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個時代做調查記者
文丨王珊
外界可能對記者行業有著天然的好奇心。所以,每次當一個朋友或者陌生人知道我是記者時,都會補上一句,你寫哪個領域?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會想一想怎麼介紹一下自己,自己究竟是寫什麼呢?殺人放火、冤假錯案、保姆偷子、地下代孕、院長跳樓……後來,我想了一個很好的辭彙,即社會事件,任何選題都可以概述在這個範疇之內吧。
我是做科學報道出身的,曾經有兩年的工作都是聯繫科學家,對最新最熱的科研成果、前沿進展進行科普性的解讀,以方便讀者理解。做到一年半的時候,我就發現,自己不喜歡這個工作了,這跟我想像中的記者是完全不一樣的。在我的認知中,記者是在現場的、離事實是近距離的。當時,正好發生了天津爆炸,我那時第一次切實地體會了那種焦灼和坐立不安。在一波波記者奔赴到報道現場發來第一手新聞時,我能做的只是找專家解讀分析相關的化學品特性等等。現在想來,很感謝當初所做決定,即從科學領域轉到社會。
事實上,從性格上來說,我可能不太適合做社會記者。我曾經是一個白天膽很肥,晚上膽特別小的人,也許這是雙子座的人格分裂吧。更直白點說,我害怕任何與死亡或者黑夜相關的東西。我記得小時候上學,早上五點多起床去上早自習,每次從家裡出來之後,我都是一路小跑衝到學校去的,因為覺得只有到了學校可能一切才變得安全。我爸曾經打趣我說,每次他都能聽到我密集的腳步聲。一直到研究生畢業,我都會在晚上12點前入睡,因為堅信,如果睡不著就會有可怕的事情發生。
《三聯生活周刊》2017年第33期對李文星一案的報道
也不知道是工作後的哪一天,我發現自己的恐懼在慢慢變淡,可能因為從去年到今年密集地做了一些殺人放火的案件。山東青年李文星因為進入傳銷致死是我到三聯做的第一個稿子。我是傍晚到的他所居住的村落,採訪完已經是晚上8點。當時我正猶豫著要不要給之前送我來的計程車司機打電話,接我回市裡。李文星的家人說大晚上,不放心我一個女生回去,留我住家裡。當時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因為他的媽媽因為悲傷一直待在房間里沒有出來——留宿可能會讓我有採訪到她的機會。
害怕是從我知道即將住的房間是李文星生前居住時候開始的。我的腦袋控制不住地浮想聯翩,他死亡的慘狀、情景,他在房間里的一舉一動,甚至覺得他就隔著手邊的窗戶在注視著我。整整一個晚上我都沒有合眼。第二天天剛亮,我就給司機師傅打了電話,奔向了高鐵站,說逃離也不為過。一路上,我都能感受到自己的顫抖。到家裡以後,我將家裡的窗戶、房門都關緊了,然後坐在床上大哭了一場,彷彿這樣才能將所有的恐懼釋放出來。
後來,我又相繼做了各種類似的案件。直到有一天,在採訪湖南學生殺老師事件時,我又留宿在了這個被殺老師的家裡。也許是因為採訪到深夜,實在太累了,我很快就睡著了,一睜眼就到了第二天早上七點鐘。從那時開始,我發現自己可能心理素質強大了或者說獲得了某種免疫能力,做類似的稿子,晚上只需開展小燈就可以安然入睡。
會有很多人問我,你做這些,面對的都是社會陰暗面,是不是會有很多負能量。必須要認真說一句,不太有。這一方面可能是因為我是一個相對偏向理智和冷靜的人,能夠將工作和生活區分開來;另一方面則在於,在整個採訪的過程中,你能體會到採訪對象生離死別的一面,也能感受到種種的溫情和善意。
劉金心重新回到位於重慶解放碑羅漢寺隔壁的老宅(張雷 攝)
比如做保姆偷子事件。劉金心一歲多就被家裡的保姆偷偷帶走,她的目的很自私,她曾經有兩個孩子,相繼夭折,算命的說她需要抱一個別人家的孩子作為鎮命的工具,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在劉金心的使命完成後,她曾想將劉金心送回去,但害怕被發現就將他寄養在鄉下的老家,從未盡過母親的責任。在劉金心身體出了問題後,保姆又以「為他找尋親生父母」的名義試圖「甩包袱」。面對這樣一個養母,在整個採訪的過程中,劉金心沒在我面前說過養母一句壞話,還勸說生母不要起訴她。或許就是這些點點滴滴的善抵消了採訪中的負情緒。
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在採訪時,還會遇到很多好心人的不計回報的幫助。在日本旁聽江歌案庭審的時候,因為每天旁聽的人很多,所以需要靠抽籤的方式決定誰能夠進入法庭。不得不說我是一個運氣很好的記者,八天的庭審我有六天都拿到了門票。另外兩次沒有抽到,我就在裁判所的電梯前試圖找人求讓一張票給我。在問到第二個人的時候,剛聽我說完,對方就把票遞了過來,說「給你」。最後一天宣判我又沒抽到票,好心人又將票讓給了我。
關注江歌案,日本東京地方裁判所門前,關注事件進展的媒體和普通民眾 (曹夢植 攝)
這些支持讓我充滿感恩的同時,又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我經常會想,如果一個人只能選擇一個人生的話,做記者可以說是經歷了好幾個人生,是賺到了的事情。就像我的同事李菁所說的,做社會新聞記者得到的財富是見天地、見眾生、最終見自己。我們在跟隨一個個社會熱點事件的時候,其實也是對當下社會以及人性的分析和觀察。這些所見所得又能不斷地豐富自我,促進自己的內心成長以及對事件的看法和判斷能力。
關於我們這個行當,有一個大家比較熟知的稱呼,叫做「調查記者」。之所以提到這四個字眼,是想起了前段時間朋友圈轉到瘋狂的「調查記者已死」「中國調查記者只剩100多人」之類的話語。先說說調查記者這個詞。我從來沒有敢用這個辭彙形容過自己,因為覺得背負了太多的象徵和意義,像鐵肩擔道義,無冕之王、輿論監督者之類,總覺得自己還是剛入行的小白,需要再接再厲,才能去用自己的觀察和筆在這個時代的人生百態中記錄一二。
王珊在法庭外寫稿(黃宇 攝)
在我眼中,調查記者只是一個簡單的職業,我以及我身邊的很多年輕人都是因為喜歡才來做這個事情,我們想要的是努力的揭露真相,也沒有見誰把自己是「調查記者」這樣的字眼掛在嘴邊。相反,是那些早已經離開這個領域的人卻一遍遍為調查記者招魂,這多少有些虛偽的味道。有時候朋友圈見的多了,心裡煩了,大家也只能互相安慰一句,先把手裡的稿子寫完吧。
前天,是三聯生活周刊1000期的活動,活動結束後,我的同事土摩托發了一個朋友圈,是他和另外四位同事的合影,他說,「我來三聯的時候這四人就在,如今已經過去了13年。」看完之後,我很羨慕他的這份執著,以及他們幾人在一個單位相交13年的友情。我也希望自己能夠在這個喜歡的行業內繼續幹下去,期待2000期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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