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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先生的簽名本

▲本文作者與巴金(右)在杭州的合影。《隨想錄》手稿本上巴金的題籤。

我收藏了數百冊作家的簽名本,其中數巴老贈我的數量最多,種類也最全。在他的幾十冊簽名本中不僅有《巴金全集》《巴金譯文全集》和選集、專集,還有早期創作的「激流三部曲」「愛情三部曲」的多種新版本。僅巴老晚年的主要著作《隨想錄》就有不下十餘種版本,有線裝本和排印本;有直排本和限量發行編號本;還有宣紙印刷的大字本和手稿本……我珍視這些簽名書,將它們都存放在書櫥最顯眼也隨時能取到的層格內,每當一個人獨處時就會去翻看,回想起一次次從巴老手中接過贈書時的情景,心裡總覺得暖暖的。

與巴老僅機場匆匆一面,半年裡卻兩次收到他的簽名本

1984年5月9日,作協負責外事的老徐叫我為出席在日本東京召開的第四十七屆國際筆會的中國作家代表團送行。八個月前,巴老在家中不慎跌斷腿骨住院,但為了增進同各國作家的交流和友誼,這一次病未痊癒就率團東渡扶桑。

那天,我們幾個工作人員在虹橋機場替代表團辦完出境等手續後靜靜地等候在一邊,大家心裡都存有一個與巴老合影的念頭。此時,巴老正在貴賓室與同機出訪日本的周揚等友人敘談。沒過多會,在侄女李國煣的攙扶下巴老走了出來。原來,不知誰把我們的願望「透露」給了巴老,只見他拄著手杖一搖一擺笑盈盈地直接走到我們中間,等候了多時的攝影記者迅速地對準鏡頭按下了快門。這是我第一次面見巴老,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沒想到只過了20多天,老徐給了我一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初版本《真話集》,說這是巴老送你的書。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打開一看,只見扉頁上赫然寫著「贈陸正偉同志,巴金,八四年六月」,心裡不由湧起一股熱流。

過後,老徐告訴我,只要為巴老做過哪怕一丁點小事,他都會記住而且會想方設法加倍地回報。聽後,我肅然起敬。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與巴老只在機場匆匆見過一次,在我得到第一本簽名本後,同年12月巴老又通過老徐轉來了香港三聯書店出版的直排版《病中集》簽名本。原來,巴老從日本回上海後即向老徐要去了參加送行的工作人員名單,給大家一一送書。事隔半年,還能收到他給我的第二冊簽名本,這真是給了我一個意料之外的大驚喜,同時也印證了老徐先前對我說的那番話。

▲巴金委託外孫女端端代他在《家書》扉頁上題籤。

《隨想錄》第十種版本首次將《懷念從文》和《懷念二叔》收入書中

我從1986年開始學習攝影,因常有外賓拜訪巴老,只要有外事任務,他就通知我去拍照,於是到巴老家的機會也就逐漸多了起來。巴老平時雖然話語不多,但才見了幾次面就把我的名字給記住了。每當他用濃濃的四川口音喚我「小陸」時,我總是倍感親切。一天,在巴老家,小林把我叫到客廳外說,讓我每天上午過來陪陪她爸爸,給他念念信,幫他找找書。我一聽,這真是天大的好事啊,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從此,我每天上班前先到巴老家,幫巴老讀報,讀書。那時,巴老正忙於審閱《巴金譯文全集》(十卷本)的清樣,我在邊上做些幫他拿拿參考書等零星小事。

11月25日是巴老的生日,出版社每年趕在這個時間點上為他出版的新書明顯比其它月份要多得多,在我收藏的巴老的簽名本中日期在11月份的書就不下十幾本。在這些「壽書」中,數華夏出版社1993年11月為賀巴老90華誕而出版的《隨想錄》線裝本裝幀最為考究。這部用秋香綠作底色、間以白色夾金線的蜂窩形小方格和紅色小圓塊織錦緞作函套的書,給人以華麗端莊之感,在函套上有冰心秀麗而有張力的墨跡「巴金隨想錄」,書名的下方還鈐有冰心的名章,使整部書更增添了優雅別緻的韻味。

巴老一拿到出版社送來的樣書,首先就給冰心大姐在書上簽名並附一封長信,托袁鷹捎帶給大姐,讓她一起分享這份快樂。過了數天,巴老把已題籤好的「壽書」送給我時,我喜不自禁地當即將函套打開,只見五冊用大紅宣紙做封面的線裝書顯露了出來,格外醒目,給人一片喜氣。

巴老對這套《隨想錄》的第十種版本如此看重的原因,可能是因為他首次將《懷念從文》(1988年9月)和《懷念二叔》(1991年11月)兩篇充滿情感的「隨想」收入此書中,這在以往的九種《隨想錄》的版本中是前所未有的。巴老在這篇有13000餘字的《懷念從文》一文中,動情地回憶了與沈從文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友情,表達了對「正直、善良的朋友」沈從文的深切懷念和對中國知識分子悲劇命運的思索,堅信「他留下的精神財富不會消失」。而在《懷念二叔》中,感到「二叔也是教我講真話的一位老師」。為了添加這兩篇文章,巴老在原來已有《隨想錄》後記的情況下又專此寫了篇《線裝本後記》附在書後,從中不難看出他對這部「壽書」的重視程度了。

《家書》是巴老送我的所有書中唯一由親屬代筆簽名的

1994年11月21日,巴老因忙於譯文全集的出版,經常看稿十多個小時,終因勞累過度引發胸脊椎壓縮性骨折住進華東醫院北樓。浙江文藝出版社剛出版的「壽書」——《家書——巴金蕭珊書信集》的樣書也只能送到巴老病房裡。來送書的出版社社長蔣煥孫另外多帶了20本《家書》,原準備請巴老在書上簽名後進行義拍,拍得的錢款捐給「希望工程」,當得知巴老須平躺三個月的治療方案後,只得以蓋巴老名章替代了。

巴老聽說剛出版的《家書》送到了,當即叫我把小林寫的《後記》讀給他聽,雖然病痛在身,但他聽得很專註。

巴老與蕭珊把兩人的通信看作是生命的一部分。蕭珊生前珍藏著「李先生」(即巴老)寫給她的信,還按時間順序給這些書信編了號,她心中存有一個美好的願望——編一本她與巴金的書信集。可是,在動亂的年代中信件都被造反派抄走了,到發還時這些信件已經過反覆翻閱和審查,並被畫上了杠杠和打上了各種各樣的記號,因為是「罪證」才未被銷毀,得以保存下來。巴老十分珍視這些失而復得的書信,1994年初,他讓小林把380餘封家書一封封地認真抄寫;當《家書》的校樣出來時,已步入九旬的巴老又冒著酷暑親自將37萬字的書稿仔細地校閱了一遍。

此時此刻,巴老聽我讀著《後記》,看著還散發著油墨香味的《家書》,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終於完成了他和蕭珊共同的心愿。

巴老雖然病倒在床,但心裡還是惦記著給別人送新書的事。他委託外孫女端端在送給我的《家書》扉頁上代他寫下了「贈正偉同志,巴金,九四年十一月。端端代筆,於華東醫院」,上面還特意加蓋一方鮮紅的巴金名章。這是巴老送我的所有書中唯一由親屬代筆簽名的。有意思的是,這本書不僅凝結著巴老和蕭珊的愛,同時也有小林對父母的愛,而今,這純潔的愛又延續到了外孫女端端的身上,這也真是件讓人頌揚的事。

每次翻看這本《家書》,都會引發我對美好時光的追憶,可謂「見書如見人」。在拙作《巴金:這二十年》中的《晚年巴金年表》中記載著:「12月13日(1994年)晚上又將《家書》的《後記》聽讀一遍,並開始聽讀《家書》,直至將書聽完。」這天晚上的情景,雖時隔20餘載,仍恍如昨日,我給巴老再次讀完這篇充滿感情的《後記》後對巴老說,我每晚讀幾封「家書」給你聽好嗎?巴老說:「好么。」於是,我用這本「別具一格」的簽名本每晚借著床頭燈光為巴老讀上個把小時。每到讀書的時間,巴老有時會含蓄地提醒我:「細水長流吧。」我馬上領會他的意思,隨即拿起書接著昨天的書信繼續往下念……

▲巴金贈予本文作者的部分簽名書。

當書頁上慢慢地顯現出巴老在寫的我的名字時,這種感覺太美妙了

巴老雖長年住在醫院裡,到了晚年他的記憶力仍是超強的。1995年12月,巴老對我說,家裡還有幾本《巴金全集》的書也送給我,我聽後自然很高興嘍。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第一版《巴金全集》不僅時間拖得很長,而且零打碎敲地每年幾本幾本地出,等出齊需好幾年。所以,家裡零散的還剩些。巴老讓護理員小吳趁每天回武康路家吃晚飯之際把書帶到醫院來,還告訴他書放在二樓的具體位置,小吳「按圖索驥」一拿就准。頭兩次還算順利,找到了六七本後,小吳說再也找不出來了。已有一年多沒回過家的巴老看了看說,還有幾本,再找找。果然,小吳在原來的書堆里又找出了好幾本。最後,我數了數前後共給了我12本,巴老在其中的第二十一卷、二十六卷上為我分別簽上了名。雖然巴老在2000年又送我一套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第二版的精裝本《巴金全集》,但我仍非常珍惜這套既不全又是平裝的「《巴金全集》」,因為此書中蘊涵著巴老對我的關愛啊。

我有幸在巴老身邊工作了多年,自然是「近水樓台先得月」。雖然時間已過去20多年,但我仍清晰地記得他為別人簽名時的情景。巴老送書從不聲張,每次只要他叫我和小吳替他拿新書時,我們就知道又要給哪位友人或工作人員送書了。這個時候,我和小吳會幫他取下眼鏡放在小桌邊上或把它往上推到額頭上,然後他用三個指頭像握毛筆似地握住筆桿,屏住氣一筆一划地寫著,病房裡此時很靜謐。當書頁上慢慢地顯現出巴老在寫的我的名字時,我心頭頓生一陣莫名的驚喜,這種感覺太美妙了,旁人是無法體會得到的。每次寫完,巴老都會往後靠在輪椅車上如釋重負地長長嘆上一口氣,好似完成了一件繁重的體力活。當我向他表示謝意時,他常說「不用謝」,有時還會跟上一句「破書一本」。

我和老徐的兩部《隨想錄》手稿本上的簽名,成了巴老最後的「絕唱」

在我珍藏的巴老簽名本中,1998年11月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隨想錄》手稿本上簽名的由來,是我最不願回顧的。此書印刷量才950部,因此上架不久,就銷售一空。巴老自己也買了些準備送人,可是那段時間,他的病情不是最穩定,送來的新書只能暫時擱置在一邊。我與老徐因參與了此書的出版工作,出版方給每人各送了一部。

翌年2月5日上午,我把兩部書帶到巴老病房交給小吳,告訴他書先放著,等巴老身體好些時再請他簽。坐在輪椅上正戴著氧氣面罩吸氧的巴老聽了沒吱聲。吸過氧後,我像往日一樣找來當天的報紙開始給巴老讀起報來,正讀著,輪椅上的巴老突然說道:「把書拿來。」我知道巴老所指的就是我剛帶來的那兩本書,忙對他說:「巴老,此事不急,馬上要開飯了,過幾天再簽。」但此時巴老執意要簽。正僵持不下時,勤雜工把飯菜送來了,巴老見後說:「不簽好,我不吃飯。」我和小吳見巴老有些生氣了,趕緊取來書和筆,又拿來巴老看書、寫字用的小木板擱在輪椅上,搖高輪椅讓巴老坐起來。那幾天,巴老精神極差,只見他握筆似有千斤重,筆尖在書上不住地打著轉,筆畫曲曲扭扭,連自己常寫的「金」字都是經過幾次塗改後才寫成,寫寫停停,停停寫寫,兩本書上的13個字足足花了半個小時。這時,我只能無奈地站在「書桌」旁,既幫不上忙,又無法阻攔,心裡真著急啊,以往看著巴老給自己簽名時的那種美滋滋的感覺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三天後,巴老因受感染引發高熱持續不退,被送進了重症監護室。在以後的有生之年裡,巴老因病情危重,沒有再提過筆寫過字。他曾以向親朋好友送書為樂事,從事文學生涯70餘年中何止給成百上千個讀者簽過名送過書,沒想到我和老徐的兩部《隨想錄》手稿本上的簽名竟成了他最後的「絕唱」。

如今,每當我打開《隨想錄》手稿本時,還在為那天讓巴老簽名的事而懊悔。在我眼裡,巴老最後的題籤固然珍稀,但手跡中凝結著他待人謙和、真誠的品行,比什麼都珍貴。時至今日,巴老那高尚的道德風範還不時地激勵著我,鞭策著我,而這些巴老的簽名本是我最值得珍藏的紀念物了。

作者:陸正偉

編輯:周俊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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