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讀▎張愛玲傅雷：年輕氣盛犯了錯，再後悔已來不及
文|水清 圖|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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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文人文弱，但是有時候，文人的筆卻可以化身成一把匕首，可以殺人於無形，也可以讓兩人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來。
比如，冰心和林徽因這兩大女主因一篇《太太的客廳》而結怨（詳情請點擊?冰心筆下的「我們太太」到底像不像林徽因？）；
再比如，左拉寫了部《傑作》，以好基友塞尚為原型，塑造了一個自大、神經質，最終精神失常，在畫作前上吊自殺的畫家形象。
小說中很多細節都跟塞尚一模一樣，塞尚又驚又恐，憤而與其絕交。
一對好基友：塞尚和左拉
心高氣傲的張愛玲也曾做過這樣一樁後悔事。
當時，在上海灘，傅雷與劉海粟妻子成家和的妹妹成家榴的緋聞鬧得沸沸揚揚。
1944年11月，張愛玲寫了篇《殷寶灧送花樓會》，在一定程度上坐實了傅雷和成家榴的緋聞，最終導致這一段婚外情被迫腰斬。
兩人為何會交惡？張愛玲為何會拿傅雷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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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要追溯到1944年。
那年5月，蟄居上海的傅雷署名迅雨（題外話：一個人的筆名跟這個人的性格很有關聯呢），在《萬象》上刊登了《論張愛玲的小說》。
在文中，傅雷對張愛玲的寫作技巧大加讚賞，稱張愛玲填補了「五四」以後小說創作的空白。
他高度評價了《金鎖記》，推崇《金鎖記》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穫之一」，「有著《狂人日記》中某些故事的風味」。
然而，一番褒揚之後，傅雷馬上毫不客氣地批評《傾城之戀》，稱其中的人物是「疲乏，厚倦，苟且，渾身小智小慧的人，擔當不了悲劇的角色」。
他對「幾乎佔到篇幅二分之一」的調情很不滿：
「好似六朝的駢體，雖然珠光寶氣，內里卻空空洞洞，既沒有真正的歡暢，也沒有刻骨的悲哀。」
他還毫不留情地批評了張愛玲的其他小說，比如《花凋》里的「川嫦沒有和病魔奮鬥，沒有絲毫意志的努力。除了向世界遺憾地投射一眼之外，她連抓住世界的念頭都沒有。」
「我不責備作者的題材只限於男女問題，但除了男女以外，世界究竟還遼闊得很」。
這個可真是男女作家之間永恆爭辯的話題了，我記得安妮寶貝也曾與一群男性作家爭辯過（這段文字很精彩，然而我已記不全，也已找不到）。
安妮寶貝
男性作家們認為偉大的作品應涉及整個人類，整個世界，他們認為最能體現作品之宏大風格的題材就是戰爭或者革命，而不是什麼男歡女愛。
張愛玲後來就這個問題爭辯說：
「我以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也更放恣的」。
作家閆紅就這個問題說：
「世界很遼闊，可我們有本事把觸角伸到每個角落嗎？與其廣而泛，不如狹而深，說狹也不對，真的深入進去，就知道裡面更有無盡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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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與妻子朱梅馥
當然，如果只是這類辯論，也未嘗不可，張愛玲肯定也不至於對傅雷有意見，真理越辨越明嘛，適當的爭辯是好事——本來兩人的文學理念就很不相同：
傅雷推崇「嚴肅」「崇高」的悲劇，堅持人物必須為主題服務，必須足夠典型、深刻。
張愛玲現代派的寫法當時幾乎從未有人嘗試過，她不強調人物的典型性，她追求的是從傳奇中發現普通人，從普通人中發現傳奇。
如果僅僅只是道不同，倒也罷了，可是傅雷居高臨下，猛批張愛玲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連環套》，稱:
「她所寫的，倒更近於歐洲中世紀的歷史，而非她這部小說里應有的現實。」
張愛玲很不快。
張愛玲
要知道，當時張愛玲是僅靠幾部中篇小說聲名鵲起的，而且是鑽了因為抗戰很多大作家紛紛離滬的空子。
誰都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要想地位更加鞏固，就得趁熱打鐵，多出更優秀的作品——寫部優秀的長篇小說出來，是再好不過了的。
張愛玲此前已同《萬象》雜誌老闆平襟亞約定，在《萬象》上連載《連環套》，每月預付稿費1000元。
誰知，摩拳擦掌打算大幹一番之際，半路殺出只攔路虎。
半個月後，張愛玲回擊了篇《自己的文章》，為自己的那幾篇小說辯護。
然而，並沒有什麼用，傅雷確實是指出了《連環套》存在的很多問題。
張愛玲畢竟是第一次寫長篇，空間感出了問題，內容空洞，技巧過於複雜繁密。這些，讀者和編輯都是看在眼裡的。
傅雷的批評也恰好發表在《萬象》，此後不久，《連環套》的連載戛然而止。當然，這裡面還有張愛玲與雜誌老闆稿費談不到一塊兒的原因。
人生第一部長篇遭此腰斬，張愛玲自然會遷怒於傅雷。
這時，恰好她與成家榴曾是同學，常有來往，成家榴將自己與傅雷之間甜蜜又煩惱的婚外情告訴了張愛玲。好了，機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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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排從左往右：成家和、朱梅馥、成家榴；
下排從左往右：成家復、傅雷。
也是張愛玲年輕氣盛，咽不下那一口氣。
換作像咱們這樣，三四十歲，上有老下有小中間背著房貸的中年人，縱使心中有一萬匹草泥馬奔過，面上也是一臉謙遜的笑意：
「傅老師，您批評的是，您指出了我小說中最大的問題。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下回寫小說，我一定克服這個問題。謝謝、謝謝，萬分感謝！」
所以，傅老師，這個世界上，也就中年人欺負得，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你欺負不得，他們會隨時隨地甩臉子走人啊。
很快，傅老師就要後悔了。
在張愛玲的小說《殷寶灧送花樓會》中，傅雷成了「古怪、貧窮、神經質」的羅潛之，而成家榴是「殷寶灧」。
張愛玲借殷寶灧之口罵傅雷:
「他那樣的神經病的人，怎麼能同他結婚呢?」
這位羅先生，古怪、貧窮、神經質，對誰都看不起。他曾在美國、歐洲讀過書，對法文、義大利文都有研究，對音樂史也非常精通。
美女殷寶灧靠近他，很熱切地跟他學習音樂史，他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他們甚至談到他去離婚。
一時離不掉，他倆都很痛苦。
他絕望暴躁地在家中和妻子吵架，她被僕人請去勸架——過去他兩口子一吵架，女傭都是打電話找她來勸：
「因為，他只聽我的。」
傅雷的兒子傅聰和傅敏在接受記者採訪時都承認，在父親的生命中，曾經出現過這位成家榴。
成家榴，是劉海粟第三任妻子成家和（成家和是香港明星蕭芳芳的母親）的妹妹。
1931年，成家和跟趙丹曾在教室里同傅雷發生過衝突。不打不相識，後來，他們成了朋友，成家榴十有八九是成家和介紹認識的。
成家榴美麗優雅，有一把出色的嗓音——與張愛玲文中所寫的「在水中唱歌，義大利的《哦嗦勒彌哦》細喉嚨白鴿似的飛起來，飛過女學生少奶奶的輕車熟路，女人低陷的平原，向上向上，飛到明亮的藝術的永生里」吻合。
傅敏也曾說：
「只要她(成家榴)不在身邊，父親就幾乎沒法工作。
每到這時，母親就打電話跟她說，你快來吧，老傅不行了，沒有你他沒法工作。」
這也是跟張愛玲所寫的不謀而合。
小說發表後，成家榴十分恐慌，跑到內地，匆匆嫁給一個空軍，後又匆匆離婚。傅雷則回歸家庭，繼續與朱梅馥的婚姻。
面對這種情況，傅雷極為尷尬，曾說:
「《金鎖記》的作者人品竟是這樣低劣，真是錯看她了。」
5
不過如果，當時的張愛玲能了解傅雷這種剛烈、孤傲又嚴苛的性格，情況可能又會不一樣了。
1908年，傅雷出生於浦東，家道殷實。
4歲時父親入獄慘死，24歲的寡母將其拉扯大。傅雷母親性格剛烈，「常以報仇為訓」，對他十分暴烈而嚴苛。
有一次因為成績不好，母親滴熱蠟燙他肚皮。所以傅雷童年「只見愁容，不聞笑聲」，從小養成了孤傲、暴躁又嚴苛的性格。
他看人看事非黑即白，好人壞人涇渭分明，他把自己眼中的那一半世界當成了全部，還倔強地不肯承認。
傅雷還有個臭脾氣，對人對己都很嚴苛，論人評藝不留情面。
他看不上劉海粟，稱他的國畫是「野狐禪」；
他對張大千也很不滿，批評道：
「往往俗不可耐，趣味低級，仕女尤其如此。」
此外，還說「同樣未入國畫之門而閉目亂來的，例如徐××。」據學者榮宏君推測，徐××即徐悲鴻。
楊絳
有一次，楊絳翻譯了篇散文，傅雷稱讚了幾句，楊絳照例一番謙辭，傅雷忍了一分鐘，最終沉著臉發作道：
「楊絳，你知道嗎?我的稱讚是不容易的。」
傅雷雖性格孤傲嚴苛，有時候難免偏激，但他一生追求理想，待人至誠。
他的譯作《三巨人傳》、《約翰克里斯朵夫》和他的作品《傅雷家書》，至今流傳於世，成為不易之經典。
1966年，「文革」乍起，傅雷不堪其辱，與朱梅馥一起服毒自殺。這種寧可玉碎不為瓦全的高風亮節，值得後人敬仰。
其實，像傅雷這種脾氣的人，往往是刀子嘴豆腐心。
當時社會政治環境特殊，很多大作家要麼前往前線，要麼擱筆等待時局明朗。
而張愛玲的小說既不宣傳抗日，也明顯不配合共產黨，本人又跟汪偽政權走地比較近（1944年，張愛玲同汪偽政權的宣傳部副部長鬍蘭成結婚），是非常危險的。
傅雷很欣賞張愛玲的才華，他覺得她應該保持嚴謹的寫作態度，不應該為了出名而賣弄才情，過分張揚。
除了傅雷，當時也有好幾位作家明裡暗裡勸過她。然而，當時的張愛玲在文壇上紅得快要發紫了，哪裡聽得見這樣的勸說？
王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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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未嘗不後悔，出賣閨蜜的隱私，囂張地利用文字編排攻擊前輩，怎麼說都是自己道德有虧。
晚年張愛玲重讀了《連環套》，此時她的意見比傅雷還激烈：
「儘管自以為壞，也沒想到這樣惡劣，通篇胡扯，不禁駭笑。」
事情過去將近四十年後，張愛玲依舊很懊惱，她在自己的一篇小說後面加了個後記，說：
「我為了寫那麼篇東西，破壞了兩個人一輩子惟一的愛情……『是我錯』，像那出流行的申曲劇名。」
1982年12月4日，她還寫了一封信給宋以朗的父親宋淇，信上寫道：
「決定不收《殷寶灧送花樓會》進新小說集……《殷寶灧送花樓會》寫得實在太壞，這篇是寫傅雷。
他的女朋友當真聽了我的話到內地去，嫁了個空軍，很快就離婚，我聽見了非常懊悔。」
晚年張愛玲
很多時候，很多錯誤，很多誤會，確實是自己當時年輕氣盛，做事衝動，不計後果。
可是，這個世界上哪有這麼多後悔葯可以吃？說到底，都是過眼雲煙。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大家都是肉體凡胎，人生得意的時候不要太囂張；人生失意的時候，不妨洒脫一點。
莫失莫忘，仙壽恆昌。
作者簡介：
水清
浙江紹興人，中學語文教師
有溫度有深度地八卦民國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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