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傑爾·克利夫 | 火山既淹沒過龐貝古城,也被人視為衣食父母
撰文/奈傑爾·克利夫
翻譯/陸大鵬
埃特納火山的峰頂附近寸草不生。腳下的石塊鋒利如刀,周圍景緻比月球更荒涼。
海邊酷熱難當,到了山頂則溫度驟降。起初還看不見火山口,後來發現它們隨處可見,陰沉地冒著煙,半壁傾頹,把傷痕纍纍的岩石染成黃色、銹色和象皮那種灰色。即便在盛夏,一陣陣風掀開了黑沙,也露出亮白色的冰雪。從山上下來,眼睛不再緊盯著峰頂,我們注意到人類與自然力量的互動。
埃特納火山,圖自維基
埃特納火山,圖自維基
2002年火山噴發(撕開了一條新的五英里長的裂縫)期間被捲走的滑雪度假村殘存的混凝土結構講述的是一種故事;岩石上的塗鴉是另一種。再往下走,林木線與岩漿之間是一條惡臭的垃圾帶,不計其數的塑料瓶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我來自氣候較冷的英國,義大利南方對我始終有一種特殊的誘惑。
多年前我兩次從那不勒斯去西西里,一次乘火車,一次乘船。這兩次長途旅行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鮮艷的色彩、佳肴美酒和連續多種文明層次分明、飽受風吹雨打的光輝璀璨。後來我娶了一位來自羅馬的義大利姑娘。羅馬的位置已經足夠偏南,讓義大利北方人不信任它;它又足夠偏北,所以羅馬人不信任更南方的人。在羅馬人(更不要說米蘭人)眼裡,南方是蛾摩拉,是赤日炎炎的地獄,擠滿了竊取北方稅金的詐騙犯和黑手黨。義大利北方人也許會承認大多數南方人本身並不腐敗,但還是鄙夷地認為
南方人是一個原始民族,滿腦子迷信,多愁善感,重視家庭關係到病態的程度。但恰恰是這個原因讓我們這些功利主義的英國人熱愛義大利南方人。
我原打算把全家帶到義大利南方,但這個計劃受阻。不過,在倫敦的自然史博物館,我的六歲兒子愛上了火山地理,於是我的計劃煥發了生機。
能夠激發小孩子想像力的東西,火山應有盡有:煙、火、大規模毀滅。
不知算不算湊巧,義大利南方擁有歐洲大陸唯一的活火山群。於是我們去了義大利南方。我們從那不勒斯出發。在我的羅馬岳父敦促下,我太太把所有珠寶首飾都留在家裡。我們從火車站出來打計程車,被司機宰了一筆,並且司機把我們丟在距離酒店半英里的地方。不過我們的酒店房間是山景房,可以直接看到維蘇威火山平靜地冒煙。次日上午,一個特別誠實正派的司機把我們帶到「環維蘇威」火車的始發站。這趟火車環繞著火山周而復始地運轉。
義大利私鐵環維蘇威鐵路(Circumvesuviana)
火車不堪入目,熱得要死,吵得要命,人滿為患,並且到處是塗鴉。
要去義大利最受歡迎的旅遊景點,乘坐這樣烏七八糟的火車,真是再恰當不過了。
它提醒我們,義大利擁有的世界級歷史名勝多如牛毛,所以根本不在乎,懶得去吸引遊客。坐在我們對面的那位優雅的那不勒斯女士發誓賭咒,說這是那不勒斯唯一沒有現代化的鐵路線。她要去兒子的公寓給魚餵食;她有三個兒子,她總是忙著在他們不在家的時候幫忙照料他們的房子。我們得知,她的三個兒子都是律師。那不勒斯律師據說是義大利最優秀的,也許因為這座城市的法律糾紛太多。不過
龐貝城的確是了不起的奇觀。公元79年維蘇威火山爆發,掩埋了這座城市,隔絕了空氣和水分。
1599年人們重新發現了龐貝城。在過去的兩百五十年里,考古學家作了發掘。在這裡我們得到了罕有的機會,去追尋我們祖先的腳步,感受他們的生活與我們有多大差別,又是多麼相似。雖然天氣酷熱,我們的兒子還是堅持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地上鋪著墊腳石,以免弄髒行人的袍子),探索一座又一座擁有光鮮鑲嵌畫與壁畫的房屋,並感嘆劇場和圓形競技場多麼宏偉。維蘇威火山就聳立在龐貝城的後方。我們就是為了它而來的。它毀滅了龐貝城,也保存了它的面貌。龐貝,圖自維基
龐貝,圖自維基
火山讓我們興趣盎然,因為我們控制不了它們,也無法預測它們的活動。
現代史上最危險的火山噴發是休眠火山造成的。維蘇威火山就是這樣。
對它的震撼力最精彩的描述,出自維蘇威火山爆發不久之後小普林尼寫給朋友塔西佗的信:大海似乎翻捲起來,被大地的劇烈運動從海岸掀翻了;我可以肯定海岸被倒推了很遠,好幾頭海獸被留在海岸上……火山灰已經在降落,但還不是很厚。我向四周觀察:一團濃密的烏雲在我們背後升起,如洪水般覆蓋了大地。「我們趁著還能看得見離開大路吧,」我說,「否則等天黑下來,我們會被背後的人群撞倒,踩在腳下。」我們剛坐下,天就黑了,不是無月或烏雲密布的那種黑夜,而是彷彿一個閉門房間里的油燈被熄滅了。
聽得見女人尖叫、嬰兒哭嚎、男人喊叫;有人呼喊父母,有人尋找兒女或妻子,試圖通過聲音辨認。人們為了自己或親人的噩運哀哭;有人在臨死前痛苦不堪的時候祈禱,懇求速死。很多人哀求諸神佑助,但更多人覺得已經沒有神了,宇宙陷入了永恆黑暗。
小普林尼的舅舅試圖營救一位朋友及其家人,不幸遇難。這一年小普林尼十八歲。火山爆發的體驗一定讓他終身難忘。即便在今天,龐貝也令人魂牽夢縈。我兒子觀看了用差不多兩千年前男女、兒童和狗被熔岩吞沒之後在火山碎屑物當中留下的印跡做成的石膏模型。我確信這些已經不復存在的證人,這些被固定了形態的缺席,一定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罹難者石膏模型,圖自維基
一條拴在門外的狗如今成為一尊雕塑,圖自維基
我之前在義大利南部旅行的時候沒有注意到歐亞大陸板塊和非洲板塊碰撞產生的火山弧。它從那不勒斯延伸,穿過西西里外海的埃奧利群島,一直到西西里本身。不過,我對斯特龍博利島的詭異景象仍然記憶猶新。
從那不勒斯坐渡輪,在海上可以看見這座巍然屹立、高度活躍、陰森森、濃煙滾滾的圓錐形火山。
所以參觀了龐貝之後的那一天,我們乘水翼船去了那些島嶼。航行了四個鐘頭,斯特龍博利島出現在視線中時,我兒子睡著了。他錯過了整場精彩的表演,包括隨後出現的同樣令人驚艷的項鏈般的島嶼。他醒來時已經伸手不見五指。我們抵達了目的地利帕里島。斯特龍博利島
斯特龍博利島
幾天後我們重返斯特龍博利島,在狹窄的街道攀爬到山頂的小廣場,路兩邊生長著仙人掌、續隨子木和葉子花。這座小鎮有一種狂野邊疆的感覺,但有一座美麗的大型教堂守護這裡。我覺得在這裡建教堂實在不可思議,但自18世紀以來這座教堂經歷了多次火山噴發,仍然安然無恙。我很想知道,時裝設計師杜嘉班納到斯特龍博利島度假時有沒有受到歡迎。
島上的教堂
羅伯托·羅塞里尼1950年的電影《火山邊緣之戀》就是這個島上取景的。電影里,英格麗·褒曼扮演一名立陶宛難民,為了逃避監禁而嫁給一名義大利士兵。他承諾在自己家鄉的島上給她美好的生活。她來到島上,發生這裡只有嚴酷、光禿禿的火山和一小群思想守舊而排外的居民。
在電影的高潮部分,她登上火山,此時的她既是無名之輩,也是最本質的女性。
《火山邊緣之戀》劇照
《火山邊緣之戀》劇照
這部電影很有名,原因之一是羅塞里尼和褒曼的婚外情成了國際醜聞。導遊可以帶遊客去當年他們住過的兩棟房子,它們之間有隱秘的通道相連。雖然身處窮鄉僻壤的火山之巔,這種保密措施還是躲不過全世界的新聞記者。今天這部電影被普遍視為新現實主義的傑作。如今西西里正在艱難應對每天從北非乘小船來的移民,所以這部電影對義大利如何處置不速之客的描述又有了現實意義。
飯後我們乘船繞著斯特龍博利島飽受岩漿摧殘的北翼,在顛簸的風浪之上觀看火山口咆哮著投擲出熾熱的火球。熊熊烈火在夜空中十分耀眼。我兒子目不轉睛地觀看,但因為我沒有把這景象拍下來,所以他很快就傷心起來,因為他的朋友們不會相信他真的看見了這樣的盛景。
火山岩漿
我們暫居利帕里島,這是整個火山群島中最大的島。
島上衛城內的博物館收藏了非同一般的精彩展品,覆蓋人類在該島的七千年定居史。
古老的墓地讓人見證不同的文明如何對待死亡。一個又一個展廳的希臘花瓶戲劇性十足地描繪了傳奇的情節,印證了這個重要的希臘殖民地的富庶。希臘和羅馬的戲劇面具體現了古典世界娛樂活動的豐富多彩。從沉船搜尋而來的成千上萬大型雙耳瓶被碼堆到天花板,讓人構想出繁忙而利潤豐厚的海上貿易。看看精美的首飾,然後眺望窗外,我們認識到,幾千年前就有人在這裡過得舒舒服服。博物館冷冷清清,除了寥寥無幾的遊客可能就只有一名昏昏欲睡的保安。
這是義大利在現代的困境:如何把日常生活與偉大的歷史遺產平衡起來;如何展示過去,而不至於成為它的囚徒。
這家博物館的解決辦法似乎是重點突出主要藏品,而放棄其餘的。我們走到一家火山博物館時,發現那裡的燈和空調都關了,我們被蚊子咬得遍體鱗傷。利帕里島
博物館隔壁是島上的大教堂,這是一座精雕細琢的雄偉建築,有許多粉蠟筆畫和五彩繽紛的灰泥裝飾。神聖羅馬皇帝查理五世在16世紀大規模重建了這座大教堂,目的是在土耳其海軍將領巴巴羅薩和他的法國盟友摧毀利帕里並將其全部居民擄為奴隸之後,表達帝國的決心。大教堂對面是另一座引人注目的教堂,進門的路上長滿野草。門似乎關著,我們正打算離開,這時耳邊飄來如泣如訴的拉赫瑪尼諾夫《第三鋼琴協奏曲》。我們走了過去。這座建筑前不久翻新過,可能用的是歐盟提供的資金。一個頂多十二歲的男孩在大鋼琴上掀起驚濤駭浪。他周圍是一些展品,表現的是曾被吸引到此的文人墨客。
我覺得這整個氣氛非常有義大利南方的典型特徵:豐富多彩的文化,政府努力搞清楚自己想要如何對待文化。有錢翻修教堂,卻沒錢買除草劑。
教堂
我們取道武爾卡諾島(那裡有古老的泥浴場、火山噴氣孔和驚人的火山灰構成的黑色沙灘),航向西西里。在墨西拿,將地中海第一大島與大陸分隔開的海面寬不過三英里。這個臭名遠揚的咽喉要道是傳說中的海怪斯庫拉和卡律布狄斯的家鄉。它們給一代又一代水手製造危險。我們順利抵達,登上一列非常現代化的火車去陶爾米納。
距離目的地只有十分鐘的時候,火車停在一個小站。列車員告訴我們,前方的鐵路失火了;我們在這裡要停至少一個小時,所以建議乘客到車站吧台去叫輛計程車。我們下了火車,發現車站根本沒有吧台,於是跑回月台,發現火車剛剛開走。
這種事情是西西里生活的一部分,總會有一個友善的當地人同情你,願意幫助你。和所有西西里人一樣,這樣的友善當地人會告訴你,西西里被義大利其餘部分拋棄了。幾十年來,羅馬的政客一直說要建一座橫跨墨西拿海峽的大橋。西西里人同意,這是個絕妙的主意,但它永遠不會實現。他們說的可能不假。義大利花費數十億歐元建造高速鐵路,連通大陸部分;而西西里的環島鐵路只有一條鐵軌,如果一列火車在某處停頓,就像我們那天遇到的情況一樣,整個系統都會紊亂。
我們懷疑這種低效是有意為之,因為義大利的大陸部分不願意與西西里省融合,而西西里更不願意與大陸聯合。
我們花了好幾個小時終於抵達陶爾米納,那裡美不勝收,是一座歷史悠久的熱帶天堂,可以飽覽從卡拉布里亞的腳趾頭到史詩般的埃特納火山的盛景。山頂的希臘—羅馬圓形劇場為其提供了完美的背景。我們可以在這裡安全地觀賞埃特納火山。在海邊,可以看到有些城鎮被火山噴發和地震活動夷為平地。很多城鎮得到巴洛克風格的重建,非常自豪、金光閃閃和奢華,讓人覺得埃特納火山雖然是毀滅的力量,似乎也是創造的力量。
陶爾米納
陶爾米納
義大利南方的火山是否讓那裡的人民比其他地方的義大利人更激情澎湃、更缺乏安全感和更堅定地抱團呢?
我們很容易這樣想。對義大利南方人來說,生活似乎是一部持續不斷的火爆戲劇。對他們來講,當下的激情比追逐未來更重要。也許,生活在有風險的環境里,會培養出膠水一般的家庭親和力。在義大利越往南,這種親和力就越明顯。
但火山有力量觸動和震撼我們每一個人。偉大的英國作家D.H.勞倫斯於20世紀20年代生活在陶爾米納,他寫了一首關於埃特納火山的詩,題目居然是《和平》:
門階上用熔岩寫著
和平。
和平,黑色的和平凝固了。
山巒爆炸之前,我的心
不會懂得和平。
輝煌的,不寬容的熔岩,
輝煌如強有力的取火鏡,
如帝王的大蛇,行走下山,朝向大海。
森林,城市,橋樑
在熔岩的閃亮軌跡里又消失了。
納克索斯在橄欖根的數千英尺之下,
如今橄欖葉在熔岩之火的數千英尺之下。
和平在門階上凝固成黑色熔岩,
在內部,白熱的熔岩,始終不得安寧。
直到無比耀眼地爆裂出來,讓大地枯萎,
又變成岩石,
灰黑色的岩石。
管這叫和平?
在埃特納火山峰頂,我們很容易體會到勞倫斯為什麼把這座火山視為一種象徵物,它代表著社會與個人生活貌似堅實的表面之下潛藏的、壓抑的、隨時可能爆發的激情。
類似地,生活在此地山坡的人們認為,火山周期是生命的一個自然而然並且必需的部分。肥沃的火山灰養育他們,滋養橄欖、柑橘、開心果和美酒。對他們來講,埃特納火山是衣食父母,不是風險。很多人稱其為「西西里的母親」。
不管走到哪裡,我都發現有人相信火山是生命的力量。在斯特龍博利島,我們問一家禮品店的老闆害不害怕火山爆發。她答道,火山一點都不讓人害怕。「
我們覺得它是類似父親的形象,保護著我
們。」她這樣解釋。
火山
我過了一段時間才理解這一點,但我相信我現在明白了。火山學家也許預測斯特龍博利火山、埃特納火山或維蘇威火山會在我們的時代噴發;卡塔尼亞或那不勒斯可能會被熔岩吞沒;他們也許會發出警示,說義大利政府的緊急預案沒有用;臭名昭著的SS268公路,即從維蘇威火山逃跑的指定車道雖然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開始建設,但至今沒有竣工。但生活在火山附近的人們更信任火山而不是政府為其提供生計的能力,並且與火山之間有了一種幾乎是精神層面的關係。這些人比我們想像的更接近自然,在自然的力量面前也更謙卑。
在全球變暖的時代,今年夏天特別炎熱。
上述的教訓似乎值得我們學習。攀登轟鳴的、震顫的火山,凝視深淵的時候,我們認識到自己在世界上的立足點是多麼脆弱。我們觸摸和吸入的那些元素,就是構成我們和構成整個地球的元素,也是構成我們之外萬物的元素。彷彿從地球核心延伸出來的線條通過火山口伸向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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