，我覺得這一幕是龍子與自己父親達成的和解。
因為同性愛而殺人，這樣的兒子被父親下了驅逐令：直到我死之前你都不能回來。終於能回來了，卻連父親的墓地都找不到。
在男同性這個問題上，父親的角色就很尷尬。
軍人背景下的父親，本就不太會表達柔軟，希望自己的兒子是剛強而男子氣，卻做出了讓人」蒙羞「的事情。兒子可能會怨恨把自己趕出家的父親，但是傅老這個角色告訴他們：「你們這些孩子，只顧怨恨你們的父親，可是你們可也曾想過，你們的父親為你們受的苦，有多深么？」
「不，我想我是知道父親所受的苦有多深的，尤其離家這幾個月來，我愈來愈感覺到父親那沉重如山的痛苦，時時有形無形地壓在我的心頭。我要躲避的可能正是他那令人無法承擔的痛苦。」
「我看見那張讓父親坐得油亮的空空的竹靠椅，我突然感到窒息的壓迫，而興起一陣逃離的念頭。我要避開父親，因為不敢正視他那痛苦不堪灰拜蒼老的面容。」
原來太沉重的痛苦與太沉重的愛一樣，只想讓人逃離。
父與子之間，彼此痛苦，卻不可走近。
但是白先生還是給了大家一個與父親和解的機會。
也給了這些父親一個諒解的機會。
傅老的最後一程，是這幾個「沒有父親」的兒子送的。
他們抬著傅老的棺木，一步一步，遲緩、艱辛地護送到山頂。而龍子也及時趕到，將一束白菊花輕輕放在墓前——與兒子並列的傅老的墓前。
他沒能趕上自己父親的喪禮，可是趕上了傅老的最後一程。
「他的呼號，愈來愈高亢，愈來愈凄厲，簡直不像人類發出來的哭聲，好似一頭受了重創的猛獸，在最深最深的黑夜裡踞在幽暗的洞穴口，朝著蒼天，發出最後一聲穿石裂帛痛不可當的悲嘯。」
白先勇先生是著名軍統白崇禧的兒子，這本書里多多少少會包含作者自己的情緒吧。
在那樣的軍人家庭，那年代的台灣，邊緣的少年只能背負命運的痛苦不停飛，不知道自己能飛到哪，但白先生還是讓他們都與世界做了妥協。
雖然大家都不完美，但是世界還是包容了他們。
最終小玉還是去了日本，吳敏還是在好好照顧張先生，老鼠也有了悔改，
而阿青，他最終變成了嚴經理或者俞先生，也有能力照顧和保護一個人了。
正如後記里提到，法國書評家雨果·馬爾桑說：「雖然描述人性被破壞、被蹂躪的一面，但並不劃分劊子手和受害者、好人和壞人、拯救者和懺悔者之間的界線，而且也不挑起任何報復的慾望，這是罕見的作品之一。」
這也正是我如此喜歡這部作品的原因！
他並不教人對與錯，人性是複雜的，邊緣的人也有溫情和痛苦；
也不教人仇恨，人與人之間哪是說得清的呢，殘酷的世間也是有愛。
並且，整部小說的敘述手法也很棒，你會發現很多後文的敘述，在前文早有鋪墊。
緊緊地抓住讀者的心，讓人跟隨他的筆觸跌宕起伏，悵然不已。
我自己看這本書，想起近來遇到的一些事，
我也在探索我的內心，他人的內心，
世界是複雜的，人性是複雜的，
愛是複雜的，恨是複雜的。
恨會讓人逃離，
愛也會讓人逃離。
歡喜各位小主的打賞
喲呵~
表面話少，內心歡騰。
努力生活，
保持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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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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