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中國「新龍門客棧」:《補玉山居》
一九九三年,漂亮精明的老闆娘因為窮怕了,在離北京城區幾個小時路程的小鄉村裡,敢為人先開了一家鄉村客棧,名叫補玉山居。在這裡沒人計較房客的來龍去脈,無數玩膩了圖新鮮的「城裡人」趕了來。
作家周在鵬是她最忠實的回頭客,他將這裡作為自己的寫作的靈感來源和根據地,幫她暗地裡探秘客人身份,為她建設山居出謀劃策;山居和他們一起迎接了三教九流的客人和他們隱秘故事的到來……這些人中,有退伍下海腰纏萬貫的曾經的連長,重逢了萬千風情的美艷外交官夫人;有面目扁平體格粗壯的前全國散打女冠軍,和僱傭她做保鏢的高位截癱的億萬富翁;有冷俊的黑社會毒梟,追蹤身比紙片兒薄的他的妻子而來;更有兩個精神病福利院偷跑出來的精神老戀人……看起來完全不相關的身份地位,在曾補玉的鄉村山居里,連貫起來勾勒給你一個宏大的時代,以及這個時代里變與不變的情感、人性和命運。
作者簡介
嚴歌苓,著名旅美作家、好萊塢專業編劇。1986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1990年入美國芝加哥哥倫比亞藝術學院,攻讀寫作碩士學位。嚴歌苓二十歲時開始發表作品,先後創作了《少女小漁》《天浴》《扶桑》《人寰》《白蛇》《一個女人的史詩》《第九個寡婦》《小姨多鶴》《赴宴者》《霜降》等一系列優秀的文學作品。她的作品充滿鮮活的生命力,具有強烈的故事性、畫面性,其生動流暢的語言,細膩準確的描寫,引起了海內外讀者的廣泛關注,深受各界好評。
試讀
周在鵬一共有三個。第一個是個瘦子,是個作家,跟補玉握手時,笑不露齒,因為他認為自己那一口淺黑的牙是不配露給補玉的;第二個是個胖子,是個由作家變成的老闆,牙變得煞白,笑呵呵的沒一句實話,因為補玉後來發現他來她的山居住宿並不是生意太忙偷空歇歇,而是為了躲債;第三個是個小老頭兒,是個除了補玉之外人人都知道的電視劇編劇,見了補玉就往樹叢後、牆拐角躲,因為他怕補玉發現他住進別人的現代化度假莊園不住她的山居。
周在鵬由第一個人變成第三個人歷時十多年。連全村三十四戶人都認為永遠不會老的曾補玉都老了。所以補玉看見迎面走來的小老頭兒突然一閃,閃進葵花叢里沒了的時候,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老了,連變成了小老頭兒的周在鵬都躲開她,不再跟她纏不清了。她笑著在心裡罵:「這個驢做(念「揍」)的!」
發現周在鵬躲她的真正原因後,補玉才傷心了。假如他是嫌她老,怕她知他根底而躲他,她才不在乎。她背過身,跟幾個坐在石凳上的老太太們說了兩句話,想證實他是否真在躲她。果然他走出來了,往新鋪的柏油路盡頭看看,以為他把補玉躲過去了。他順著嶄新的路走了一會兒,再次回頭,還是擔心補玉盯他的梢。發現身後沒有補玉,才猛一拐進了「盧浮琉璃莊園」。站在槐樹後面的補玉心碎了,這負心漢的喜新厭舊不是沖她來的,而是沖著「補玉山居」來的。
從背後看,只能看見周在鵬的大半個後腦勺,因為他的背駝成一個丘陵,還因為他灰白的捲毛留得太長,把腦袋和後頸的界線遮沒了。補玉看著這麼個背影走進了號稱法式的「盧浮琉璃莊園」的鐵柵欄門,順著夾竹桃中間的小路上坡。一座一座的「琉璃屋」坐落在山坡上,讓落山前的太陽點著了似的。每個屋都是尖尖的三角形,補玉的兒子說,它們叫「金字塔」。琉璃屋不拉帘子可就完蛋了,裡面人幹什麼外面都看得見。補玉現在看見周在鵬走進一幢琉璃屋,在裡面走來走去。其他琉璃屋裡的人也有動有靜,像給養在一個個三角形巨大玻璃魚缸里。來這裡旅遊休閑的多半成雙結對,據說晚上一對一對在床上,一個面朝星星,一個背朝月亮,特別得勁。所以「琉璃莊園」在這個季節夜夜客滿,價錢漲到兩千一夜也客滿。警察要是掃黃,搭梯子爬到琉璃頂上,一抓一個準。補玉解恨地想。
琉璃莊園的老闆起初是「補玉山居」的客人。那時,村子裡三十四戶、一百四十六口人只有曾補玉一人突然窮夠了,開起小客棧來。不知北京人是怎麼順著河道找到了這裡,把這個夾在筆陡的山縫裡的小村莊說成「仙境」。村裡人後來知道了,當時北京不讓「黃」,一對對男女坐三小時(有了高速公路後就變成了倆小時)的長途車,再搭驢車、馬車或者乾脆來一次小長徵到這裡來「黃」。他們瞅准乾淨些、寬敞些的門戶,就去問能不能借一間屋宿一兩個晚上。他們給十塊錢。這裡的人哪裡見過不出汗就到手的十塊錢?馬上掃地抹土,把牆角里房樑上至少有幾十年老、和著灰土都織成了布的蜘蛛網都挑了,讓一對對北京男女好好「黃」一兩夜。
那時的曾補玉背著兒子牽著女兒,把她二十五歲的笑臉朝著河道邊走來的北京人:「上俺們家,俺們家房多,乾淨,八塊錢,管飯!」那時的補玉不知道,她是頭一個懂得廣告效應的人。她靠自己腿腳勤快,跑出村兩三里,把北京人從全村人那裡截到自己家。她還靠自己潔白無瑕的襯衫,石磨藍牛仔褲打出她如何乾淨的告示。當然,也靠她難得的窈窕身材,罕見的嫵媚臉蛋,高中生水平的用詞造句為自己做了好招牌。
很快,全村人的客源都是補玉一個人的了。全村人沒什麼不服氣的,因為補玉確實有一院最像樣的房。一共九間,乾淨得耗子都不去。並且村子裡一百四十六口人,連男帶女,無論老少誰都服氣補玉掙錢的本事。要像補玉那樣掙錢,他們寧可窮著。補玉的錢他們是親眼看著補玉怎樣費了吃奶的勁兒才一點點掙出來的。從補玉嫁到村裡,人們就沒見她跟其他女人那樣,坐在一塊打打牌,搬搬口舌。四五月她四點鐘就上山。山尖一帶的香椿芽是沒人去摘的。她一早上能摘四五十斤露水漉漉的椿芽,走三十多里山路,把它們賣到山那邊一個部隊的老幹部休養所。一早上她就能把二十多塊錢揣回來。回來的路上她也不空閑,掐下幾十斤野黃花菜,攤到屋頂上晾曬一天,晚上收下來,都幹得能打包了。補玉的黃花菜不賣給收購站,她要等到過年前,才背著它們乘長途車到北京,去敲正在辦年貨的北京人一筆。一年能攢出三千元是補玉的一個大秘密。她對此守口如瓶,連孩子爸都不知道。嫁過來第三年,補玉跟婆婆、公公說:「咱們蓋房吧。」公公婆婆都沒理她。補玉並沒有徵求他們的意見,也沒有問他們要錢的意思,因此是不必理會的。即便問他們要錢他們也不怕:他們得有啊。
補玉把原先的三間房接出六間,大致蓋成一個簡陋的四合院。補玉就是把北京來逛山逛水的人從兩里路之外截住,帶進這個四合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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