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羅版手卷:過雲樓舊藏——文待詔為張伯起寫古柏圖諸名家題
談到書法史,明代無疑是一座特出的高峰。明初承襲元末頹喪,書壇總體籠罩於趙孟頫的陰影中,可稱者宋克一人而已。至明中葉吳門派漸起,經濟的富庶助推了文化的繁盛,其時祝允明、文徵明當為執牛耳者。晚明政局動蕩,文士轉而將自我理念更多注入到書畫創作中,產生了以黃道周、王鐸、傅山為代表的張揚奇肆的書家。
總體而言,將吳門派視為明代書法藝術的峰值,應當是較為公允的。吳門派首推祝允明,也是無甚非議的。相較之下,文徵明雖然在書法造詣上不逮祝允明,但文氏壽享耄耋,門生無數,故而影響極大。
文徵明為人謙遜,有賢哲古風。此卷為張鳳翼寫古柏圖,作於嘉靖庚戌初夏,文氏時年八十有一,而張鳳翼其時年方廿三,卧病石湖僧舍。文氏聞悉,悵然久之,剪燭作此以寄。冀其能若古柏般雪厲霜凌,枝虯崢嶸。年高位昭,於後進能惓惓如此,以致卷後彭年題識中有「詠歎數四」之言,發人感喟。史載張鳳翼以才名著,善度曲,而為人狂誕。觀卷後其八十六歲作跋中有「媿許可之莫酬,感典刑之具在」句雲,可知史載不盡信然。垂暮之年,追懷往昔知遇之恩,猶能欽仰若此。古人尊師重道,畢生守之。今人趨名附勢,尊前諂媚,而妄自臧否於後,誠可憎也。
卷後有吳門十子依韻和題。世評明人書有無不工蠅楷之說,覽此便知絕非妄語。十子皆一時俊秀,珠璣滿目。吳門墨藪,盡在此卷中矣。
贉題:光緒囗囗五月,汪洵為壺齋署檢。
文待詔寫古柏圖
首幅隔水題:
文待詔為張伯起寫古柏圖諸名家題。過雲樓鑒藏。
文待詔題詩:「雪厲霜凌歲月更,枝虯蓋偃勢崢嶸。老夫記得杜陵語,未露文章世已驚。徵明寫寄伯起茂才。」
次幀為吳門十子依韻和題。
柯葉蒼蒼不改更,良材待用氣崢嶸。文翁善寫少陵句,落筆應教風雨驚。穀祥。
王穀祥(1501-1568)字祿之,號酉室,長洲人。嘉靖八年進士。性敏好學,持躬峻潔,善作古文詞,並擅書畫篆刻,重寫生,精研花卉,人品畫格為士林所重。中年後絕少落筆,民間流傳率多贗本。書仿晉人,不墜羲獻之風。篆籀八體及摹印並臻妙品。
抱病禪棲節已更,空山古柏對崢嶸。月窗風動蛟龍影,蕙帳翻愁鶴夢驚。周天球。
周天球(1514-1595)字公瑕,號幼海,一作幻海,又號六止生、六止居士、止園居士、群玉山人、群玉山樵,長洲人。博學多識,以詩文、書畫名世。少時學書于衡翁門下,衡翁贊之曰:「他日得吾筆者,周生也。」善大小篆、古隸、行楷,晚年能自辟蹊徑,一時豐碑大碣無不出其手。善寫蘭,間作水墨花卉亦佳。
書法翩翩近率更,詩才未儗讓鍾嶸。鄭公三絕親題贈,一日聲名藝苑驚。陸師道。
陸師道(1517-1580)字子傳,號元洲、五湖道人、洞庭君客,長洲人。嘉靖十七年進士。工詩歌及古文辭。所作小楷、古隸皆精,得魯公《麻姑仙壇記》法而以色澤潤之,遂名噪一時。旁通繪事,直逼宋元。與衡山同里,以師禮事之。
偃蹇霜姿歲月更,沉淪空谷自崢嶸。他年會有凌霄勢,一顧先教匠石驚。袁尊尼。
袁尊尼(1523-1574)初名夢熊,字魯望,長洲人。袁袠獨子。嘉靖四十四年進士。歷官刑部主事、山東提學副使。工詩,為王世貞所推重。文衡山引為忘年交。袁袠,明孝宗弘治十五年生,廿四歲中解元,殿試二甲頭名傳臚。世宗嘉靖二十六年卒。年四十六。文衡山為其撰墓志銘。
卧病青山歲月更,豹文飬就氣崢嶸。虯枝寫寄王摩詰,疑有風雷夜壑驚。姬水。
黃姬水(1509-1574)字淳父,號觀復子,長洲人。五嶽山人黃省曾之子。幼聰慧,有文名。晚年詩名益盛,為東南詩人之冠。書學祝枝山、王雅宜,而自具風貌。
翠柏星霜閱變更,仇池風骨自崢嶸。文翁為愛張衡賦,片紙圖成滿座驚。袁褧。
袁褧(1495-1573)字尚之,號謝湖居士、中皋子,長洲人。家藏善本圖籍絕夥。亦刻書,以精審著稱。其藏書、刻書處名「嘉趣堂」、「石磐齋」、「昌安堂」、「玉韻齋」、「采碧亭」等。與昆季表、褒、袠,從兄弟袞、裘並稱袁氏六俊。
公子才名月旦更,偶侵微病瘦崢嶸。玉堂太史勞相問,為有新詩四座驚。陸安道。
陸安道(1517-?),字子行,長洲人。師道弟,亦善書。
秉燭揮毫僕屢更,虯枝香葉鬬崢嶸。知君卧病無聊賴,寄向空山神鬼驚。文彭。
文彭(1498-1573)字壽承,號三橋、漁陽子,長洲人。文衡山長子。少承家學。書學鐘王,後效懷素,晚歲全學孫過庭。尤精篆隸。其學書不蹈父蹟,天資異稟,自成一家,有出藍之譽。又精篆刻,與何震齊名,後世並奉為圭臬。
老筆紛披晚自更,喬柯偃蹇石崢嶸。孔明氣節少陵句,未用按圖神已驚。文嘉。
文嘉(1501-1583)字休承,號文水,長洲人。文衡山次子。工書,小楷尤清勁,人喻為瘦鶴。克紹箕裘,得待詔一體。精鑒古。
太史年耆漢五更,丹青筆法轉崝嶸。題詩遠貺山中客,雷雨蛟龍奮壑驚。
嘉靖庚戌初夏,偶過衡翁玉磬山房,問訊伯起。伯起時卧病楞伽僧閣。翁悵然久之。剪燭作此為寄。詩意鄭重,不欲惟起其疾雲耳。翁壽已八十有一,於後進惓惓如此。詠嘆數四,謹題識之。彭年。
彭年(1505-1566)字孔嘉,號隆池山樵,長洲人。少與文衡山游,以詞翰名,時稱長者。工詩文,善書法,兼精治印。書初法晉人,其楷小者學歐陽信本,大者學顏清臣。行草則學蘇子瞻。著聲於時,然亞於衡山。家徒壁立,卒以貧死。年六十二。
張鳳翼和題:
老去仙翁甲子更,桑皮遺墨尚崢嶸。自從絕跡西州路,六十三年一夢驚。
予春秋二十有三,病痬石湖僧舍。辱太史公作圖寄訊,系詩寓意。一時群賢,先後和題,遂成家寶。邇來所藏名筆散逸殆盡,而此圖獨存。媿許可之莫酬,感典刑之具在。追和一絕,用紀歲月雲。時壬子嘉平月十一日,鳳翼年八十有六矣。
張鳳翼(1527-1613)字伯起,號靈墟,長洲人。嘉靖四十三年南京應試中舉人。工詩文,好填詞,擅作曲,有聲於時。為人狂誕,與弟燕翼、獻翼號為「三張」。書宗二王,體態圓豐,堅勁妍美。
過雲樓主顧文彬識:
蒼然如許,不借春工力。先出歲寒枝,愛扶疏、卧龍千尺。松姿雖瘦,嘗試與偕來,文章伯,無人識,我自癯山澤。
伴莊椿壽,皮骨如金石。能寄草堂無?寫瓊瑰、晨來問疾。停雲詩就,休更和詩忙。如椽筆,今猶昔,日日雲煙涇。
右調驀山溪、集辛稼軒句題 文衡山古柏圖
同治元年壬戌初冬,顧文彬識於過雲樓。
顧文彬(1811-1889)字蔚如,號子山,晚號艮盦,元和人。道光二十一年進士,授刑部主事。咸豐四年,擢福建司郎中。咸豐六年,補湖北漢陽知府,又擢武昌鹽法道。同治九年,授浙江寧紹道台。嫻於詩詞,尤以詞名。工書,規模歐、褚兩家。酷嗜收藏,精於鑒別。辭官後返鄉燕居,置明代狀元吳匏庵舊宅為怡園,並築過雲樓以蓄所弆舊槧精鈔、金石碑誌、法書名畫等自娛。編纂有《過雲樓書畫記》十卷。傳承六代,前後計百五十年,以致有「江南收藏甲天下,過雲樓收藏甲江南」之稱譽。
此卷清嘉慶間曾歸東山劉恕,卷內有其鑒藏印數方。
劉恕,一名惺常,一作惺棠,字行之,吳縣洞庭東山人。清乾隆五十一年舉人,歷官廣西兵備道、署理柳州知府、慶遠知府,政績頗著。因不服水土,年未四十便告病回鄉。於乾隆五十九年購得明太僕寺卿徐泰時舊邸「東園」,歷經五年整修擴建,於嘉慶三年葺竣,顏曰「寒碧莊」,俗稱「劉園」。錢大昕為作《寒碧莊宴集序》。又因東園舊址位於閶門外下塘花步里,故又名「花步小築」。家世殷實,無聲色之好,惟性嗜花石。以故居在東山芙蓉峰下,遂以蓉峰號焉。喜蓄法書名畫,仿《清河書畫舫》之例,裒輯十卷,名為《掛漏編》。同治十二年為盛康、盛宣懷父子購得,改「劉園」為「留園」。今與北京頤和園、承德避暑山莊、蘇州拙政園並稱中國四大名園。
曾見文物出版社印本《明祝允明書唐宋四家文》,枝山先生小楷書,後有文衡山題:「先生已矣。吳中乃以予為善書,正所謂無佛處稱尊也。」其謙懷雅量,所以能折人。他如董華亭訾趙文敏以「重佁」,縱天資稍勝,終無佳境也。
《禮》曰:「德成而上,藝成而下」。信哉!
此珂羅版手卷未見版權信息。包首玉池影印悉遵原樣,配骨質扦,一軸片脫落闕佚。
原跡今藏美國納爾遜.艾金斯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