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刻學習:關於一方印「線、邊、面」的處理
這是這套課程的第八課,有的朋友已經發現了,我們在前面的課程中跳過了來楚生先生《然犀室印學心印》的第七部分,就是關於「線、邊、面」的論述,於是跑來問我,現在我們說明原因:即第八部分的「中、偏鋒」跟前面的刀法一節內容聯繫緊密,所以,為了保證我們課程的連續性,我們跳過了線邊面一節,今天補出來,算作第八課,如果必須保證來楚生先生的書寫順序的同學,可以自己調整。
好的,正文來了。
一、線
印的主要內容是文字,文字又是筆畫組成的,所以線是印的主要部分,和印有密切重大關係,筆畫由線條組成,實質上,書法和篆刻其實已經從筆畫部分調整為線條的藝術,就是說,我們實際上是在通過對線條的塑造來完成對筆畫的影響,最終達成美的文字。
而且印的線條美,不等於書畫線條的美,印的線條,是用刀刻成的,刀和筆有不同,要能表達刀刻的美,刀為金屬,線條中,自會有種金石氣。關於這一點,有的朋友會想到趙之謙的那方鉅鹿魏氏的印,這方印我們在第二課時提到過,如圖:
(趙之謙和他的鉅鹿魏氏)
這方印的邊款中強調:「古印有筆猶有墨,今人但有刀與石」重點是說要在篆刻中體現筆墨意味,這是有時代環境確定的,因為當時浙派為印壇主流風格,強調刀法,而徽派的筆墨意味不為人重視,趙之謙提出了這樣的觀點是有時代意義的,到現代我們再回頭來看這個觀點,要在注重筆墨意味的同時注重刀情石趣,這是個並重的問題,不能只強調其中的一方面。來楚生先生說,表達出來了刀刻之美,篆刻作品自然有金石氣,這是有道理的。
線條大致有二類:一種是方平的,一種是圓渾的,如書法之有方筆圓筆一樣,各有他的優缺點,怎樣是方平,怎樣才算圓渾咧?試舉個淺近的例子:例如用兩根棒頭來比擬,一根是方的,有稜角的,一根是圓的,像筆桿樣的,假使把這兩根棒的線條,各蘸上印泥,像蓋印樣的蓋到紙上,則這兩條線所示的跡象,截然不同,可以說:前者是方平的,後者是圓渾的,因為線條原來就不同,平的表現平,圓的表現圓,這是一定的道理,所以作者在落刀前宜細心體會,無論白文朱文,如要求印的跡象圓渾,在線條本身,應該怎樣?反是,欲求方平,又應怎樣?關於這一點,我們不再配圖,大家只要想一想,如果用兩根不同形狀的棒頭蘸上印印印在紙面上,必然是一方一圓的兩種效果,在刻畫線條的時候,心中要提前想好,這根線條我要做成圓的還是平的,心中提前想好,刻出來的效果自然就能想圓得圓,想方得方,這裡的方圓是可控的。重要是提前想好,並用刀法實現它。以上這些說的是線條。線條的方圓用刀法是可控的,我們平常要求大家臨摹漢印,其實,在臨摹西漢官印時,線條多求渾圓厚實,而臨摹東漢官印時,線條多求方正峻峭,在這個練習中,我們自然而然就可以完成線條方圓的塑造練習。吳昌碩說,方圓是篆刻需要解決的三個大問題之一(請參看《吳昌碩:學篆刻其實只有3個難點——「說方圓之互異」》一文,來楚生這裡的這種比方,只是將方圓的問題更直觀化了。
(東西漢官印在線條上的差異)
流派印中,徽宗,特別是鄧石如之後的皖派,比較注重筆墨意味,因此線條多渾厚,浙派的印作則比較注重刀情石趣,因此線條多方正,黃牧甫甚至說,「漢印鋒芒畢露,惟見《簠齋印集》中『別部司馬』(方正,較重刀法)一印,所以開浙派也」(「德彝長壽」印邊款,當然,浙派從丁敬開始,其豐富的學養內容不僅僅是一方漢官印所能涵蓋的),道理就在這裡。
二、邊
邊是指印面的邊緣而言,不是印的邊線,凡是平面的面積,都是有邊緣的,印面的邊緣,有的圓渾,有的方整,例如新經打磨的印材,邊緣整齊稜角,舊的印材,經過長久的碰撞、摩擦,邊緣已不如新磨的那樣整齊有稜角,微有圓渾的感覺,這是兩種不同的邊緣,邊緣有不同,因此,內容和邊緣,是否能調和統一,就生問題,邊緣方整稜角的印,如文字線條,方平規整,自然容易調和,如內容放縱流走,就會感覺內外不相稱,在這種情況下,印的邊緣,是否應做適當的處理咧?注意,這裡的邊,指的是印面的邊緣,不是指的印面印文的邊線。當然,印面邊緣的處理,會影響印文的邊線,但要區別這兩個概念。
只要是平面的面積,都有邊緣,印面的邊緣,有的是圓渾的(如吳昌碩風格的部分印面邊緣),有的是方整的(如黃牧甫風格的部分印面的邊緣)。
(黃、吳二人印面邊緣的差別)
舊的印材,比如漢印,經過長久的碰撞、摩擦,邊緣已經不如新磨的那樣整齊有稜角, 比如漢印中的這方「音彊之印」。這種經歷歲月自然形成的磨損,在印蛻上的體現上就是圓渾自然的。後來為大量的印人模仿,認為通過人工的磨損,就能模仿出漢印的蒼古之態。這似乎成了某些印人仿古的重要手段,甚至認為古印的古蒼渾厚氣息都是由這種磨損而來的。
(漢印:音彊之印)
到了趙之謙,他發現了漢印的蒼古的本來面目,把自己的觀點刻在了何傳洙印的邊款里:
(趙之謙何傳洙印及邊款)
「漢銅印妙處不在斑駁而在渾厚。學渾厚則全恃腕力,石性脆,力所到處,應手輒落,愈拙愈古,看似平平無奇,而殊不易。貌此事與予同志者,杭州錢叔蓋一人而已。叔蓋以輕行取勢,予務為深入法,又微不同,其成則一也。然由是,益不敢為人刻印,以少有合故。」顯然,趙大師完全否認了漢印的蒼古味道來源於磨損和殘破,他把漢印的妙處歸結為氣息上的渾厚,渾厚的體現又多在用刀,那種後續的人為的「做印」並不是渾厚氣息的來源,他這種觀點後來為黃牧甫完全贊同,黃牧甫完全拒絕刻印完成後對邊角的處理,他在「季度長年」邊款里說:「漢印剝蝕,年深使然,西子之顰,即其病也,奈何捧心而效之」漢印剝蝕的蒼古效果,來源於它經歷了長久的歲月,漢印剛鑄刻出來的時候,這些斑駁是不存在了,所以,那種後天做印摹仿殘損的方法是「東施效顰」罷了,由此黃牧甫創造了光潔勻凈的「黟山派」印風。
(黃牧甫:季度長年)
黃牧甫極端反對做印是由其審美個性所決定的,稍早於他或與他同時代的吳昌碩,也學趙之謙,也從漢印入手(吳昌碩學漢印從他的多方印款可以看到,這裡不不再多舉),但他就大力倡導「做印」,有與他交往的印人在自己的筆記中記錄吳昌碩刻完印,將印面在自己的布鞋底子上摩擦的,有記錄他一印刻成,往往並不完結,而是審視良久,再閉門自行「做印」(不凶人)的,現在我們拿吳昌碩的大部分印作來看,很多印面效果是「做」之後產生的,黃牧甫說的「東施效顰」在吳昌碩手裡是創作手段。
(吳昌碩:破荷亭)
吳黃二人的審美取向完全不同,各自走向一個極致,顯然,兩種做法都可以創造成功的作品,李剛田老師在論及兩人的風格時,說了一段話,很是公允:「吳昌碩用「工筆」的手段去求寫意的效果,黃牧甫用「寫意」式的自然行刀刻出「工筆」的線條。吳昌碩的印面效果看去似妙手偶得,而實是精心理性的安排,而黃牧甫的用刀看似精工細雕、謹小慎微,而實是游刃恢恢,在刀刀生髮中見酣暢之情……」這顯然是審美的差異所致,大師們精深的藝術造詣不能用「做與不做」來衡量,其他做與不做之外的因素還有很多。現在部分初學者,往往只選一端,學黃者,見到吳昌碩風格的,不論好壞,不加思索,一概否定;學吳者,見到黃牧甫風格,不管如何,亦不加思量,也全面否定,這是不合適的,儘管保留自己的藝術取向是可行的,但學篆刻一定要兼收並蓄,對不同的風格都能體會到其精微絕妙之處。關於學吳還是學黃,具體可以參見我的另一篇文章《學篆刻:吳昌碩還是黃牧甫?》。
(同時期的兩個重要印人)
邊緣是否可以敲擊摩擦,是否每印都需如此,不能一概而論,主要是看印的內容和外緣,是否調和,全印神韻,是否完美一致來決定的,就是流走放縱的印,倘然神韻已足,內外統一,沒有不調和的感覺,盡可原封不動,否則,反會畫蛇添足,又如工整一路的印,有時碰到邊線與字線並行,或者感覺印文有些板刻獃滯的時候,也許將邊輕輕敲擊,使整方印的氣氛,活潑生動,也不是絕對不許敲擊,所以印的敲邊,是起著內外統一調和的作用,達到神全韻足,臻於至善的目的,不是所謂摹古的問題,古印不儘是斑斕剝蝕的,完整的也很多,不是支離破碎就是古,如此地來體會古,僅是從表面來觀察傳統而已。來楚生先生的觀點是一分為二的,是中立的,他認為邊緣是不是敲擊摩擦,不可一概而論,要看印文的內容與外緣是否調和,流走放縱的印,如果神韻已足,內外統一,沒有不調和的感覺,就沒有必要再進行任何調整摩擦了,如果再進行敲擊磨擦,反倒畫蛇足,比如工整一路的印,碰到邊線與字線並行的地方,感覺到此處有點刻板獃滯,可以在此處進行敲邊,起的是內外統一調和的作用,達到神全韻足臻於至善。我們來舉兩方工穩類殘破的例子:
(汪關:趙宧光印)
明代汪關的這方「趙宧光印」,左上角「宧」字左側長線與邊緣平行,此處如果不進行殘破,則顯得密集呆板滯塞,於是,作者做了殘破處理,與之呼應的右下角「印」字的底部同樣是長線條與印邊緣並行,作者同樣做了處理。
(王福廠:寫不盡人間四並)
工穩的王福廠在「寫不盡人間四並」這方印里,遇到「寫」與「間」字這樣的長線條與邊線平行時,都選擇了殘破以打破呆板。
來楚生認為敲與不敲與是不是「古」沒有關係,支離破碎的不見得古,光潔平整的也不見得不古。這是藝術的辯證思維,初學者無論學習哪個流派,哪種風格,都應當充分理解,這是印面的邊緣與印面內容的關係,簡單來說,這就是「邊」的處理。
三、面
印面是一個平面,也就是我們選擇印材之後,在這個平面上進行創作的面,這是構成印面的最直接物理因素。來楚生先生主要講了印面的平與印文鈐蓋的關係。
印在磨的時候,印面必須平正,不能有一角或一邊不平,不平了,蓋時就不容易蓋得清楚,低下處,往往不能蓋到,但在刻成以後,有時感覺獃滯,不夠生動,虛實不足等等,可以部分的使之不平,或用刀口平刮,或以銼刀輕銼,或以鈍錘敲擊等等,方法不一,各隨其用,印面有不平,蓋時著紙自有輕重,有輕重,就有濃淡出現,有濃淡,虛實就會明顯起來,刻板也就會變成靈活生動,書法是很注意濃淡濕燥的,也就是要求氣韻生動,印是書法的另一種形式,不過是用刀刻成的,不是用筆來寫的,工具的不同而已,原則要求,都是一樣的。
(磨石頭)
從磨石頭開始,其實我們已經開始了印面的創作,一般情況下,不管是繞圈磨石(還可以繞8字磨石)還是平推磨石,總之是一個目的,是把印面磨平為止,不能一角或一邊不平,不平就會影響鈐蓋(當然,鈐蓋時墊紙的厚薄,用力的均勻都與效果相關,這個在後面的課程里再細說)。不平的印面必然影響印面鈐蓋時的虛實體現,通常情況下,寫意印可略微放寬,而工穩印則要求印面儘可能平正。當一方印刻完之後,為了表現虛實,體現生動,可以對印面進行後期的加 ,方法可以是用也口平刮,也可以用銼刀輕銼,或者用鈍錘輕輕敲擊等,方法多種多樣,由此造成的印面整體有輕有重,濃淡結合(注意,這是章法和刀法之外的調節手段,要儘可能在完成印面之前就考慮好虛實濃淡,而後期的手段是輔助手段罷了),書法講究濃淡燥濕,篆刻也同樣講究。印是書法的另一種形式,在完成印面創作時,可以對它進行各種手段的加工處理,這一條,是對「面」的調整和處理。
一方印,無外乎這三方面的藝術處理,線條、邊緣、印面,如果將這三方面的問題都細緻地考慮進去了,一方好的印作自然而然就產生了。一個創作者,把整個創作過程細分為線、邊、面之後,整個創作過程就有了控制,不再是漫無邊際,無的放矢的無規則操作了,所有的篆刻過程,均針對這三個方面著手,在某個階段,自己的操作是針對哪一個問題的,創作者要心中有數。
(【篆刻課程】之8,部分圖片源自網路)
※印人傳:「西泠八家」之七——趙之琛
※讀印:清代徽派祖師程邃的「蟫薻閣」一印,好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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