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是一片潮濕的森林
chapter1
在人潮擁擠與機械聲嘈雜的站台上，葉子小心地跟在洛西舟的身後，沒有目的地踏上列車，穿行過道。
從白日里安靜下去的城市，被陰雨細細地籠罩著。洛西舟自顧自地朝著列車最末端的車廂走去，那裡因為位置偏後，又加上是休息日，整節車廂里空無一人，他在角落的位置坐下來，閉著眼睛休息。
葉子跟在他的身後，也找到空置的座位坐下，灰色的光線透過窗落在地面上，帶來舒適的暖度。很快地，列車進入隧道，轉眼，她的視線一片黑暗。
因為看不清楚東西，葉子憑著直覺尋找洛西舟的方向，腦子迴旋著疑問和挂念，她逐漸地發起呆來。
突然地，靜止的空氣開始隱隱地轉動，有風吹過葉子的臉頰，她的頭髮被一層一層地捲起，飛舞在額前。
風開始大得出奇，葉子下意識地用手去抵擋，遮去氣流對眼睛的刺激。而就在這時，刺眼的光芒在她手心亮起，恍然間，她聽見洛西舟熟悉的聲音。
「如果真有神明，如果真有傳說，那麼就請帶著我離開吧。」
……
這是葉子失去意識前，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chapter2
對於葉子來說，洛西舟是個很奇特的存在。從新生入學的第一個月起，學校里關於他的流言就到處傳出，只是那些故事的真實性究竟如何，大家不得而知。葉子只知道，大家都說二年紀的洛西舟是個很孤僻的人。例如，他會在課上站起身，將課本摔在地上，然後衝出教室。又例如，他根本不吃午餐，午休的時候，總是一個人不見人影。
眾人說的越多，葉子也越困惑，除了大家對他的評價以外，更是因為入學後第一次見他時的感受。她回想起第一次接觸的那個午間，彷彿像是打開夢境的一個通道，無論何時都能夠被回憶起來。
那天，洛西舟正一人躺在頂樓的水泥地面上休息，他的衣服上有清晰的水漬和其他不易察覺的髒亂痕迹，臉上的表情近乎冷淡。當葉子因為好奇推開頂樓的鐵門時，兩人有了第一次的照面。
緊閉雙目的男生倏地坐起身，像是被突然驚嚇到的刺蝟豎起了全身的硬刺，他僵直身體，語氣不善：「誰？」
葉子有些詫異，怔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見對方只是路過，並沒有其他動作，洛西舟松下緊張的姿態，說：「不好意思，你打擾我休息了。」
葉子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我不知道有人在這，實在對不起。」
話音剛落，她已經轉身從頂樓的樓梯一路小跑著離開。
就在那一天，葉子遇見了一個與傳聞中完全不一樣的洛西舟，他並不是孤僻而暴戾的樣子，甚至還帶著一點溫和。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睜開眼看向她的時候，眼神里有稍縱即逝的恐慌，就像是受了傷以後，獨自躲在角落試圖以尖刺保護自己的野獸。
葉子開始對洛西舟有暗暗的好奇，她偶爾會看見少年在放學後的回家路上餵養流浪的野貓，亦或看見他穿過狹長的街巷，去幫哭泣的孩子找回他們丟失的物品，又或者路過沒有勞動能力的弱勢群體面前，留下金錢與食物……這些事件匯聚在一起，慢慢拼湊成一個柔軟的樣子。
正是因為這樣，她才會在今天意外地在站台遇見熟悉的面孔，以及對方的臉色看起來蒼白脆弱時，不放心地跟在他身後，一同進入列車車廂。
只是葉子沒有想到，這樣一個決定，僅僅只是發現洛西舟故事的一個開始。
chapter3
葉子是被爭吵聲給驚醒的。
她睜開眼睛，看見眼前斑駁的葉叢，以及樹下圍在一起的眾人。
洛西舟站在那些人的面前，倔強地抬著頭，沉默地抵抗他們一句又一句對於家人的惡意評價。
「聽說你的父親因被舉報受賄接受調查……」
「你的母親跑了，也不帶著你……」
「一下子從大少爺變成『過街老鼠』的滋味怎麼樣？」
……
鋒利的言語配以表情，那些早已不爽洛西舟學業背景均為優異的少年們將唇邊的嘲弄展露無遺。他們推搡著單薄的男生，就像無法避免的彗星，「咣」的一聲在地球表面隕落，洛西舟白色的衣角沾上灰塵，被不小心撞到的洒水裝置噴了一身，看起來狼狽異常。
達到諷刺的目的，一群人又各自散開，剩下洛西舟一個人埋著頭沉默，他就如同被抽幹了水分的植物，在陽光下曝晒，沒有氣力揚起頭顱。
葉子試圖從樹上下來，前去安慰，可就在她小心地站起身的那一刻，樹梢晃動，在失聲尖叫落下前，她再一次閉上了眼。
預料之中的疼痛沒有出現，葉子睜開眼，發現眼前的場景全數改變。
在醫院的寂靜長廊，蜷縮在地上的洛西舟將頭埋在膝蓋里，手緊緊抓著自己的長褲，哭聲隱忍而破碎。
從重症病房的玻璃窗外可以看見沉睡的女人，她的身上插著許多管子，呼吸和心跳都極其微弱。
是洛西舟的母親。葉子想起剛剛聽見的別人說的刺耳的言語，突然有點心疼。
她忍不住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同樣的，她也無法再多靠近男生一步。她就好像一個旁觀者，看著人來人往的劇情，無法干涉，也無力改變。
不知道過了多久，洛西舟終於從地上站起身，他沒有再去多看病房一眼，只是默默地加快步伐離開這個地方。
葉子下意識地跟在他身後，看著他轉過狹長的樓梯，又推開頂樓的鐵門，走到了圍欄邊緣。
「如果有神明，能不能聽見我的聲音，能不能……帶我離開這個痛苦的世界。」洛西舟喃喃自語。
沒有回答。
已經是初秋的夜晚，迎面而來的風也變得微涼起來，在還帶有炙熱的潮濕中，葉子再一次閉上自己的眼。
chapter4
又一次從黑暗中醒了過來，葉子的周遭不再是真實的環境，而是一間逼仄的房間。在房間的四周，影像版塊不規則地排列著，版塊裡面儘是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和建築，男生背對她站立，可是背影卻帶著沉重傷感。
他伸出手去碰觸牆面上懸掛著的影像，影像發出清脆的笑聲，他將那些痛苦的事情拋在身後，一味地去尋找美好。
可是，過往是走馬燈，它們旋轉著，總會轉到你所不願的地方。洛西舟抱住自己的頭部，蹲下身子，忍不住尖叫，近乎偏執：「既然帶我離開，那麼就讓我活在曾經的時間裡，為什麼還要讓我看見不願意的畫面。」
葉子終於忍不住開口：「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一帆風順。」
洛西舟轉過頭，神情仍有不定，但更多的則是錯愕。
「只有懦弱逃避的人才會乞求能夠被人帶離不甘的地方。」葉子接著說道。
洛西舟的眼神隨著她的聲音黯淡下來。
「或許有人惡意揣測你，有人惡意詆毀你，可是這些人不會成為你生命中的全部，你總會成長，去遇見更多的人呀。」葉子慢慢踱步過去，聲音很輕。
「可是，沒有人在意的，他們不會在意的。」對於洛西舟來說，家庭的變故、校內的滿滿惡意都是在為他的生活畫上一個句號，對他而言，他早已被遺棄。
上課突然將課本摔在地上，然後離開的原因，是因為有人趁著老師轉頭寫板書時，故意弄散他的課本，又趁他低頭去收拾的那個瞬間，抽走他的座椅。而不吃午餐，只不過是不願意聽見食堂里眾人的竊竊私語。
「那麼，你也不在意你自己嗎？」
是意料之外的一個問題，不是說你的父母、你的好友絕不是這樣想法，而是問著，你是否也是這樣的想法。
心裡有個聲音在默默回答，不是的。
「假如連你自己都不在意你自己，那麼別人又怎麼可能去接受你呢？」
洛西舟抬起頭看著已經走到他面前的葉子，明明是昏暗的四周，卻好像有突然的光束落在對方的臉上，映射出不可思議的澄澈。
好像突然失去意識，葉子只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房間里回蕩，像個局外人一般。她聽見「自己」說：「孩子，青春就是一個不應該被看輕的事情。不要給自己留下遺憾，不要在失去時間以後才幡然醒悟自己錯過了什麼。生活不會只有苦痛，正如不會只有快樂，你要明白的，跌倒就是為了更好地爬起來。」
心坎間流過一種溫暖的情緒，那是在突然醒來以後明亮起來的心境。
在越發深遠的言語中，少年少女再次被深邃的黑暗所籠罩，只是這一次，他們切實地抓緊了光芒。
chapter5
「列車已到達終點站，請乘客拿好自己隨身攜帶的行李物品……」
沉睡中的兩人在刺耳的提示音中清醒過來，看見對方的樣子，他們一時之間都分不清這是幻境還是現實。
葉子率先站起身，向著車廂外走去，而洛西舟緊跟其後。
車門外的暴雨早已散去，陽光直直打在洛西舟蒼白的皮膚上，他看見站台邊角默默生長出來的一棵植物，雖然幼小卻拚命向上生長著。
「謝謝你。」他對著葉子的背影說。
「嗯？」
「剛剛如果不是你的話，我大概就會被困在幻境里了吧。」
世界向來就是等價交換，他向神明許下一個願望，那麼便要以自己的實際行為作為回應，他若最後沒能放過自己心中的魔怔，結果就只有困在幻境里沒有退路。
葉子轉過頭，看見站在她身後的男孩，輕輕地搖了搖頭：「不客氣。」畢竟不是她，他或許就不會進入幻境。
身為神祗的後代，縱然能力早已隨著時間流逝而消失，可血脈的聯繫到底是無法忽略。那個她未說出口的願望，就讓它被掩藏吧，只要結局是好，那就足夠了。
chapter6
3個月以後，洛西舟轉學。
洛西舟的父親調查結果無罪，被法院當庭釋放，而就在出調查結果的那一天，洛西舟的母親找到合適的腎源得以進行治療。
學校的天台上再也沒有了少年的影子，老舊的鐵門，在被葉子推開時發出「吱呀」的聲音，她想，這樣，內心柔軟的男孩應該能變得快樂起來了吧。
她如此相信著，只要天空放晴，潮濕的森林就能被抹去淚水，變成絢爛的彩虹。
出自《故事林》雜誌
2018年8月下半月刊
作者：趙梓沫
圖｜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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