癩葡萄猶艷，無花果早熟更甜
時間一跨進6月，中原正三夏大忙的時候，市面上的水果猛地就多起來了，五顏六色爆炸式鋪張的多，滿坑滿谷一地雞毛的多，韓信將兵多多益善的多——去年積存的蘋果橘子梨還很滋潤，本年薦新與嘗鮮的草莓、櫻桃、枇杷、桑葚剛剛過去，而應季的大櫻桃與葡萄，西瓜、甜瓜、蜜瓜，「金太陽」早杏和「胭脂紅」鮮桃紛紛登場。不止本地的，南方水果和洋果中的荔枝、芒果、香蕉、木瓜、榴槤、提子、布李、青蘋果……源源不斷，一派水果總動員，一股腦兒趕來湊熱鬧！不過十來年的光景，曾經拉著板車，風餐露宿，在十字街頭賣瓜果的老鄉沒有了；騎著自行車，後邊扎著一雙簍子，走街串巷吆喝著賣瓜果的販子不見了，鄭州的街景，卻多了許多生鮮水果店，大大小小的，星羅棋布的水果店，比麵包、蛋糕店和熟食店開得還要多。各種水果，其口味與賣相，略微差一點就滯銷。我的小叔叔和大哥退休之後在老家種瓜果，桃杏李子、山楂柿子核桃等等，這兩年一直抱怨樣樣不好賣。東西太多了！
才多少年？當年生活艱辛，色彩單調，父母養家不易，我小時候要吃個橘子算出格。已經不記得第一次吃香蕉、荔枝的光景了，而老家出產的荔枝，非「一騎紅塵妃子笑」的荔枝，不是樹上結的荔枝，而是土名叫癩葡萄的荔枝，《救荒本草》也直接叫荔枝的——實際就是小苦瓜。《金瓶梅》里，西門慶為求房術之葯，將廟裡裝神弄鬼的胡僧請到家裡來，百般討好，變著花樣請胡僧吃喝，且有時令水果相佐——「又是兩樣艷物與胡僧下酒：一碟子癩葡萄，一碟流心紅李子。」這個癩葡萄，雅名是錦荔枝，就是我說的本地荔枝了。《金瓶梅》借了水滸人物，虛擬宋朝生活背景，可是，單就這一碟子當時稱「艷物」的癩葡萄而言，還真讓它說對了。因為同為明人的王象晉，在其《二如亭群芳譜》里說苦瓜，便記載有宋仁宗一朝的苦瓜故事——大臣陳堯叟的母親，當著仁宗皇帝和皇太后的面，嘩眾取寵帶皮生吃錦荔枝，一邊很高調地說，如是便可以多生貴子。如今，苦瓜已是北方人夏日餐桌上離不開的好東西了。曾經少見多怪，可一旦吃多了，日益吃出它的好，加上藥食保健的健康新理念，觀念引導口味，過去埋怨苦瓜苦遠離苦瓜的情況不再。清明前後，種瓜點豆。雖然各地現在還延續著栽種癩葡萄，北京人也是，它成熟的果實其色猶艷，高高在上，果皮開裂四面翻卷，露出一團血紅的肉瓤來很刺激。不過目前好吃又好看的東西太多，奪了昔日癩葡萄的風頭。
作者寫完本文時手繪苦瓜草圖
也算風水輪流轉吧，倒是開頭好些年，老家人一直嫌棄無花果，覺得它甜得不正經，不登大雅之堂的邪乎甜，甜膩膩的膈應人的甜，沒人愛吃它，只是把它作為賞綠的花木來栽種的，如今無花果卻和苦瓜一樣被正視，轉身變成好東西了。北方不少地方，已經嘗試規模種植無花果。
癩葡萄和無花果，這兩個早早就有的。不曾想，這一雙寶貝與葡萄石榴一樣都是外來物。它倆沿著不同路徑——無花果走陸路，從西亞過來；癩葡萄從海路加南方絲綢之路，先登陸閩粵而縱深蔓延。得地理風土之便，新疆最多好無花果。當地人說，這裡在漢代以前就有無花果和葡萄了。頭一次，熱天都快過去了，中秋節在烏魯木齊，大巴扎廣場上有個賣無花果的，遠遠地被我誤認為在賣蟠桃——一個個扁平肥大而發黃似小燒餅，我的老家叫蟠桃是燒餅桃。一片新鮮的掌形葉子上一枚果子，錯層疊放起來很美觀。湊近細看和問詢了，才知道竟然是無花果，吃一枚無比腴軟香甜。
為什麼無花果是燒餅狀？過後在央視的旅行節目里，看到無花果老家地中海沿岸人吃熟透的無花果，都要先打扁的，「先揍它兩下再說」。這很幽默，卻源於古老傳說——亞當夏娃偷吃了伊甸園裡的果實之後，赤裸裸被上帝貶到凡間，無花果樹動了惻隱之心，取自己的樹葉遮蔽其隱私。這同樣觸犯了天條，結果被上帝懲罰，命令人們吃無花果的時候，每次都要先拍打它，讓樹記住自己的錯誤……這一敘事母體，在《古蘭經》里也有類似的說法。故而新疆的維吾爾族與回族民眾，對於這「樹上結的糖包子」，也有先拍打再吃的風習。這麼一來，無花果從此不斷掉淚，每到成熟的時候，果子上面都有露珠般的汁液冒出來。可是，前兩年的夏末，8月里我又去新疆到南疆採風，沙漠綠洲，和田除了玉石，最著名的景點是一雙大樹——「核桃王與無花果王」。那棵碩大無比的無花果樹，像是拔地而起騰雲駕霧的一片綠雲。街頭賣的無花果是紫色的果實，並不用打扁了再吃。維吾爾族女子跳舞一般托著盤子兜售無花果，給她整錢不找你的，含笑推說不懂漢語。可轉臉過來，即大大方方告訴我們說，你們內地的朋友盡情來旅遊吧，這裡風景好物產好，並且也是很安全的。
無花果樹品種很多，但是從果子成熟的顏色來區別，可以分為三種：白無花果，紫無花果，黑無花果。內地見不到黑的，常見的兩種，紫無花果圓的最多。白無花果，當然也是掌形葉子，只是開杈更深密，看著更花。它結的果實多似大肚子小甜瓜，熟透了變黃色。雖然唐代的《酉陽雜俎》就記載了無花果，可它的名字系音譯。周王的《救荒本草》，才首度記為中國化的名字無花果。書上都說，無花果成熟在7—10月間。鄭州也多是7月數伏以後，無花果陸續成熟，鬧人的灰喜鵲擅登高枝要先開吃的。但今年6月中旬，正是吃桃子和好西瓜的時候，忽然發現我家南窗下的無花果膨大而發黃了！我很吃驚，接著在四鄰的院子里轉悠一下，發現集中成熟的白無花果還真不少。摘了幾枚放在案頭看，似小甜瓜和豬腰子。我要模仿新疆人先拍打它，可它不是圓的，讓我無從下手。隔一夜剝食它，不是紫紅心，而是冰糖心，很正宗的腴軟香甜，與我在新疆吃到的一模一樣美味。
無花果得名，在於「無花果的繁殖方式非常奇特。首先，它們其實並不是果實，而是花序，最奇怪的是它們是里外翻轉的——許多真正的小花簇生在綠色的外表之內。要看到這些小花，必須將無花果剖開，而且每朵花都是單性花，要麼是雄花，要麼是雌花」。商務印書館新出的《水果：一部圖文史》，系目前英國皇家園藝學會的專家彼得·布拉克本—梅茲撰著。書里說：「在歐洲北部，無花果的耐寒性正處於適應這裡氣候的邊緣。它們在極偶然的情況下才會遭受霜凍和冰雪的傷害，就像1999—2000年的那個冬天一樣，當時許多地方的無花果樹內枝頂端10厘米的部分都被凍死了。這些樹在2000年幾乎沒有結果，因為長成第二年果實的正是枝條頂端幼嫩的『小無花果』。在大多數北方溫帶國家，無花果的生長方式都很特別。夏天的長度或溫暖程度不足以讓無花果在一個生長季形成、發育和成熟，所以它們必須在兩個生長季才能完成果實的生長。在第一年，微小的『小無花果』——約為火柴頭大——形成於多葉枝條的末端。只有最頂端的兩或三個才能安全無恙地度過冬天並在第二年的夏末或初秋髮育成熟。幾乎所有在第一年春天長成櫻桃大小或稍大的幼嫩無花果都會在第二年春天到來之前被凍死（如此翻譯，句子真夠冗長的——本文作者注）。只有在最溫暖的國家，無花果一年可以產出兩次（甚至有可能三次）。」將氣候變化的最新情況與無花果生長聯繫起來，這本書與我日常的觀察貼得緊密，也很符合實際。鄭州比英國與北歐暖和多了，之前與我家臨近的城中村還沒有拆遷的時候，有一戶人家，冬天無花果樹枝上也多小果實。大雪凍僵這個以後，春節剛過，樹枝上未生新葉就有疙疙瘩瘩的小無花果陸續出現了。它的主人自豪地對我說，她家的無花果一年四季都結果。當初我不相信，現在我眼見為實。
老輩園藝學家、植物分類學家俞德浚之《中國果樹分類學》，出版於1979年2月，其中說無花果：「原產西亞，世界各地有栽培。我國在長江以南栽培較多。在新疆南部栽培亦盛，特別是阿圖什的無花果最為著名，在華北地區由於冬季氣溫低冷，枝條往往凍死，常盆栽作觀賞用，冬季移入室內防寒。」刻下，連北京的無花果樹，都露天長得很大的。而陽曆6月，才過芒種，鄭州就有無花果提前成熟了，這真稀罕。
這麼說，無花果也是氣候變化的活標本了。
戊戌遲端陽，6月17日雨中於甘草居
本文刊於2018年8月8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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