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叫我去干傳銷的女孩
在命運降臨的那一刻，誰都逃不掉
一
2008年高考，我最終為我的狂傲付出了代價。
當時我無法想像自己的驕狂，有多自以為是。感覺老師教的東西都太膚淺，而且很多自己都會的知識，還要反覆的教，反覆的練，覺得我自己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節奏來學習。於是，我做了個決定。
我說服班主任，堅持要回去自學，反覆再三，他同意了。整整半學期我沒有去學校上課，妄圖自己安排學習計劃，提高效率。可我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人太容易被外界影響，人人有惰性，我挑戰人性，就註定了失敗的結局。
在沒有監督沒有約束的環境下，我開始終日沉迷玄幻小說，癱在昏暗不見陽光的出租屋，無法自拔。臨近高考前幾天，發現連筆都拿不好了的時候，我徹底放棄了。
第一次高考，覺得非常輕鬆，沒有任何壓力，大概是因為結果毫無懸念吧。
二
因為高考分數太低，我連進入復讀班的資格都沒有。沒有班級願意要我，家人托關係，請吃飯，又花了好多錢，最後才把我塞進一個應屆畢業班，坐到了最後一排。
可能因為經歷過一次高考吧，對於新班級新環境，我比較漠視，很少與別的同學交流，也少有人跟我說話。對這個新的集體，我沒有一絲一毫想去了解去融入的打算，只想像一個旅客借住客棧一樣，天亮就走，各奔前程。
因為我的這種心態，直到畢業多年後的今天，如果讓我回憶那屆同學的名字，我可能都沒什麼印象，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她叫梁靜，是插班生活中唯一吸引我的人。不管座位怎麼調，她一定是前三排，不管大考小考，她總是班級前三名。無論哪個老師上課提問，她總是像小學生一樣舉手，甚至怕老師不叫她回答而激動的站起來，一邊舉著手，一邊大喊「我！我！老師，我！」。如果老師沒點她，她會嘟起嘴巴，不情願的坐下，如果點她了，她就會驕傲自信的回答好像她覺得百分百正確的答案。所以她是所有老師都喜歡的學生，她如此矚目，長期坐在後三排的我，想不注意她都難，但是從來沒跟她正面說過一句話。
我是特別反感這樣的，她這種行為讓我覺得她特別幼稚。我們明明都已經十七八了，成熟點好不好。我越這樣想，就越發的鄙視她。
一個普通的中午，吃過午飯，像往常一樣，我獨自走在去班級的路上。夏日的太陽很毒辣，我只想趕快去教室趴著睡會。所以到上樓梯的時候，我大步流星，三步並作一步飛速向前。高三班級都在五樓，當我一口氣快跑到四樓的時候，突然發現樓梯中間有個女生在我前面，正獨自緩慢的踩著樓梯往上爬，因為樓梯窄，我也只好緊急「剎車」，跟在她後面，一步一步。離得近了，這時我才發現這女生正是討老師們喜歡的梁靜。
可能是聽到身後的喘氣聲，她回過頭看向我，略有些意外，然後竟微笑著跟我打招呼。
「嗨，古峰，你吃過飯啦？」
此刻，我才第一次正面打量這個在課堂上被我鄙視無數遍的女生。一身乾淨的白色碎花連衣裙，腳下是農村手工做的平底布鞋，稍顯圓潤的臉上，微微滲出了汗水，沾濕了額頭的劉海。特別是她看向我的一雙大眼睛，閃著對一切都充滿好奇和善意的光芒，只一眼，就瞬間推翻了我之前對她所有的偏見，她定是個淳樸善良心地純粹的女孩。
「嗯，嗯吃過了。」 我有些失神，突然發覺她是這樣的好看，忍不住想多看兩眼，但還是迅速收回了眼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竟然有些害羞，不過短短几秒，她的眼神就此烙印在了我的心中。
她又沖我微微一笑，然後我們就一前一後慢慢走向班級。回想剛才的那一兩句對話，心中還隱隱有些歡喜。原來她竟知道我的名字，還主動跟我打招呼，不禁有些自我感覺良好。
後來上課的時候，每逢梁靜舉手發言，坐在後排的我，總是會不由得集中精神，趁她站起來回答問題的時候，正大光明地盯著她的背影看，我知道，這應該是少年人的好感在作祟。
枯燥的學習生活就這樣一天天的度過，看梁靜的背影，則成為了每天的一點小期待、小驚喜。
時間過的很快，我的插班生活馬上就要結束，轉眼就又要迎來我的第二次高考了。高考前夕，大家都忙著寫同學錄，寫些這三年來的相處感受以及對未來的祝福，當然有聯繫方式的一定要寫，畢竟高考過後各奔東西就不容易聯繫到了。我沒有準備，對於他們的三年同窗情意來講，我更像個過客，像個外來者。
我獨自低頭做著習題，當然也很少有同學會拿著同學錄讓我寫。忽然，我瞥見梁靜拿著同學錄，走到我前排同學桌前請其留言。我低著頭，裝作沒看見，再也不能專心做題了。
「嗨，這麼專心吶，幫我寫寫唄。」她走到我座位前，低頭看著我淺笑道，還是那樣純真。
「哦，好。」我有些緊張，又有些激動。
我忘了當時寫了些什麼，最後留了一個QQ號，因為那時候學生有手機的還很少，就連QQ號都是求著上大學的哥哥給我弄了一個，同學錄上很大部分人的聯繫方式都是空著。
再後來，高考結束，填了高考志願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了，他們的畢業聚會也沒有叫我。
我想，她學習這麼好，最少本科應該是沒問題的吧。不知道她會去哪個城市念大學，也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看見她靈動的眼神和孩子般搶答的背影了。大概是沒機會了吧，我當時認為我跟她跟那個班級的每個人，都只是彼此人生中的一個過客罷了。
三
大學的一切都是新鮮的，課程少，教室大，社團多，就連去食堂吃飯也能吃到東南西北不同地方的風味。我將在這裡度過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三年，想想都萬分期待。
一天，我正在宿舍玩著電腦，突然QQ閃動起來，提示有人加我好友。點開一看，請求備註說我是梁靜。我瞬間激動起來，原以為從此不會再有聯繫了，沒想到她竟還記得我。通過了請求，我們聊了起來。
「嗨美女，你還記得我啊，現在在哪上大學。」上了大學，我對我自己的改變很滿意，不再像高中時那麼沉悶、寡言，好像每個從高中步入大學的人都多少會突然變得開放、活潑，或許是高中壓抑天性太久了吧。
「哦，沒念書了。」梁靜淡淡的說，讓人感覺她不念書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啊，怎麼沒啊，考的不好？」我覺得很吃驚，她高中可一直是班裡前三名，老師重點培養對象，怎麼可能考不上大學。
「也不是，考了個二本，覺得上學沒用，就沒上了。」我感覺屏幕對面的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一臉的洒脫，毫不在意。
我還是覺得很可惜，就算二本不去上，復讀一年，以她的基礎，有很大可能衝擊重點甚至名牌大學的。怎麼就突然不上了呢，我覺得肯定是家裡有什麼事或者難言之隱吧，我也沒好意思再深究，聊起了別的。
然後就互相留了電話，說道以後常聯繫。簡短的一次聊天，我沒有多想，畢竟每個人的人生都不一樣，只要能活的精彩，怎麼選擇都不能算是錯的。我怎麼也想不到的是，我的這一點小感悟日後會深刻的在我身上實踐，好像是想證明其正確性。
就這樣，我跟梁靜時常聯繫，我聊學習，她聊工作，聽起來她工作好像還很不錯的樣子。我有些佩服她，聰明的人就是不一樣，到哪都能做的出色。慢慢的，我們漸漸熟絡起來，有時候偶爾還開個不痛不癢的玩笑，這讓我感覺很好。
大學的時間過的很快，轉眼，大一就要結束了，暑假馬上開始，好多同學都在聯繫暑假工，想歷練歷練。我也在考慮是回家還是去哪個廠子里，見見外面的社會，還能賺點錢。正當我猶豫怎樣決定的時候，梁靜給我打電話了。
「你暑假能來嘉興一趟么，我遇到一點困難，想請你幫忙。」電話後的聲音略顯疲憊。
「什麼困難，嚴重么，跟家人說了么？」我忙問，有些擔心她一個女生在外面搞不定。
「不能跟家人說，只能跟你說，你能來么，來了你就知道了，只有你能幫我。」
「就幾天就好了，我的問題解決了之後，我還可以陪你在市裡找個暑假工，肯定不耽誤你的暑假，好么？」看我有些猶豫，梁靜語氣楚楚可憐，再次提出請求。
這順帶連我的暑期工問題都解決了，讓我無法拒絕。同時也很好奇，到底是什麼困難，不能跟家人說？難道是感情糾紛？或者意外懷孕？她這麼肯定我去了就能幫她？不管怎樣，我只要一想起她，就會想起高中樓梯間的那個眼神，純真如她，可能真的遇到難以解決的事情了吧。既然找到我了，作為同學，作為朋友，我不能坐視不理，我決定去嘉興看看。
後來的事情，大家也都能猜到。傳銷利用我的弱點，精心編織了一個大網在等著我，梁靜自然也是傳銷的一員，所有的不解都迎刃而解。
當然，當時我年少無知，不覺得是傳銷，被接連幾天洗腦之後，我甚至很感謝梁靜帶給我的這次「機會」。我覺得我要把這個難得的「事業」好好做下去。我輟學，我跟老師鬥爭，跟家人決裂，我倒現在都佩服我當時的勇氣，也痛恨當時自己傻子般的執著，誰都拉不走。
四
傳銷里的生活我就不再多講了，是個減肥的好地方。
2011年夏天，整整待了一年之後，我成了一個小「頭目」。那時候梁靜已經消失了一段時間了，大領導說是調到別的地方拓展團隊去了。可能是地位提高了吧，隨著了解的深入，我接觸的秘密也越來越多。
原來我們每天吃的菜葉都是去菜市場撿的爛的別人不要的；原來我們偶爾改善生活吃的麵包是從大潤發後門的垃圾堆里撿出來的過期麵包；原來升到經理之後，不是睡覺睡到自然醒數錢數到手抽筋；原來我們乾的不是連鎖經營而是傳銷；原來，梁靜不是去拓展團隊，而是因為發現了這些之後，回家了。。。
知道了這一切之後，我很失落。粉飾了一切，麻醉了自己，到最後還是要面對現實。學業荒廢了，青春虛度了，除了一身皮包骨頭，像鬼一樣的我，一無所有。
後來我輾轉聯繫到了上海的表姐，再打給我兩百塊錢之後，我一身破爛的悄悄的離開了，坐上了回家的火車。
我走了之後沒兩個月，聽說有人死在裡面，團隊解散了，大家都被遣送回家。還聽說有個在裡面待了三年的老北京，回到家無法接受這麼大的落差跟現實，也可能是夢醒了受不了，一次喝醉跟人打架，成了植物人。我想，我還算是幸運的吧。
回到熟悉的家鄉，恍如隔世。
我給梁靜發信息，我說為什麼走的時候不帶上我，讓我多呆了幾個月。她解釋說走的時候怕帶的人多被發現走不掉，只帶了她的同村倆女孩一起。
我沒再說什麼，想起自己的遭遇，我本應該恨她，應該跟她斷絕關係，可是一想到她銘刻在我內心的眼神，我又說服自己放下。她也是被騙的，也是受害者，她那麼單純，也只不過是傳銷組織的一顆棋子罷了吧。我還年輕，就當是多經歷了一些，也不算是什麼壞事。
我想我應該是徹底放下了，釋懷了吧。
在家休養了幾個月後，春節的時候，梁靜給我發信息。
「過完年有什麼打算？」
「準備去北京闖一闖看一看。」我們的聊天不像之前那麼熟絡了，有些生疏冷漠。
「哦，那挺好的，我還不知道去哪呢，很迷茫。」
「要不跟我一起去北京吧。」沉默了一會之後，我鬼使神差打出這幾個字，說完我就後悔了，傳銷的教訓還沒吸取，又給自己找事了。如果那時候有撤回功能，我肯定會撤回這句話。
「好啊，那一起。」我沒想到，我這邊剛發過去信息，她馬上就回復了，乾脆到我來不及反悔。
就這樣，過完年，我倆拉著姓李，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車。火車上，時不時有人投來羨慕的眼光，是的，梁靜年輕漂亮，別人都以為我倆是情侶。我也不知道我們是不是，奇妙的兩個人，奇妙的組合，大概不是吧。
來到北京，跟在這裡的堂姐聯繫之後，我找了間出租房，安頓了下來，梁靜暫時藉助堂姐那，搞的堂姐一頭霧水，還問我為啥你倆不一起住，我沒有解釋。兩三天後，我跟她一起出來找工作了。那會還不知道投簡歷，也沒有學歷，只能滿大街轉，看哪裡有貼的招聘廣告，也不管騙人不騙人，就打電話問。
我在一根電線杆上發現了一則招聘廣告，說是招銷售，待遇也不錯。我就打了電話，約了時間，跟梁靜一起去面試了。那是在知春路的一家中介，中原地產，名氣挺大的。
面試我們的是一個店長，叫劉華，聽口音是東北的，大概四十多歲，又黑又矮，微胖，聲音很粗獷，若不是穿著西裝，走在大街上倒像是一個混社會的。不過倒是能說會道，面試的氛圍搞的很好，梁靜還時不時的像上學時候一樣喜歡發問，看的出來她對這個工作很有興趣。我倆都決定留下來試一試，加入了劉華的小組。
一個星期的接觸，我發現劉華是挺能說的人，但是總感覺人不太實在，跟在他手下怕是學不到什麼東西，而且整個店面的人都是各自為營，一點不團結，我決定離開。我跟梁靜說了我的想法，但是她說這才幾天，她想堅持做下去試試，我也不好再說什麼。
再後來，有幾次我發現梁靜在跟劉華一起吃飯，雖然沒什麼，但我心裡很不舒服。我私下告訴梁靜，不要跟劉華走的太近，留個心眼，社會很複雜。她說知道，沒事的。我還是擔心她太天真，我說要不你跟我一起離職吧，我們去別的公司。她死活不願意，鬥志滿滿的說要在這個公司堅持最少兩年，還勸我不要浮躁。
最後我還是自己離職了，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就像我當初選擇自己的人生一樣。是好是壞，說也沒法說什麼。
又過了大概三個月，我聽說她跟劉華同居了，我心裡很不是滋味，難道這就是她選擇的人生？這是她的天真，還是她的命運？內心還是希望有一天她能離開劉華，是偏見也好，嫉妒也好，畢竟她才二十齣頭，而劉華已經四十多了。
我決定離開北京，去鄭州。我再一次問梁靜，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鄭州。她說她喜歡北京，喜歡奮鬥的感覺，希望能憑藉自己的努力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好吧，我明白了，這就是她自己真實的想法，真實的選擇。我實在是勉強不了了。
2013年我在鄭州的時候，聽說她跟劉華在北京舉行了婚禮，我沒有去，甚至沒有發一條祝福簡訊。
第二年看到她曬自己抱著兒子的照片，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只是眼神再也不是我內心銘刻的那個眼神了。
一直到現在，我和她都沒有再聯繫過。我想，我們的人生應該不會再有交織的可能了吧，祝福你，遠在他鄉的那個女孩，永遠祝福你。
作者：簡小古
來源：簡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