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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吧,意象


姥爺快看,像不像馬。我對外孫女的想像力並不感到多麼吃驚,她的想像力和觀察力在兩歲時已證明過了,「吃驚」過幾次之後,已然對她的特點表現出吃驚不再那麼興奮了,她有「鬧騰」的時候,鬧騰起來能把大人的精力、計劃好的陪伴都「消耗」的無計可施,最後讓她安靜下來唯一的「手段」只有看電視動畫片了。安靜下來有時會問誰的指甲怎麼塗上顏色了,家裡某件東西被換了地方,甚至會說某人穿不同的衣服會顯胖或不胖。她覺得好玩兒把掛鉤粘貼到了牆上,姥姥反對用力拉了下來,結果白牆上的塗層被揭起一層皮,她指著斑駁的地方說像馬。我最初就看出來了,她和我說像馬的時候我已經一邊肯定她的想像一邊在構思飛揚的鬃毛和賓士的馬腿姿態了。


意象,是經驗的再發現再創造,是形象思維方式的演繹結果。具體的形象,在眾人的認識上基本相同,比如對象面貌,群體特徵。抽象的形象,在眾人那裡就氣象萬千了。個體對抽象形態的表述,最能夠代表個體的意識與思維特質。


西方星象觀察家形象地定義星座,星與星之間的連接,閉合為一幅抽象的圖形,每一組星座代表一個方位,感性地賦予圖形主觀的意象。射手座想像為神話里的手持弓箭人頭馬身形象,牧羊座想像為白羊跳躍的形象。在東方,借用天象在民間流傳牛郎織女的故事;七顆星連接起來像一把勺子,用以辨別方向。想像是創造的鑰匙,每個人都有過想像,都有過在想像的空間里靈感的凸現與衝動。


我的意象靈感曾經來自於頂棚。上世紀七十年代,工廠建在山坳里,宿舍是新蓋的一排排平房,我學徒時就住在簡樸而不簡陋的工人宿舍里。室內牆壁用石灰漿粉刷成白色,房頂用木條拉起網格,糊上一層粗糙灰白顏色的紙,作為室內的《天花板》。屋裡整潔了,也防止屋頂的土會掉下來。宿舍里住著另外兩個工友,每到星期天休息的日子,他們分別回各自的家,大家都是單身,他們的家距離廠里最近的二十多里地,遠的一百多里。我離家三百多里,回一次家在路途上需要整個白天,因此每年只回兩次,一次探親假,一次春節假。每到星期天,宿舍里自然只有我一個人,睡到自然醒,午飯後接著睡,醒了也不起,聽聽半導體廣播,支起腿望著屋頂出神。那時候我有個半導體收音機,外界的消息只有通過一兩份報紙知道外,只有通過半導體聲音的傳播了。半導體收音機收聽到的頻率效果好的就幾個台,常聽的有新聞台,評書台經常反覆播出《歐洋海之歌》和《毛主席的好戰士王傑》等評書節目。半導體在下午有個定點播放教唱歌的節目,教唱先從歌曲的都瑞米發譜子開始,當進行到學員用譜子複習一遍時我的問題就來了,1234和都瑞米發總是對應不上,也就是都瑞米發唱起來可以替代任一個音符。


學不好譜子也就沒有了繼續聽下去的興趣,關上半導體,兩隻胳膊架起後腦勺望著屋頂。數著屋頂上的方格,用了多少整張紙,數著數著眼睛失去了焦點,蒙蒙中屋頂拉出了空間的縱深,似乎抽去了屋頂的意義。糊屋頂的紙是用秸稈打碎加工成的,造紙的工藝很粗糙,紙張的纖維肌理很明顯。光線從窗外進到屋裡,屋頂的紙上呈現交錯的淺影和褶皺,我對光影隨機變化所變化的影像產生了興趣,似乎出現了什麼,也發現了什麼。


那是一組岩石。好似水墨畫,側鋒用筆,線條時斷時續,有意到筆不到神來之筆的效果。那又像古代身披鎧甲頭戴帽盔的將軍,盔上還有矛,我想像給矛上添了纓簇。古代將軍在我的想像里表情嚴肅,五官輪廓線條堅挺,威風凜凜。

太像了。有了興趣自然用心,想把將軍看的更加清楚。一旦想要得到的更多更清晰,卻往往事與願違,屋頂的將軍瞬間在想像中消失了,找不到一絲蹤影。試圖通過尋找蛛絲馬跡復原想像,卻越用力越失望。屋頂仍然是粗糙紙裱糊的樣子,幾次試圖用冷眼餘光再去發現,仍一無收穫,甚是惱人。晚上想起白天在房頂發現的將軍,在綠塑料皮日記本上默畫下來,將軍外形矍鑠愈顯得幹練,盔頂上的纓簇抖動著,斜側的面部剪影稜角分明,風鼓起的戰袍掩蓋了很多未知的細節。在畫像一邊寫著——將軍。自從在屋頂發現了將軍,躺在床上開始試圖搜索起其他未知人物畫面的出現。


在那個狂熱的年代,我手裡有一本「禁書」,法國著名作家司湯達的作品《紅與黑》。書中描寫的主角於連是個敢作敢為的年輕人。書中有插圖,插圖中於連的形象印在了腦子裡。於連不甘出身地位的低下,隻身闖進富人的城市,挑戰等級森嚴的上流社會,敢於追求自由和愛情,用行動變革腐朽的社會,是一個有「野心」的年輕人。一天,於連出現在我的屋頂上。書中插圖的於連外形,刻畫出法國那個時代社會叛逆青年的性格,他的性格與社會現實碰撞在一起,調配出慵贅色彩的人物特點,似乎是風和日麗的田園吹過了一股邪風。於連的著裝配合社交場合的不同而適時變化著,他懂得如何將服裝搭配具有儀式感與場面的協調得體,由此進而躋身上流社會。於連的進取精神更為凸現的是從氣質上流露出自信和神秘的氣場。當閱讀這本書後,世界上的善與惡只有歲月的沉澱才能夠做出冷靜的評價,於連在我的印象中從骨子裡簡單到只有純粹與真誠。屋頂上出現的於連是骨子裡的樣子。簡單的紙張肌理與淺影褶皺構成概念化的側面剪影,認定抽象的剪影概括了我所理解的於連性格特徵。大多感覺會稍縱即逝,尤其是首次感覺的敏銳與鮮明性只出現一次,沒有一絲多餘的雜質。從枕邊抽出日記本勾畫出最初的形象,於連孓然一身於街頭,內心處於苦悶與孤獨中,在他的身後添加了一支路燈,歐式的燈罩周圍裝飾著卷草鐵藝圖案。暗夜裡概括了於連的境遇。


屋頂被我從不同的時間、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視域一通折騰,試圖重新結構出意想不到的人物來。越來越難以發現有特徵的面孔,而發現的多是一些奇離古怪或有著性格上缺陷、被生活的經歷扭曲了的面孔。每一副面孔都被概念化了,定位了各自適應社會生存所從事的角色,以及這些特定的角色生動鮮活的生活狀態。


抽象的載體在特定的境圍中是可以具體的,而意象往往是從具象中抽離出來的與具象毫不相干的意境。

起伏的荒漠怎麼能夠與人體的柔美有關聯呢?沙漠起伏呈現出來的弧線,構成人體圓潤優美的曲線群,似豐滿的軀幹和肢體,曲線與流線相互穿插、過度、排列,在特定光影條件下引發人性深度的本質的聯想。在月光如水的夜晚,曲線柔美、韻律如波的沙漠面前,你能說它們還是沙漠嗎。反之排列、疊加組合後的人體在特定的光影條件下形成月下大漠的意境,你還會說她們不是有著美妙韻律的沙漠嗎。


意象,新的突變的分子式。是載體與意識碰撞後兩極融合在一起的產物。意識的深遠決定了意象的像貌。


一天,有了新發現。這是個似有異族血統的塞外獵人。七分面孔的輪廓,用厚厚的獵物皮毛縫做的帽子遮住大半個頭部,下巴象一面鏟子向前突出,上唇薄向兩側繃緊,下唇厚而方,鼻樑中部寬隆起,鼻的尖部略勾。長刀式眉毛,隆起的眉弓後一雙犀利的眼眸,眼睛長成菱形,細長的眼縫中一束凝聚的目光射出。稜角鮮明的面部輪廓,刻划出深謀狡黠、勇猛樂觀性格特徵。厚且長的毛皮袍子領口鬆開,露出裡面白色的粗布衣襟,袍襟的系帶甩向一側。

雪團掃過面頰,戰馬佇立在呼嘯的北風中。


我用水墨畫再現了塞外獵手在風雪中的形象,並為這幅水墨畫題為《塞外行》。斑駁處只是出現了看似馬的形狀,繼而聯想到給這匹還沒有馬腿的它想像加上四條腿,並且奔跑起來,還有加上濃密的鬃毛,讓馬的鬃毛在奔跑中飛揚起來。奔跑吧,意象!


2018.08.18

圖片:法國盧浮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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