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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瓦羅·恩里克:世界上最偉大的敘事,都指向同一個方向?

原標題:阿爾瓦羅·恩里克:世界上最偉大的敘事,都指向同一個方向?


對阿爾瓦羅·恩里克來說,歷史是聯想的藝術。在其小說《突然死亡》中,歷史的「真相」褪去顏色,瘋狂、滑稽、荒誕、偶然佔領了上風。他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將歷史人物的命運操縱在手中,為歷史鍍上全新的鮮明色彩——《突然死亡》是我們理解世界的一套機制,也是我們命名世界的各種方式。


2018年8月,恩里克來到中國,本文為他在大方文學節中的演講。這一次,他再次將目光放在了歷史中,試圖找到全球化在500年前就開始的線索,以及中國和墨西哥之間千絲萬縷的奇妙聯繫。

辣椒和漆器:


中國、墨西哥,第一次全球化


阿爾瓦羅·恩里克


各位,下午好。

在紐約第72大街上有一家四川菜館,叫「傳奇」。當我和我22歲的大兒子要單獨吃飯的時候,我們通常都會去那裡。這樣的情況已經持續了好幾年了,那裡的服務員一直都是同一個人:一個五十多歲、舉止有些粗魯、但能用他的幽默感與我們完美溝通的中國男人。


我和我兒子喜歡按照慣例辦事。我們會因一些變化而感到興奮,但我們實際上喜歡的還是一成不變的事情。所以,我們去這家店裡,找張桌子坐下,向那位差不多已經成為我們朋友的服務員要兩瓶青島啤酒。他把啤酒拿來之後,會帶著一種有趣的、意味深長的笑容,問我們想吃些什麼。我們的回答也總是一成不變:「告訴廚師,墨西哥人又來了,讓他做最辣的菜。」


我可以肯定,侍者並沒有把廚師捲入我們的這場遊戲當中。我們之間有一種無言的默契:他會上一道非常辣的菜,然後在我們進餐的時候「不失禮貌」地取笑我們。「覺得夠辣嗎?還想要更辣的嗎?」他一邊不停地往我們的杯子里加水,一邊這樣問道。我不得不說,出於傻裡傻氣的墨西哥式勇氣,我們總是把食物都吃完。但我也必須承認,就像大多數的逞能行為一樣,這種做法是很愚蠢的。在吃辛辣食物的時候,身體的上半部分(包括嘴巴)會感到很開心,但是身體的其他部位就沒那麼開心了。


我是一名作家,我喜歡富有內涵的小事。 我的工作恰恰是在特定的事物中找到普遍的東西,發現能夠闡明我們所有人共同現象的小故事。


▲ 一種墨西哥辣椒


辣椒,這個辣椒,我現在叫它的真實名字,番椒,是所有果實當中最卑微的:它是一種隨處可見的食物,可以在任何條件下生長,價格便宜,總是成串販賣,因為只買一根幾乎不要錢。但與此同時,它也是一個巨大輪迴的象徵,是龐大歷史中的一塊,而它自身也是全球化的基石。


女士們,先生們,所有辣椒屬植物的後代,都源於大約6000年前墨西哥普埃布拉州和韋拉克魯斯州之間的少數幾塊田地。至今發現的最古老的、已經碳化的番椒樹種子,已經有大約7500年歷史了,而且均來自於美洲:墨西哥的高原和玻利維亞、秘魯的一樣多,但是都位於墨西哥中部。就像是種植玉米那樣,一種充滿野性、膽怯、單調的水果在那裡被栽培、人工授粉、選擇和混種,就產生了五種辣椒屬植物當中的四種。今天世上差不多有50000種番椒,都源於那裡。所有印度咖喱、所有輝煌而美味的四川美食(當然不會使用黑椒和青椒),以及所有匈牙利傳統的辣味沙拉,都來自中美洲那些「辣椒專業戶」山谷。


在西班牙征服者巴斯克·努涅斯·德·巴爾沃亞眼中,所有這些印象,都因為「不均衡」而富有詩意。當時,他正在今天的巴拿馬沿海地區眺望太平洋,並一點點掌控遼闊的太平洋。他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西班牙王國,一個比美國得克薩斯州面積還要小的遙遠小國。


在努涅斯·德·巴爾沃亞那雙充滿夢想的眼睛裡,這些畫面代表著榮耀和冒險,又或許是為了克里斯托弗·哥倫布將天主教傳播到日本和澳門的野心和滿足感。由於我的角色是作家,我要去探究我們所認為的「歷史和虛構」,來建立一些能夠解釋當今這個神秘詭異世界的東西;當努涅斯·德·巴爾沃亞第一次眺望太平洋的時候,我並不認為他的腦子裡思考的是西班牙的榮耀和神祇。我認為他是在思考即將對他和他的後代開放的商業機遇。

1521年之前,位於中國和歐洲之間的,是特諾奇蒂特蘭,阿茲特克帝國的首都。特諾奇蒂特蘭(今天的墨西哥城)這座榮耀之都,在公元12世紀早期建立於特斯科科湖的一座島上,自建立之始就是帝國的中心,直到1521年夏天毀於西班牙殖民者之手。在那頗具預言性的一年,這座城市失去了作為帝國中心的地位,但是它開始成為另外某種東西,某種比它最初的身份更加重要的東西:第一個全球商業中心。


最後一場征服戰爭結束後,沒過多少年,來自歐洲和中國的商品在這裡進行交換。「世界貿易」,這個十七世紀的重要發明,歷史上第一次發生在中國和墨西哥之間,然後又發生在墨西哥和西班牙之間。這得感謝中國的一條航線,從1565年到1815年使用的一條連接墨西哥阿卡普爾科港和菲律賓馬尼拉港口的貨運航線,「太平洋回航」。



▲ 特諾奇蒂特蘭

這當然不是一堂經濟史課,而是兩位朋友之間的對話:這兩位朋友就是「世界吃辣冠軍」中國與墨西哥。我所講述的這個簡單、甚至有些拙劣的故事,其實還是比較有名的。16世紀的中國發明了所有東西,包括硬幣和紙幣,並迫切希望能得到白銀來建立符合帝國價值標準的貨幣體系。而當時的歐洲,因為美洲黃金的流通而變得越來越富有;歐洲人認為自己是「優等民族」,但他們無法生產出符合自己身份的穿著所需要的大量絲綢。白銀與絲綢的貿易確實改變了世界,它涉及神奇的故事、非凡的傳說、令人難以置信的交流,雖然現在我們認為這些是理所當然的。


正如我之前提到過的,我對富有內涵的小故事很感興趣。想像一下,當西班牙探險家魯伊·洛佩斯·德·比利亞洛沃斯於1541年奉墨西哥總督之命,離開中國前往墨西哥哈利斯科州的小城巴拉·德·納維達德(也就是我父親長大的地方)的時候,他並不十分清楚該如何去那裡。然後他成功抵達了菲律賓,但是再也沒有回來。再想像一下,當西班牙傳教士安德烈斯·德·烏達內塔發現能夠讓船隻在四個月內橫渡太平洋的「黑潮」的那一刻。


女士們,先生們,地球終於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球形,並且一天比一天更加令人愜意。如果你不湊巧正位於龐大的西班牙帝國的某個地方,你可以搬到墨西哥;既然都已經到了墨西哥了,那為什麼不試試去菲律賓呢?那裡可有著熱鬧、龐大和非常富有的華商社區啊。這是一個涉及到荷蘭海盜、中國商隊、日本武士、葡萄牙水手和印度喀拉拉邦走私者的故事。在整個人類歷史中,人們並沒有像現在這樣,用中文、西班牙語、泰米爾語和葡萄牙語交流物品、思想和技術。然而,人類其實本來能夠做到這些的。然後呢,墨西哥變得有點中國化了,中國也帶上了一些墨西哥的影子。


美洲的番椒被商隊從馬尼拉外面的埃爾·帕里安市場帶到了中國。這種果實之所以能夠傳播到這麼遠的地方,是因為它是墨西哥水手們的主食之一。所以,當水手們停在島上整理裝備的時候,番椒樹的種子就這麼留在了島上。與此同時,許多其他物品隨著絲綢一起沿著這條路線往回走。這些物品將走完全程,抵達墨西哥;當然也會有一些從裝商品的盒子里掉落出來,留在原地,沒能完成從阿卡普爾科到韋拉克魯斯這一段美洲航線,更沒能夠從那裡前往西班牙和整個歐洲。


有一種我非常喜歡的墨西哥手工藝製品:奧里納拉盒。奧里納拉是一座位於墨西哥格雷羅省的小鎮,就在當年「太平洋回航」路線終點的海邊。奧里納拉盒是一種帶有香味的漆器,通常都繪有抽象的圖形,並塗上亮眼的色彩。每個墨西哥家庭都至少會有一個這樣的盒子:在墨西哥,亞麻聞起來氣味很好,因為都被保存在這種盒子里。奧里納拉的木雕和漆器工藝要追溯到西班牙人到達美洲之前,但是當地從事漆器工藝的布雷佩恰印第安土著居民曾經前往中國學習如何給漆器熏香,因為帶著香氣的盒子總是賣得更好。所以,每當我回到墨西哥城的家中,躺倒在小時候睡過的床上時,聞到的那種瘋狂、美妙的氣味,並不是布雷佩恰,而是中國的味道。


在韋拉克魯斯,有一種關於「契波托」的神秘傳說。「契波托」其實是墨西哥當地的土著語言,納瓦語「煙熏番椒」的意思。所以這實際上是一種保存在加了鹽的熟番茄醬里的墨西哥辣椒。在我母親的家鄉,也就是韋拉克魯斯的科爾多瓦,就在前往歐洲的商人們所走的「太平洋回航」路線另一端的盡頭,這些辣椒被腌製成了一種酸甜的醬料,而這種醬料的起源只可能是中國。這些辣椒去了一趟中國,回來時已改頭換面。現實變得更加富有,食物也變得更加美好。


在墨西哥,我們把涼鞋稱為「瓦拉且」,所有人都認為這是個納瓦語辭彙。實際上,這個詞源於日語。即使涼鞋是墨西哥本土居民所用的普通物品,「瓦拉且」這個詞其實是後來才出現在阿卡普爾科的。17世紀晚期,墨西哥總督府僱傭了一些日本武士以保護從馬尼拉來的中國商人:因為當時需要解決走私問題,許多走私者駕駛騾車,帶著白銀和絲綢穿過墨西哥。在完成護衛任務時,日本武士的表現很出色。這些日本武士當中有一些會說西班牙語和中文的,在當地工作多年以後便留在了那裡。他們始終與那些用珍珠、珊瑚製造珠寶的中國製造商保持聯繫。就這樣,這些人成為了殖民地的傑出人物,他們的後代通過婚姻獲得了貴族身份。有趣的是,把涼鞋帶到日本的,是葡萄牙的傳教士們。沒錯,他們也曾經把涼鞋從歐洲帶到美洲。這又是一場往返旅行。


人類通常都用一種愚蠢、便捷的方式來講述歷史。世界上最偉大的敘事——至少在我看來最偉大的——都遵循著同一個箭頭所指的方向:從地中海緩慢地出發,接著速度越來越快,抵達大西洋,再從大西洋到太平洋。歷史也總是從北半球的角度出發,總是從白人的視角和利益出發。但是那種歷史並不完全真實。或許,我們這一代人的職責,就是用更真實、非北半球中心的角度去重新思考歷史。


事情從來都不是最初所看到的那個樣子。真正影響我們生活的交流,永遠都是多向的、橢圓狀的和複雜的。這些事情從來都不是直線,而是矢量的。往往這些是這樣的。下一次我們在上海吃放了辣椒的麵條時,可以回想一下辣椒的歷史。



《突然死亡》


[墨]阿爾瓦羅·恩里克 著 鄭楠


16世紀的歐洲,宗教在變革,藝術在綻放,土地被慾望侵吞、被鮮血淹沒。《突然死亡》的故事就發生在這一時空之下。


狂放不羈的義大利畫家卡拉瓦喬和粗野無禮的西班牙詩人克維多在網球場上互相廝殺,這場比賽的結果或許會顛覆整個世界。當時正值反宗教改革時期,觀看他們比賽的幾位教皇在不久之後對新教徒掀起了一陣血雨腥風。時間向前推移一些,在英國,亨利八世處決了他的王后安妮·博林,她的頭髮被做了四個網球,並命名為「博林球」。在墨西哥,征服者埃爾南·科爾特斯摧毀了阿茲特克古文明,建立了西班牙殖民地。多年後,埃爾南的外孫女嫁給了奧蘇納公爵,後者為逃避通姦罪的懲罰,攜詩人克維多逃往義大利。


幾條故事線被切成碎片,夾雜著作者對現代生活的敘述,穿插在書中,它們的相通點暗暗交匯。書中出現的歷史名人數不勝數,卡拉瓦喬、克維多、伽利略、安妮·博林……這是一部近乎瘋狂、天馬行空卻又拼湊得天衣無縫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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戳閱讀原文,了解恩里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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