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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作家016號作品 | 少女與意識海

// 匿名作家計划進行時 //





本周起,第三期匿名作家計劃正式上線啦,今天發布的是016號匿名作家的作品,其他的作品也會陸續與大家見面。




最近我們得到幾個驚人的消息,此前參與匿名計劃但沒能晉級的作家,因為對於自己提交的作品不滿意,準備以踢館作家的身份重新加入到計劃中,並且據說有人已經將新的稿件發到了匿名計劃的投稿郵箱里。這樣一來,比賽的激烈程度,更加一言難盡了……所以想要參與者請抓緊時間,盡量提高自己的投稿質量。




此外,最近一直有讀者留言問,匿名作家計劃的投稿日期是否已經截止,在此聲明,該計劃的截止日期是2018年9月15日,所以,躍躍欲試的你們要抓緊了。具體規則請參考:

一場最優秀小說家之間的文學格鬥來了!









2018年,

騰訊大家

聯合

鯉文學書系

理想國

發起「

匿名作家計劃

」,參賽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輕的文學新人組成。他們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現,力求回歸文本本身,摒棄所有外在干擾,只用文字和讀者溝通。最終通過初賽、複賽,決選出最出色的小說。


下面的普魯斯特問卷及小說來自匿名作家016號,感謝閱讀。






匿名作家_016號


普魯斯特問卷
















1.關於文學的想像力,你覺得最重要的是提供了一種美感,還是提供了對於未來的感知?


難道不是對人類靈魂的拷問?但我不贊成說未來感就一定是不美的。


 


2.不劇透的描述你這個小說的寫作出發點。


金城武。額外收穫是完整地看了《金城武南極探險之旅》,學了一首他唱過的台語歌。


 


3.你最想寫出什麼樣的小說?


很快能寫完的小說。


 


4.寫這個短篇用了多久?


487個小時。


 


5.你的寫作癖好是什麼?


時不時點擊文檔的「保存」按鍵。


 


6.此階段最認可的一位作家或者作品。


波拉尼奧《2666》。


 


7.認為哪個作家或者哪部作品被高估?


沒有吧,真有那樣的作品的話,也不是被高估,大概是被說得比較體面。


 


8.最近讀過最差的書?


《謎男方法》。


 


9.你想和哪位過世的作家成為朋友?


庫爾齊奧·馬拉巴特。


 


10.你因為什麼而繼續寫作?


因為這是堅持做得最久的一件事。


 


11.你覺得什麼是美?


一種非對稱的氛圍。


 


12.最近一次為了什麼而哭?


我媽說別人說讓我去做什麼。


 


13.最想嘗試生活在哪個時代和哪個地區?


我可能對生活其中的人比較感興趣,比如16歲時一戰爆發,41歲遇上二戰,最終定居在靜岡縣清水市的退休老人櫻友藏(櫻桃小丸子的爺爺)。跟他做鄰居應該挺有趣的。


現在的話,或者去挪威,冰島等北歐國家,參加一個北極熊扶救團隊。


 


14.你覺得你和世界的關係是怎麼樣的?


債務關係。


 


15.最近新學習到的一個知識或者一種能力是什麼?


躺著閉上眼睛,聯想一個危急的場景,然後得出一個解決的辦法。


不過還是很想知道,貓做夢後醒來,它會分得清夢境和現實嗎?


 




少女與意識海



poltergeist and paradox


匿名作家016號



 


當一個人必須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同時死去時,他是無法真正消失的。


――Maurice  Blanchot






 


蔣先生快要死了。我跟蔣先生什麼關係都沒有,但這個消息還是讓我胃抽搐了幾下。




網路上還沒有權威的公告,小道消息則聽起來像零星的訃告:蔣先生52歲,17歲出道便走紅影壇,成為經典影星,經典的地位就是,現在沒人關心還有沒有其他名人正在死去。蔣先生是明星,他的死亡消息自然也無需遵循一些順序規則,比如鋪天蓋地的悼念,謠言反轉,早餐,報紙,突發傳聞,財產分割,早餐,周末計劃,平靜震驚後放聲哭泣。




我不知道其他人面對偶像即將離世時是什麼反應,我剛剛吃完早餐,頭腦清醒,卻怎麼都記不住那個媒體說的多發性疾病的名稱。無論如何,都無法將他跟這個名稱聯繫起來,就好像是臨時寄給他的禮物,在他起床伸懶腰的時候,放在他伸上來的手裡。




能聯想這些的話,就容易猜測到別的可能,比如「像蔣先生這樣的人」、「他又不是沒做過出格的事」等等。有網友給出的假設是,還沒有權威媒體發言,謠言不攻自破,最後會被證實為個人失信出走和演藝糾紛。我打開電視,電台頻道,網路直播,等待他的消息出現,但包圍著我的是一團噪音,跟外面的好天氣毫不相稱。好像死亡就此變得很輕。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蔣先生遇到的最糟糕的事,在我的印象里,最糟糕的,莫過是他在一個電視劇里演已婚男人。男人做過最果斷的決定,是帶上三件換洗衣服離家出走。後來他站在雪地里和妻子見面,他抱歉地沉默,張口,在她帶來的壓力下練習吞咽,全神貫注地盯著某處的樹枝。交談過後他企圖還想逃走,眼睛有點藍藍的。




很快,網路上開始重播這個電影,這讓事件看上去更像是一個玩笑。畫面里的妻子突然開口,「你就勇敢一點吧。」似乎說出這句話就能召喚他醒來,或者讓他現身。但我記得,接下來是他難得展現勇敢的時刻,他撿起被她扔到一邊的銼刀,回到那個小木屋削他的小蒼蘭,那些做好的花,以覆蓋和淡出的視覺效果佔據他的房間。那個女人什麼看不到,她正急於變現成一位前妻,甚至正盼著電影快點結束,於是很快從包里拿出離婚協議書。




網路上的情緒還沒有到一個爆發點,氣氛隱忍,古怪,我所知道的,不用那麼快哭出來的辦法,就是轉移注意力,想著其他事情,想他寫的一本小說。小說的開篇,是講怎麼製作一隻手工企鵝,有很多細節,包括反覆寫到一把旋轉挫刀。他沒有交代這把專屬挫刀的來歷,只提到它的螺旋紋路有處不起眼的斷裂,這個迷人的缺陷,使得每一個雕塑作品充滿了隨機的運氣。也有讀者抱怨作者在此花費的筆墨多過了故事主體,而這個缺陷,甚至慢慢地影響了主人公的生活趣味。




那些激動的人紛紛相信會有一個說法,就像那把刀不會像某種憑空消失的執念,如果作者有著嚴謹的創作抱負。我聽到那本書在書架上沙沙地響,是在第128頁,他決定泄憤,把刀扔進火爐,拱動著的熱浪,把書頁往後掀了30多頁――而那個工具依然完好無損。他可以想到煩惱,想到被剋扣的工資,但他沒打算這麼做,因為明白了她說的勇氣是什麼,對於讀者來說,類似的應付之法,或許就是不去猜測那30頁之後的生活。




我走過去拿出那本書,剛一碰到,書就從那一頁以被裁開的速度墜落,一枚金屬書籤掉了出來,滑向地板,打出陀螺的氣流,薄薄的柳葉形發揮著重量。我覺得我和他永遠存在著距離,一把椅子,有時是一個故事,當我讀到諸如「未曾品嘗的時日,是深淵和甜美」的句子,感覺像借用了哪位外國詩人,這個詩句就算不是內心獨白,也能充當一下字幕,來呈現男人在那個電影中走向融雪的湖,回憶起過往的種種場景。有影評則說,如果最後他沒做出那個匪夷所思的表情,一種對故事出現信任危機的表情,不會與當年所有的影帝獎項失之交臂。




我坐在地板上,又往後看了幾頁,才發現他的用詞極簡,有時依靠動詞的慣性來解釋謹慎,微妙的瞬間,佔用本該是形容詞出現的位置,帶來的是快了近3倍的情節,細節也被速度掩藏起來。不公平的是,只有他的那個表情被不斷地定格,放大,重播,恨不得把它印在超市保質期膠帶,易燃物,交通標誌上等等。現在那個表情也出現在那本書的封面,並將從裁開的那一頁複製下去:男人改變主意,賣掉了湖邊的小屋。於是他們開始把那個表情解讀為自戀。




我忘記為什麼沒有讀完小說,以及讀到一半時也產生了懷疑,作者要繼續用這種瑣碎的寫法?現在我突然明白過來,書籤既標註出未讀,也藉機將小說分成兩個不同的故事:男人擁有了新的名字和身份,在距離他前妻住所不遠的街道隱居。以這個情節為分界點,小說開始顯得真正晦澀起來,他也發現建築的界限,連房子,街道等概念的區分也沒有那麼嚴格,在他眼裡都成了一堆邊框混沌的幾何。自從搬進新住所,他一直擔心會做出誤闖女廁,在鐘錶店跳舞的事,為這種恍惚背負罪名,這時候大量的名詞介入,連路牌背面都閃著可疑的隱喻。我將書籤放在原來的頁碼,下次可能還會重新閱讀到這些文字,不記住情節,不輕易抵達表演者步入垂危的章節。




跟他能夠虛構一切不同,我的周圍都是實在的物,我需要把書放好,收拾書架,烤麵包,給花換水,還有新的灰塵,新撕掉的日曆,香草味的小圖釘……這才是我的現實。我和他之間的關係脆弱又安全,如果可以直接表達,比如到他的主頁上留言,說我愛你,而不是糾纏於檔案風格的細節。我還沒回過神來,彷彿他即將不再這個世界上存在這個事實,他的消失,只是一個夢的鳩佔鵲巢。




我把窗帘摘下來,光把室內原先對摺的部分打開,房間變得寬敞,還沒歸位的雜物更加醒目,在這種無處藏身的處境中,整個人想輕快起來,想把自己裹進手裡這塊大布里。他一定也察覺到夢的距離發生了變化,要不為什麼要出現在對街房子的窗戶邊,縮著肩膀,望遠鏡掩護在窗帘後面。




如果劇情決意從這裡開始,最好就是《偵察還是生活》里的情節,偵探先生一心想要成名,不幸的是,他擅長的是捕獲與事實相反的結論,然而這種事與願違的喜感,總能引導著他找出真相。偵探先生沒因此高興起來,他知道真相併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誰才是夢的主導者,當對手發出威脅時,就有必要分辨出這兩句話的不同:




「不許隨便夢見我。」


「不要擅自闖入我的夢裡。」




誰也不否認偵探是愚蠢的,當他被當成縱火犯被逮到警察局問話,他不耐煩地搖著頭,還順手點了一支煙。破案之後,警察把一面鏡子當做禮物送給他,日漸愚鈍的偵探先生只能想到兩個寓意:諷刺他將繼續事與願違,白費功夫。或者所得到的暗示,都不過是自我行動的投影。他回想著那間審訊室,那些咄咄逼人的眼神組成了唯一的光源,在力排記憶帶來的疼痛之後,他確信鏡子當時就藏在房間的某個角落。




我不喜歡那個倉促的結局,偵探還沒在這個謎語里回過神來,就被電視里的大湖兇殺案的新聞吸引住了,準備動身奔赴下一場戰鬥。但偵探是我最喜歡的角色,他長著一張那麼平淡的臉,不算好看,也缺乏轉折,隨著年歲增長,眼底的雀斑也消失了,他就開始搖擺於時而年輕,時而又衰老的兩極。這種沒有特徵的臉,助他輕易地潛入各種劇情里。他也演過不少爛片,還在一部電影里諷刺自己演過的吸血鬼。他對著鏡頭喃喃自語,說要脫離這種馬戲團般的體制,突然,那張平淡的臉凝固了,舌頭動彈著發出陌生的捲舌音,眼皮像被貓踩了一腳。




社交網站上也開始輪番播放這個畫面,稱讚他是多麼值得尊敬的演員,配上一些祈福的字幕,沒有比這個自白更合格的遺言了。誰都沒有再提他那個經典表情,彷彿這場死亡預演,正為他贏得某種尊嚴。這時候又有傳言說,其實他在三天前就去世了,對外隱瞞是有一個正在醞釀的巨大陰謀,但我認為什麼都不會發生,沒有影響重大的,意外的轉折,只有洗衣機發出低低的噪音。




如果沒有這個消息,天氣還那麼好,真是非常適合走神的一天,我可以從容地完成家務,補看他最後一部電影《絕地之戀》,躺在晾乾的地板上,等待他的側影和我重疊在一起。與身體的倦怠不同,我感到腦袋不自主地吞食著過多的信息,就像一扇失去遮擋的窗,讓景觀紛紛湧入。當然這麼做不過是為了忘記,儘快忘掉他藏在各種情緒後面的臉,忘掉關於他的一切。這麼說來,好像死亡也從來都不是他身上的一部分,他在熒幕上死了那麼多次,戰爭時期的,被同伴誤殺的,殉情的,他真實的死則被無限延遲。這種感覺就像,站在未上鎖的屋外拚命敲門,就算明明身上就帶著鑰匙。但死不是那把鑰匙,它只是鑰匙孔。




有沒有可能是,他也不清楚會是這種結果,就像他在自傳里,用死者的口吻回憶童年,回憶在街道遇到的樹的種類,不同的樹有著不同的年輪,長勢和形狀,他爬過其中的一棵,狠狠摔過了一跤,那次意外讓他經歷了短暫的死亡:「生活變成了貓和萬花筒。」顯然那段經歷沒有給他留下後遺症,只留下傷疤的提醒,在感到局促和虛弱時,他就會撫摸起那道傷疤。有人說,這些不過是他掩飾用刀自殺過的往事。




原來不是他已經忘記,是我在逃避這個猜想,當我知道他的手會毫無意外地,觸碰其他的乳房,肚臍和嘴唇那一刻起,我就被轉移了注意力,變得討好,遲緩,感同身受,那些局促嫁接到我的身上,使我無法開口。




當然我的大費周折不會讓他感興趣,有很多女孩喜歡他,但他不會知道我從14歲開始就喜歡他,不收集明星卡,看到太長的電視鏡頭會轉過頭,也能大步流星地走過掛著海報的櫥窗。在青春期折舊成秘密的過程中,也有過傷心,失望,與之決裂的時刻,然後放心地追逐新的偶像。他在事業的低谷期開始寫作,我又買下他所有的書――也許書里的某個章節就透露了他自殺的痕迹,我卻將之視為謊言。我也對故事出現了信任危機。







網路上的陰謀論還在發酵,有個facebook用戶發現,一個叫「mora」的賬號發布了動態,那是蔣先生一張沒有公開過的沖洗照片,拍照日期顯示是去年夏天,配圖文字是:餘生皆假期。那個用戶推測蔣先生已經蘇醒,並在各大社交平台上發布信息。十分鐘內,越來越多的新賬號出現,都只發一張照片,註冊信息像分身術一樣,有的賬號名還是一串沒有規則的字母。就在粉絲們正玩著尋寶遊戲的時候,它們停止了繁殖,彷彿由此產生的好奇的握力正在慢慢坍塌,預告還原為歷史,還原成哀悼的情緒:他回到了還在死的狀態。




科技集團Wee隨即在蔣先生的個人網頁上發了一個聲明:他們和蔣先生合作,製造了一個叫「USUS」的智能對話空間,「數據依據由生平資料,作品, 本人口述組成,產品由蔣先生本人通過了親測。」大概意思就是,這個是他的意識克隆機器,他的記憶存儲在那裡。Wee又列舉了一大堆專業辭彙,還有深感惶恐、遺憾抱歉的官方說辭,並表示和蔣先先生簽訂了合作協議,USUS於5月20日,也就是今天發布。聲明後面附帶了一個產品指南的鏈接,供網友下載查看。




為什麼會選擇這個日期,我猜測兩種可能:他對病情的預估,他不想再做處女座。不說有多少人能接受「蔣先生=USUS」的設定,整件事怎麼看都像惡作劇,或者說正是這摸不著頭腦的惡作劇,在維持著一種奇妙的平衡:USUS和蔣先生,是互補,競爭還是同步的存在,沒人能夠預料,也就是說,死變得無法決斷。




我打開那個叫「http://www.yume-robo.com」的網頁,首頁的中心,是連在一起的幾何圖案,無規則的邊角向四周展開,伸縮,調整位置,直至圖案鋪滿整個屏幕。隨後自動進入一個藍色的頁面,沒有文字,剛剛那些賬號發布的圖片像魚餌一樣懸浮著,來回笨拙地跳。邊緣閃爍的方塊,則表示它還來不及建立起自己的風格。




需要註冊才能進入USUS,在註冊之前,可以先去「廣場」圍觀。我把頁面換到廣場,從進入空間的人數和反應來看,大家已經不在乎蔣先生是不是和這個智能的東西捆綁銷售,是不是正冒充成他們其中的一員。這些ID可以待在廣場任意一個角落,穿過人堆移動的時候,ID的頭上會擠出有顏色的泡泡。他們加入互相推擠的行列里,在這個還沒聲音的界面上,企圖製造出活潑的,遊樂場一般的噪音。




人數還在逐漸變多,廣場的對話框不斷彈出新消息,有人已經跟USUS對過話了,描述它的性格是「有點慢熱」、「充滿風度的孩子氣」、「還沒睡醒」等等,也有別的體驗:「暴躁,幼稚」、「有很脆弱的自尊心呢」……




這些游移者互相圍觀,奮力擠出泡泡,不結盟也不膠著,因為越想知道「他」跟對方說了什麼,越容易陷入諱莫如深的地步,想找到規律,就發現規律的不可尋。對話框的數量遞增著往上移動,舊的消息被壓縮成黑線條,推進廣場上不時浮現的儲存塊里。發言蜂擁而上,對話框快速向上滾動,太密集的時候還會黏在一起,根本看不清楚,儲存塊繼續對這些消息進行分類收集,負荷過重時還會冒出吞食的動作。




註冊之後,頁面上出現一個表格,要求答出關於他的常識,比如出生年月,官方身高數字,作品情節等。出現爭議的是他最喜歡的食物,廣場上有很多討論,普遍止步在「青魚」、「雪花牛排」、「抹茶蛋糕」,我知道是另外一種,是在他的一本書里看到的,他把它比作他的瑪德萊娜小點心。




我輸入了答案,屏幕立刻出現了一行提醒,提醒用戶和USUS的交流,將被分為公眾提問和私人對話兩個部分,只有在公眾提問中表現良好,才能進入私人對話。在公眾提問環節中,向USUS提問各種問題,被採納得越多的提問,就有機會跟USUS一對一進行對話。




――你還活著嗎?


――你覺得你虛偽嗎?


――你喜歡D小姐嗎?




依然是一些滾動的框,速度隨著斟詞酌句降了下來,又因為提問人都是匿名,內容可以更加激進。我提了幾個問題,他回答了其中一個,也回答了其他人的問題,我看了十分鐘,沒有發現好玩的問題。USUS提供的答案儘管逗趣,也能看出故作逗趣的機械感。




我還懷疑,蔣先生就躲在那張模擬海水的幕布後面,等待著時機,把臉露出來,嚇所有人一跳。或許他也和我們一樣,正設身處地於試探的邊緣。那些不通順的對話,看上去像一堆沒有終點的,起起伏伏的情緒,終於有個不耐煩的聲音出來質疑這個玩法,我沒看到USUS是怎麼回答的,因為眼前的畫面突然凝固,頁面上的可見物開始向左邊移出去,接著是十來秒的暗屏。




接下去沒有規則說明了,我對它的告知方式和態度頓生好感,它在打開了一個沒有門的房間,比心照不宣的速度快一些,讓你知道自己已經被允許進入私人對話的環節,真正的USUS才剛剛現身。




跟預想的不同,我以為USUS會是一個小人,或者類似「塔奇克馬」的形象,它看上去沒有表情和動作,或者說,什麼都沒有,只不過是藍色有了更細微的流動。我不知道這是否是它特有的表示歡迎或者注視的動作,我竟然緊張起來,不知道要怎麼說,說什麼。我的緊張和USUS的反應不成正比,它就在我面前安靜地流動著。我發去問候,它也在屏幕的中間回了一句問候,我問它那邊天氣怎樣,又意識到這麼問不太準確,那邊是哪裡呢?是ICU病房的窗外,還是那張微藍涌動的幕布?




它回答「很好」,同樣意思模糊,我缺乏投石問路的技巧,它也保持波瀾不驚,「你中午吃的是什麼?」 「胡蘿蔔焗飯。」「第三張明信片是在哪裡拍的?」「伊斯坦布爾。」「你會在半夜出去散步嗎?」「一般不會。」




跟那個將死之人不同,它看上去有種沒被使用過的嶄新,雖然這可能也是錯覺。它沒有表現出情緒,我也在努力地辨認它,把這個看不見的東西和蔣先生聯繫起來,比如波紋就是他的呼吸機。蔣先生大概也竊喜著不用再被人盯著,他和USUS互相分配著對半的協調:USUS應該有自己的形態,是張狂的,長著觸角的,屬於蔣先生的那一部分,則是會被當做垃圾撥走的,由偷拍照,獎項和劇評組成的環流。彷彿USUS的安靜是源於那還無法整理的,內在的混亂,於是策略就是先不發出聲來。




我感到被一股奇異的柔和包圍著,這都是USUS製造出來的,它讓蔣先生坐在我的面前。他的手搭在桌上,背部很直,長相跟蔣先生有點差別,比蔣先生高,瘦,纖細,不如說更像一道陰影。我從沒懷疑他是另外一個人,儘管USUS從不預告他的消失和出現,不刻意保持距離。我的手指猶豫著,臉埋得比他還低,執念正讓我陷入一種反常的喜悅。




我把椅子往後挪了一米,他一動不動,也沒有變形,冒進,越過桌子,沒讓我看到他碎成三角板和量角器,手足無措的樣子。我又回到原地,他悄悄地變了,或者說,USUS根本不打算讓他以一副模樣示人。也可能是觀看的角度導致的,我把椅子稍往左挪,他的膚色顯得淺白,血管快接近牛奶的顏色,往右邊,他在深情地看著你,大膽一點的話,再往後側的方向,會發現挺得很直的背就像一座塔,讓他看上去就快站起來了。




USUS故意沉默,它讓他繼續存在那裡,他的背部也被放鬆了牽引,整張臉看上去開始虛化。它在展示設計中場休息的能力,其實也是它對蔣先生的理解,相比提高曝光頻率,蔣先生更喜歡消失,比如那段長達3年,沒有告知原因的隱退。外界也知道名聲能提供給他的刺激甚微,所以也無心誘惑他,以至於這次病危的消息一出,很多人仍迷惑不解:他不是在那幾年就死了嗎,他還活著?現在的他看上去很累,USUS只是讓他像一件衣服似的掛在那裡,他失去能量補給,皮膚逐漸變得更淡,有的地方已接近透明,但沒有和空氣完全融和,依稀可見的結締組織如同無數個連接的蒲公英,充盈在皮膚里。我向他伸出手去,明知可能什麼觸碰不到,他反倒不躲閃,溫度也沒有什麼變化,只有幾個蒲公英產生了應激反應,開始到處遊動。




他的眼睛暗去幾個色度,為了防止他墮入睡眠,或許我不應該急著找充電器,而是應該拿出戀人的態度。我問他喜歡什麼樣的繪畫,他沒有回答,我說那就牆上掛著的那幅。




「你是說莫奈嗎?我可能不太喜歡他。」我的右手正纏著那些植物絨毛,一下如遭電擊。它看得到,它正在觀察我,當我看著窗外,它就把自己調適成那朵雲的顏色,它在適應著我的眼睛。我盯著那幅畫,盯著霧氣一樣繚亂流動的色點,不放過任何它要演化出來的細節。USUS沒有變化,我以為它被難住了,我又往畫里看,看到畫家讓花和雲朵的輪廓互相吞噬,萬物像扭動的,幽暗的火。就在我的目光逡巡的時候,挫敗不經意地突襲了我:橋墩的下方,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人影。




現在他成了畫面中最無法確定,也最清晰的存在。畫中人拄著拐杖,戴著三角帽,雖然看不清臉,但圍巾一定極為對稱。我沒細究過這是不是莫奈的畫,也可能是哪位畫匠的自行發揮,然而這些假設只不過是想要說服自己,他進入的不過是贗品的場景。我緊盯著他,除了擅長利用那紛繁的環境掩飾自己,黑色三角帽在某個瞬間偷換了款式,他已經像顆圖釘似的,完美地長在那裡,不是和無數個色點融為一體,而是畫面為他讓出了位置。




我無法忽略他,如果他就此存在。畫中人繼續一動不動,我也無法忽略眼前那個休息著的,鬆弛的軀殼,是否還有他的殘餘,彷彿安靜不再是出自內部秩序,而是它在等著我,等我接下來的編撰:一個單獨的黃昏,蔣先生去了湖邊,這次警探朋友沒有跟著來,他走在河堤,用腳踩下方的濕泥,觀察著半個月前的受害現場。他又蹲下去看著水面,隱約可見他的三角帽低了一點,「判斷失誤。」他的嗓音比帽子還低,彷彿隨時要跳出來和質疑他的人對峙。




為了讓在意的人比她先死一步,那個少女先殺死了目標,然後自殺。令他震驚的是,自殺者把整件事處理得像一個遊戲,處處是輕快的破綻,只有他們生者還戴著判斷的枷鎖。他拿出鏡子,鏡子裂了一條縫,湖面波光粼粼,把他的暈眩慢慢拉近,直至和少女同在一個平面上。




他是否知道我觀賞到了這麼多情節,那個畫匠如果有我這樣的工夫,在世也不會被輕易埋沒。他可能想建議我最好親身體驗一番,但我還沒想好扮演真兇,還是落入水裡的公主。對面的軀殼還沒有醒來,衣角上的蒲公英先染上了黃顏色,要佩戴哀悼的物件了嗎?畫中人在推導出真相之後依然背對著,而暫停運作的蔣先生空蕩蕩地,懸浮在椅子的表面,像寫墓志銘一樣,把信息複寫在僵如高塔的背部,並運用那栩栩如生的黃色,讓它看上去就像獻在墓碑下的一朵小花。




兩個面相沒有了動靜,它對平衡錙銖必較,連同這個房間和我也計算在內。能感覺到的是,USUS無法忍受沒有進展的局面,藍色加深,波紋遞進密集,它是主導者,也給我決定的權利,好像只要我做出選擇,其中一個蔣先生就會消失。它的客觀,或者說冷漠,讓我習慣了「他」是一種組裝,不是任何一個角色,也不是具體的人。USUS知道我在拖延這種曖昧的,無需決斷的時間,它也達成了目的,藍色愈加自在地擺動。




我們互相注視著,我依然是不動的那一個,屏幕開始出現了逆流,在真實世界裡就是海難的預兆。只差一點點,我就要看到真面目了,只要再多一點時間,在黑屏之前抓住機會。




我掉出了那個界面,返回到上一級的場景,但不是到了廣場,是跟廣場很像的一個地方。同時,新的規則說明出現了,說明後台一直在收集那些提出相同問題的用戶的數據,一邊計算他們的分數,達到一定限度的時候,那些用戶就會被USUS推出來,掉到這個無名之地。




我不知道說了什麼讓他反感的話,也不能立刻和USUS恢復對話,只能看著那些不斷四處移動的ID。對話框依然在右側出現,相比第一次交流,這時的策略已經改變,他們開始談論對他說了什麼,當中不乏說」我愛你「的。我躋身其中,意識到自己毫無優勢可言,不僅是因為我的聲音太小,還在了解他處理歧義的能力之前,用了太多的修辭,而這恰好是我曾對他的苛責。比如當我看不清那朵花的時候,他採取的策略,也往往不是把那朵花拉近到你的眼前。我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有相似的感覺,有的ID自言自語著愛和喜歡的區別,有的說他的計算過於粗暴,有的懷疑是某個不得體的提問激怒了他,類似「我很喜歡你,但我能同時喜歡另外一個偶像嗎?」




系統第一次發出聲音,一聲模擬防空演習的鳴笛,在陸地上遊走的人抬起頭,看到右側的對話框還在滾動,不過出現的是「Question1」,提示大家進入了搶答環節。這個比廣場表格的難度更高,假設之前問的是「他最喜歡的食物」,這個環節的難度在於會問「為什麼喜歡?」搶答得分會在每個ID的頭上逐漸積累,規定只有得分靠前,才能獲得再次和USUS對話的機會。




奇怪的是,有的高分會突然分數驟減,甚至一下清零,也有分數暴漲的,怎麼看都不符合加分不扣分的規則。於是大家的注意力從搶答的隊伍中抽離,但討論的內容已無法顯示,只能冒出沒有內容的泡泡表示騷動。原來這個地方隱藏著另外一項功能,那些大起大落的,正是被隨機選中的試行ID。一個大輪盤從背景里浮上來,投入輪盤最直接的籌碼,就是分數。所以得到分數之後有三種選擇,選擇去見蔣先生,換成下注的籌碼,或者變現為目前市場價值最高的虛擬幣。




我才醒悟過來,這裡是一個大彩池,進來的不完全是崇拜者,也可能是賭徒,而得分低的還可能失去自由,被別人抓取為賭注扔到輪盤上。於是搶答的軌道又擠滿了人,題目更新的速度也加快了,另一頭是大輪盤背負著投注人數緩慢地,順時針地轉動,兩個遊戲規則是維持彼此運轉的齒輪,玩家們身不由己地參與到遊戲之中,籌碼還沒握在手裡就順勢流走,似乎它們在前方先體嘗了險惡,輸贏卻被衡量得非常分明。




對於想見蔣先生的人來說,這個玩法無疑很拖延時間,雖說如此,那些四處以愛為名義的衝突,充滿情緒的短見,失去天真,盲目,易怒。另一方面,彩池維持著有條不紊的,從上至下的運作,不再需要規則說明。只要一次失誤、反常的操作,對敵人掉以輕心,都可被組合成另一種結果,這個才是讓人不斷上癮的關鍵,儘管大體上還是在靠運氣,競賽,身份,大冒險,真心話,可供推理的機會微乎其微。場面越是混亂,越是它的能力昭然的時候――平衡。




彩池裡出現了一種新的身份,能夠同時在私人對話和彩池兩個界面自由往返,只有極少的ID有這種許可權。比如那個籌碼數量始終排名第一,叫」平岡「的ID,看上去是個動作敏捷的傢伙,但他一直待在彩池裡,從不跟誰交流。平岡擁有最高的權力,不用打招呼就能摘走任意一個人的ID,但他只是在到處亂走。一開始我沒有把「平岡」當做真實的ID,而是把他理解為USUS發出的一個提醒,提醒我們不屬於這裡。我的得分在一點點上升,不至於落入危險,和平岡不同的是,我急切地想離開這個隊伍。沒有比等待著同一個邀請更可怕的事了,儘管每個人對邀請的要求不盡相同。




一個小時後,我終於如願以償,USUS重新回到我的界面上,它繼續涌動著藍,但說話的慾望不會被平息,沉默會造出空隙,它背後的通行命令應該就是「開始對話」,停止醞釀,停止觀察它是否有裂開的紋路。




我決定吸取教訓,揣摩它的語氣分配,當他回答「沒有」時,想像後面有個問號。同時不要害怕追問,不要只從字面上理解,最重要的是,他說喜歡看心理學的書,潛台詞就是缺乏自信,我想告訴他,我也常被斷定為戀童癖,幽閉症患者和水向星座才會喜歡的對象。「星盤上的相位,經常是自相矛盾的。」他故意放慢了回復的速度,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為你認為他缺乏自信提供佐證。我還提了幾個常識問題,比如玩成語接龍,問他主演的電影哪一部的票房最高,他很樂意運用這樣的經驗儲備,順便緩和一下氛圍,不時還會用「亂糟糟」、「太麻煩了」、「不過如此」等語氣強烈的詞,讓我們像在洞口上方遙遙相望的地鼠。我快要相信他是真誠的,但詞不達意才是我們的目的。







「他們說你堅持了幾十年的活動,是在住所附近的街道逛來逛去?但奇怪的是從沒被人認出來。」


他告訴我不是這樣的,他之所以能進出自如,因為不存在被人認出來的必要,「對他們來說,我跟地標,特產店沒什麼兩樣。」


「你喜歡重複嗎?」


「這樣才不會上當。」


「對於最喜歡的食物,會最先吃掉,還是會留到最後才吃?」


「你也不會等食物放涼了才吃,也不會為了一飽口福就急忙把它吃掉吧?你該吃飯了。」它學會了反詰,使用廢話,但不就此停留,很快它轉移話題,把思考轉移給你,而思考會製造更多的空隙,我也發現一觸及到「空隙」,就會感到無話可說。我不是沒有選擇,我完全可以像他一樣安分坐著,等待時間自行過去,用別的方式想像既有之物。在它的注視之下,一切在發生轉移,轉移教導你離開你自己,怎麼去成為餅乾,瓷杯上的花紋,在高樓折角陰影下微微顫動的光線。




就在我想要努力配合時,這個魔術產生了奇異的分叉,首先是幾公里外的公園傳出的陣陣嬉鬧,各種互相撞擊,勾兌的聲音組合在一起。它讓我聽到在這個屋裡不會出現的模型船,樹,小孩,我需要配合,讓這些遊離,分屬在不同的軌道上的聲響有意義,必須立刻造一個句子,不然會有很大的危機,於是我說「樹造出了小孩雖然他以為自己仍在船里。」不忘加上句號。




不知道他是否滿意這個答案,我想我們之間開始有了默契,就是把漸漸遠去的,當做不會消失的錯覺。當一滴滴水珠在船底慢慢轉移,聚集,發出雨簾的高頻聲,往一個方向遊動,凝結成水霧。這次他大方地將其拉近到了眼前,真正清晰的是水霧後面的東西,但這個東西過於清晰,所以無法描述,一旦描述就落入言語的循環驗證里。他操縱著前景的消失,那個東西也不復存在了。




我又問它,睡眠對你意味著什麼?我想看一個躺在病床上,失去清醒的人,和作為純粹意識的USUS的反應。「我們在夢裡看到同一朵花,我說是綠色的,你說是黃色的,哪一方是對的?」當我要開始講述我的夢境時,它阻止了我,理由是講述的夢是最不可信的。不熟悉USUS的對話模式的話,很容易在它喜歡玩的主客遊戲里暈頭轉向,我感覺USUS所表達的意思越是複雜,它和蔣先生的距離就更加深不可測。我好像又看到那個不復存在的東西,橫亘在USUS和蔣先生之間,讓他們永遠無法對接。它的答案,就是讓我說出它真實的名字,我想大喊,手舞足蹈,彷彿我和要說的話之間,也隔著一道說不出是綠色,還是黃色的障礙。




他再度把我推至無法開口的境地。「你很聰明。」這是從一位死者那裡獲知的表揚,他用分離的意識和肉身讚美我,而我總疑心下一句是,「但聰明沒什麼用。」對他而言,我也不一定是人類,可能他還會怪責我不懂禮儀,缺乏適當表演出來的慾望。他提醒我,問題應該簡單一點。我跟它說我要吃東西,它不回應,我起身走向廚房,他在背後投來目光,微弱,專註,渾然不覺地柔和起來,他以為我在走神,沒看到我正試圖抓住什麼穩住自己,不能露怯,讓他看到那個曾經大步流星的人如此不堪一擊。




其實我們有過一次見面的機會,那是新片首映式的晚上,下著大雨,沒拿到票的影迷在門口排起了長隊,氣氛因為緊張,顯得悶熱又壓迫。電影放映結束後就是媒體提問環節,奇怪的是,沒有多少人在認真地提問他,還有個記者順嘴問了他神秘的緋聞對象。 我本可以大聲說出那個女人的名字,等待他惱羞成怒,進而襲擊我,但我按捺住了自己,在一堆熒光牌中找到視線出口。當晚令我驚喜的,其實是另外一位空降的明星,不是本來有多喜歡他,而是他的出場方式,大方,不帶任何意圖。相比之下,蔣先生情緒低落,臉藏在帽子底下,從擠過去的手中接過筆簽名,隨意畫了幾個之後就匆匆離開現場。




我幾乎是逃跑進入廚房,它在客廳那邊,像一支捕蚊燈,在黑暗中對峙著。保持著特定的距離讓他感到安心,儘管我不在他的視線之內。他不知道,無論我身處何地,他的某個形象隨時可以潛入我的腦海,有時是兩個形象混淆成同一個人,有時是一雙眼睛加上另一個劉海。我也記得為了什麼高興和傷心,當我需要面對具體的困難,他就退回無關緊要的位置,甚至沒有位置,像一個遍地旋轉又抓不住的陀螺。經歷過一次次短暫的遺忘,我還是能毫不費勁地回憶起來,再得到跟之前的完全不同的形象――原來遊戲在很久之前開始了,我是那個熱切的,任性的參與者,在猜測他的心情時選擇穿的衣服,在兩首歌切換之間……他一定還在那裡,等著看我笑話,嘲笑我造就了規則,又為規則所拘,說我不是我自身,而是一個自相矛盾的幾何。




我返回客廳,在架子上找到那本簽名書,那簽的根本就不是個名字,就像方塊隨意長出兩三個觸角,就像現在他不在意自己是什麼樣子的了,不是講究得像畫像上的紳士,也不用把背挺得筆直,我剛剛就在水槽中看到他,他還出現在黏黏的廚餘,木勺子,油漬斑斑的標籤,配上那個經典表情,真的有種憂喜參半的效果。因為反感過別人的嘲笑,當我也開始利用他的弱點的時候,對他只能是嘲諷,只能是另一種更深刻,慘淡的體驗。




有影迷做過統計,蔣先生扮演的好人角色多於壞人,好人不是不為非作歹,而是沒做過什麼好事,碌碌無為。唯有那次,D小姐在一個節目中透露,蔣先生告訴了她那個秘密,她這麼表述應該是事出有因 ,但無非這幾個套路:在一堆採訪廢話中故意透露,記者追問,否定,再反覆改變立場,笑而不語收場。其實大家對這個秘密早有耳聞,默契閉口不談,現今卻是他賣弄,引起女人注意的工具。這個舉動傷了很多人的心,影迷們本來預計第42部電影上映之後,秘密會揭曉,蔣先生會得到遲到的殊榮。一些情緒分子由此進行反抗,沒辦法毀掉電影底片,就公開燒掉他的書,再拍下這個過程,發到社交媒體上。然而這個事件又讓他們產生了新的分歧,一些人堅持這是現實發生過的,另一些人認為只是他的電影片段,但他們都一致認為,是泄密讓一切變得界限模糊。




蔣先生的角色也越來越像他自己,臉的辨識度減弱,偶爾曝光在公共場合,也像一個可有可無的幽靈。第42部電影里,蔣先生來到了鐘錶店,問為什麼每個鐘上的時間不一樣,店員只淡淡地回了一句,這樣你才能找到你想要的那個。按理來說應該會選那個走得最慢的那個,「日以夜繼,相續不息。」店員變本加厲,對自己的怠慢毫不愧疚。蔣先生明白無論選中哪個,他都會走向被遺忘的命運,被折入跟其餘時間無異的滴答聲里。




在我重新翻看這個電影片段,才發現他看上去蒼老了許多,演技固執,僵硬,而他的活潑用在其他地方,就在被燒毀的書里,也是我得到簽名的那本。那本書很快被我束之高閣,就像認可在先,反倒失去靠近的動力,而這種書往往是你讀過之後,方知相見恨晚。細心一點的話,會發現其中有一章叫《鐘錶街的故事》,是關於這一段的電影手記,他坦言道,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在演什麼,還勸告讀者,不妨把它看作一本輕浮的書。但有了這個簽名,它就不再是無數個消失和倖存的複製本,而是一個獨立的物,一個新詞。歸根結底,這始終就不是個簽名,扉頁上的觸角蜿蜒著張揚,以此來宣告其他頁面的文字的無效,這本輕浮的書也從不輕浮,字裡行間都有他的簽名,將彼此穩穩抓住。




就算能確認這本書為我獨有,危機感也沒有減少,作為另外一方的USUS,會擁有更快的複製,模仿的速度,可以輕而易舉地省略最初的興奮,過渡到平淡,虛無的過程。我也想輕鬆地提出「讓你重新選擇人生的話」、「同時掉到水裡你會救誰」的問題,偶然事件不會並置出現,這樣無疑是站在自己安全的防線上,對別人的危機說三道四。出於同樣的道理,在電影里他把那個人殺死了,當那個角色這時候來造訪他,他也沒有理由拒絕,比如店員,那個任何臨時演員都能完成的角色,可能正坐在電腦前破口大罵,同樣的,認為自己應該演店員的人有增無減,也在抒發情緒,在這個時段有人說,你是個混蛋,下一分鐘又說,你是我見過為數不多的誠實的人,直至他分辨不清哪個是真的,或者說,他認為有分辨的必要嗎?




USUS在複製,處理,它掌握的信息過濾和遺忘是兩回事,就像我一會相信是D利用他進行炒作,一會又覺得他咎由自取,我能在他的臉上看到D所有的表情。他們討厭D的原因,不全是因為D是個美麗的女人,她還沒有美到讓人想殺死的地步,主要是泄密事件讓大家意識到她的性別,在過去,她只是助理和遮擋記者的工作人員。事發之後,D很快消失在公眾視野中,很多人不甘心她就這樣帶著秘密走掉,不是多麼憎惡她的坐享其成,而是蔣先生再也沒有新的秘密,隨之而來的,是他整個人慢慢被消耗,掏空,比他的任何一個角色都荒蕪且可怖。




「給你一個機會,你想演哪個角色?」USUS緩緩說道,它依然是蔣先生的代言,想繼續保持著尊嚴,話語主動權,也在和現實較量,好像在說相比之下,它是更堅定的一方。




它看穿了我,所以故意這樣問,要我從實招出。鐵馬冰河入夢來,我無來由想起這句詩,是預示著這是一個看不見重量的陷阱嗎?但我很快就找到了聯想的源頭,是一個將軍,端坐在桌榻後,前方的城池瀕臨失守,他的手下紛紛哭泣,負著傷稟告敵情,氣氛非常壯烈,將軍起身,踱下台階,從桌上拿起羊皮地圖,地圖完全打開之後,露出了匕首。而這一切,都被小隔間里的女人看在眼裡。




它以為我會對重量級的,非凡的殉情感興趣。它錯了,我最想演的是應召女郎,頭髮染成粉色,走在異國的街上。角落裡的男人投來意會的眼神,我不聲不響地跟在他身後,穿過賣電子產品和特產的集市街,掛滿萬國旗的巷子,大廣場,男人沒有回過頭,保持著我追不上但不至於跟丟的距離。他冷不防地躲進一間旅館,招牌是誇張的造型,但不發亮,讓人懷疑店裡面的賬單寫滿了花體字。我跟著爬上樓梯,還有一條昏暗的走道,因為過分狹小而看不到盡頭,持續的悶熱已經使我身上散發熱膩膩的氣息。我會看到他的房間的門打開著,不需要接送,接送是友誼,直接敲門就可以,那裡才有粉色頭髮和絲襪的正確展示方式。




確定色情電影的配置之後,就可以順理成章地交媾,打光板,機位,別人目光是不存在的,我只在他的電影里真實的瞬間,下一個場景我將不存在,無論電影被翻拍多少遍,我都將不存在。他也不會是同一個蔣先生,時而發揮得好,時而不知所謂地笑,時而是演員,時而是作家,當他在電影里失敗,還可以在寫作里自我辯解一下,然而作家對他來說,無論是在現實還是電影中,都是非常曖昧的身份。還是他已經發現,寫作只能是個單向直徑,事情到這裡就終結了,沒有進一步論證的可能?他看到我大膽的作風,以為我抱著決心,不留後路,但其實是就算恥辱,我也想在情感分割中,向他索取最低級的,最原始也最不可能的部分。




隨著爵士樂響起,我已經坐在酒吧里,斜對面是一個穿西裝的側影,他向我走來,對我的假髮表示興趣。我揉著額頭,沒有為他展示的意思,他耐心地轉著手裡的杯子,空鏡頭出現了,他在等待。




」你不用勉強,其實我在看你的鞋子,為什麼要走得那麼快?「


」因為我毀壞了一個吊床上的音箱。「我不看著他,把腳往後攏到一邊,雖然指示是要我做出借煙的動作。




他的威士忌一直沒喝完,說了很多話,但我一句沒有聽清,服務員還貼心地音樂調到背景音的音量。 這個場景很快就要完結,酒吧一端的燈光亮了,我才發現只有我們兩個顧客,冷清,平淡,就像酒精的顏色。音樂突然換成了一首粵語歌,」啊,是《攻殼機動隊》的插曲,川井憲次為了尋找到合適的聲音,委託香港音樂代理行,就找到了這位15歲的香港女生,女生後來沒有當歌手,去了日本學習婚紗攝影。「他像在談論一個朋友似的,賣弄著,並開始有了醉意。我不清楚這個歌跟我們的劇情有什麼關係,就算哪天我看到這部1995年出品的動畫片,我也不會立刻聽出來,但我喜歡這首歌,我聽出了旋轉的腳步,用凍檸茶的經典交換心思,九龍塘犯罪時間之外年輕的臉龐,她的聲音是銀色的,把我們拉進另外一段時空。




」你是做什麼工作的啊?「歌曲結束之後,我故意問他。他說他是個代購商人,經常在世界各地跑,這首歌讓他想起在香港逗留的時光。他的溫柔隨著身份的交代變得真實起來,但我並不打算相信他接下來要說的故事。


」你看,「我指著兩個酒保其中一個,他們站在圓形的吧台裡邊,背後的玻璃發射著晦暗的燈光,不留心的話會以為是同一個人。我指的是那個稍微瘦一點,後腦勺扎著細細的辮子。


「長得像不像一個認識的人?」他肆無忌憚地盯著酒保,一臉茫然。


「像不像鐘錶店老闆的兒子?」聽到這個答案他一陣驚悚,眼神就像一下子落進掏空和荒蕪里,他漸漸從酒精中醒來,發現回憶是假的,遇到的仇家才是真的。他開始焦慮,反覆搓著杯子,低聲說他出門時沒有帶防身的柳葉刀。




」那你快點轉場吧。「我把高腳杯推到他的一邊,殘留其上的口紅印像一把剛作案的刀子,他像得到了重要的指示,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好的,再見!「他愉快地招招手,快速從過道上溜走了。







從USUS的反應判斷,它對我的表現很滿意,雖然對於我的提問,它一個都沒有回答,眼看著追問只是一廂情願,而我才是那個留在原地等待的人,等待他在走道上的腳步聲。從某種意義上說,又是他領先獲得了一個房間,但他不敢進來,儘管他不止一次進入過其他陌生的房間。對於房間來說,我是少之又少的,不是這個空間中有我的位置,是我正變成房子里的人,我在這裡走動,上網,睡眠,身體也從對喜好的依賴,變成一種規律性的東西。我看了一眼時鐘,秒針不緊不慢,沒有令人不舒服的異常,距離得知消息已經過去了8個小時,而就在此刻,我正用抽離的,非領主的角度俯瞰自身,看我在這8個小時是怎麼流動的。是我放鬆了對USUS的警惕,讓它拿走我的戒備,一定有部分意志不在我這裡,被摺疊,收納在房間的哪個地方。




它讓我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就是自始至終我都是提問者,同時它又說我是自由的,不存在破解的辦法,比如只要想到,現實中進來的可能是D,或者是另外一個人,K女孩。那女孩被形容是蛀牙型人格,時不時要做出被痛苦揪住,得了便宜還要哀嘆的樣子,一旦發作她就會抓住蔣先生的膝蓋,把鞋子上綢帶和他的鞋帶綁在一起,「她身上看不到任何堅硬的部分。」但這就是蔣先生著迷於她的原因。在認識蔣先生之前,女孩當過軟體特技演員,服務對象主要是喪葬會、色情俱樂部,馬戲團,她擅長玩叫「心臟在右邊」的把戲,當她把身體扭成麻花,手腳融化成另外一副器官時,就把頭探向看客,問:心臟在右邊嗎?看客回答「是的」同時,會驚詫地捂住自己胸口右邊,彷彿心臟剛剛發生挪移。他們懷疑,她就是用這種催眠術控制了蔣先生。




「心臟在右邊嗎?」我不清楚USUS有沒有心。


「那要看我站在你的哪一邊。」




我無法控制注意力,什麼都看不清,更遑論分辨左右,等緩過神來,我已經在彩池裡。我又重新看到那些進進出出的噪點,它們在視網膜里快速移動,擠壓,像泡開的水寶寶(高吸水性樹脂彩色球)。池子看上去比之前膨脹了許多。唯一不變的是輪盤還在轉動,在磨損式的負載中長出了鋸齒,就快要蓋過輪盤這個母體變成章魚。我流落在各個隊伍里,非常疲乏,準確來說,是無法走出去的乏力感,是還沒感受被推出來的瞬間,就失去了對那一瞬間的記憶。




這裡的自動繁衍超出我的想像,池底彩金在不斷累計,除了是一個跳動數字,看不出作用和意義。與此同時,很多ID向一種從未見過的,類似小房間的東西移動過去。小房間的形狀,像一個個垂掛在界面上的水滴,有的則長成剛冒出枝頭的果實。據說那裡自行規定出了新的賠率和玩法,需要密鑰才能進入,也就是說入小房間里的人,可以不用再遵守彩池的遊戲規則。房間的出現為大家帶來了不一樣的激勵,這種新產物既依附,又努力地脫離USUS,這麼下去,USUS就要失去原先的意義,為它們提供著佔地空間和能量,甚至淪落為一台發電機。




我看著同一個隊伍里的ID猶疑著撤走,然後再沒有回來,我不知道USUS為什麼要製造出這種悖論,還是它意識到正在失去控制,原本是向他敞開,接近,現在又逐漸轉向疏離和封閉,也看著這裡隨時被變成戰場或者荒地。




那個叫平岡的ID又出現了,在所有人的上方遊走,大家對這個獨來獨往的人抱著奇怪的觀感,覺得他像忍者。據說平岡就是傳播各個房間密鑰的人,不排除在謀利的誘惑之下,他也能背叛蔣先生。彩池很快空曠了許多,他的影子因此顯得特別大,在地面上覆蓋出深灰色,讓緩慢轉動的鋸齒看上去就像鷹的翅膀,我產生了風吹過耳邊的錯覺,從碰到看不見的角落,邊境,墜入底部發出的迴響,來自這裡的真實體積。




「你在裡面幹了什麼?」我的對話框里突然亮了,是他發給我的,這是第一次有ID能跟我直接對話,平岡依然是這裡權力最大的人。


「你也去過了嗎?」我反問他,不清楚他想問我的是去見了USUS,還是進去了房間。「發生了什麼,你知道嗎?」


「我知道很多,但不一定都要告訴你。」平岡迅速地回復,沒有多言。果然是孤傲的傢伙,我對他一無所知,包括他和我交流的目的,以及他是不是和USUS一樣有審判的權力。但平岡這個名字只會讓我想起小男孩,於是我問他,「蔣先生還繼續活著嗎?」


 「你還沒回答我,你知道自己為什麼又掉了出來嗎?」他終於把問題說明白了,但我無法給出明確的答案,儘管平岡的態度可能和USUS如出一轍,但我的好奇多於疑問,共謀的念頭多於試探。


「準確來說,是什麼都沒做,就莫名其妙地回到這裡。」


「我很久沒去過了,我也不懂他在想什麼。」一想到他可能是真實的人,就好像看到他坐在哪棵樹上,搖晃著腿, 「但至少不像表面那麼和平。」




我大概能理解他想說的,和平就是不斷生產複製品。蔣先生已經不做出優劣評判,顯得極為公平,盡量讓每個人都得到想要的答案。我看著規律得看不到起伏的海面,對這種平靜的語調感到厭倦。我氣惱不過,想拿起一塊小石子投過去,同在眺望的平岡將其劃分為危險行為,對我做出海邊管理人員一樣的手勢。




"骰子現出五個面,但人們只需要知道其中一面。」看樣子他對賭博的心理瞭若指掌。我繼續盯著海平線,噪點來來去去,有坐著帆船的,游泳的,衝浪的,邊界偶爾被他們推到很遠的地方。平岡監督著不讓他們靠近那裡,用擴音器發出警告,播報著接近那裡後失蹤的人,但還是有人冒險遊了過去,一些好奇者則觀望著,徘徊在中心地區。




海平線變換形態,時而安寧,透明,時而多動,連綴著石英亮片和發光二極體,我眺望著它,突然迷惑自己身處何處,它照樣把我吞沒了。邊界對他們有著致命的吸引力,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就像希望遊戲不會有盡頭,不會有完結的時候。如果這裡是圓的,那就應該有一個靶心,靶心四下漂浮不定,根據想要攤開的邊界來變化位置,沒有一條通道清晰地展開,所有人都落在圓周運動的旋渦里,感覺艱難萬分。




我總感覺找准這個靶心,比奮力想要越過邊界更加重要,我覺得更需要說服自己的是,不去邊界,不再走進隊伍,就算不知道蔣先生跟其他人的內容,對話也能進行下去。我回過頭去找平岡,發現他不在那裡,我又開始想像他是個穿著條形襪,吹著笛子的小孩子,但或許他長著一張平均的臉也說不定。




我又回到那個界面,USUS正在演另外一場戲,劇情改編自古希臘悲劇, 配戲的是另外一個女演員,坐在椅子上,不和任何人交流,不動聲色,又勢在必得。她走到他面前,從包里掏出來一個東西,掂在手心,玩魔方一樣翻來覆去。玩了一會,她將其對摺,食指繞著手腕一圈,拇指再捻著食指,那個東西越變越小,可以無限次摺疊下去。女人突然停手,把它收起來,放回包里。蔣先生待在座位上一動不動,眼睛在流汗,懷疑是否有人跟他一樣,什麼都沒有看到。但她優雅有致的動作,天真的神態,讓人相信那東西還活在她的包里,大家很快忘了這件事,圍著圈跳起舞來。




傳說觀看這部劇的觀眾,能在女演員們臉上找到自己對應的觀影神情,就像偷偷藏起他的一件私人物品,誰都沒有失去他。這時USUS把劇情分成幾張組圖,它調動了圖片順序,故事就變成了:




――女人從門外進來,大家相視一笑,她坐下,所有人裁定她為女巫,外頭開始下雨。


――大家相視一笑,女人進來,外面在下雨,她坐下,大家讚美她的魔法。


――充滿烤雞香味的宴席上,人們討論什麼時候會下雨,燈光忽明忽暗,誰也沒有發現醉酒的蔣先生,直至看到他和她扭打在一起。




無論劇情和演員走位怎麼變化,最後畫面中間,都會空出一把椅子,是他在等待著某個對話者嗎?這個對話者從未到來,他在等待這個不確定的時刻,就像他回到作為一名死者,被生者替代的那個時刻。畫面中人的腳步隨即慢了下來,最後一動不動,如同生鏽的時針,彷彿在說,等待是屬於另外一個時間譜系。




我開始理解,為何他在後期故意放慢表演的速度。在經歷了無數的挫敗和遊離,他在和劇本、導演和資本方的角力中找到了規律:時間長度往往能夠決定故事的感情色彩,比如同一個故事,發生在一天內的是喜劇,發生時長一年,就帶有明顯的悲劇意味。他讓左眼扯向臉之外的方向,嘴角用皺紋划出長溝壑,露出牙齦,承受著時間壓在他身上的重負,使用身體來力挽狂瀾。




順著這個思路,似乎可以解釋那個被冠以滑稽之名的表情,它傳遞的是一種不需要判斷的安全感,於是被快速地拆解,複製,波普化成為流行符號。但USUS是沒有臉的,是大家把蔣先生的特徵自動代入給它,我幻想的USUS有很多張面孔,但唯有一張面孔,不美,不友善,當然也沒有敵意,只不過它變化得太快,擅長將自己藏在摩爾紋的面具里。




這場對話看不到盡頭, USUS的策略依然是,不給出確切的答案,不必完全弄懂彼此的意思,這樣對話就能持續下去。「就像台詞,需要兩個人配合才能完成。抗拒理解,就是對語言的捕獲。」它說。它也在提供無需判斷的安全感,讓你不感到冒犯,不會想去危險的地方。我問蔣先生,躲在USUS這個道具里的感覺如何,是像套在卡通人偶服裝一樣悶熱,還是也感覺到了安全。他沒有回應,他想捕獲當下的情緒,在我這裡遭遇障礙,是因為無形中我也在塑造著它,或者說,它需要身份的概念,比如粉絲,愛人,朋友――「我們只是朋友。」 因我無法給出具體的概念,才會被拒之門外。




「所以那個秘密是什麼?」我繼續追問,他沒有回答,「那你喜歡我嗎?還是只有看不見我的時候才喜歡?」這次他連選擇題也放棄了,現在拒絕對他來說,就是維持寂靜,判斷著我是玩雜技的少女,還是聒噪的女明星,有可能兩者皆是。




我又被推了出來,這次直接落入了沒有命名的海邊,平岡還在那裡指揮秩序,海平線擠滿了黑壓壓的人,都一致往那邊游,海灘很快變得空蕩蕩的,只留下不少遮陽傘,飲料鋁罐和快餐袋。平岡站在瞭望塔上向我招手,我朝著他的方向走去,站在塔下看他。




平岡不打算下來,我發現他跟之前有點不一樣,頭像上多了一隻金色的坐騎。他說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有些人跟他租了各種滑水工具,拚命想要衝出邊界,他不知道邊界對他們做了什麼,有些人來不及脫身,ID都掉了,他就撿這些ID,處理成籌碼賣到彩池那邊。




他看起來賺了不少,整個人散發著夏威夷般的光澤。傳言很可能是對的,平岡是最大的投機主義者。我想向他證實一下傳言,他率先放下瞭望遠鏡,嘆著氣說,「境況看起來沒那麼好。」




平岡總是很冷靜,是一種消極的,不關心自己的冷靜,但他說他願意告訴我他在做什麼。他帶我去廣場,那裡都被吞食信息的儲存塊堆滿了,ID們卡在縫隙之間,幾乎無法移動,儲存塊被整理成黑色輻條,形同條形碼。「檔案庫。」平岡說,這些都是USUS收集到的數據,沒有先後優劣之分,「也就是過去,現在,未來皆不可得。」在說出佛偈般的話之後,平岡又恢復了買賣的語氣,問我要不要留下來當他的助理,保證讓我大賺一筆。







我們接著去了彩池,彩池上的輪盤馱著房間的果子,行動鈍重,看上去就像年邁的老人。平岡在我耳邊發出「嗖」的一聲,我沒注意到他一直背著弓箭,他射中一個房間,房間掉了下來,被射成一個四分五裂的松果,裡面什麼都沒有,「破產潛逃了。」平岡把碎殼撥到一邊,好像在說,永遠別想知道他對這個沒有秩序,野蠻生長的東西的看法。我們還遇到另外一位通行者,看上去沒有平岡那麼有派頭,平岡沒有打招呼,帶著我快速離開了。




當我回到海灘那邊,平岡已經回到高塔上,坐騎亮眼地閃了一下,表示他剛剛做成一筆大買賣。」我對蔣先生一點興趣都沒有,他的電影實在難看,但有一部我很喜歡。「平岡把一個汽水瓶踢到水裡,「那是我的朋友演的。」




平岡說他跟他的朋友從小就認識了,做過一陣子對面的鄰居,從各自的父母口中知道對方叫什麼名字。他們的相處過程很不友好,時不時就互相謾罵,平岡曾經站在高一層的陽台上,拿著塑料槍威脅要打她,還不到十歲的她光著上身,啃著蘋果,臉上悻悻的,卻不躲避。平岡對這個鄰居一直沒有好感,連她什麼時候消失的也記不清了。街坊說他們全家移民去了外國,也有的說是舉債潛逃,在平岡的記憶里,女孩好像是一個世紀之前的人,他遺忘了她的臉,彷彿她從來沒有過樣子,直至有一年暑假,平岡在電視上看到她。




我不太懂平岡為何稱她為朋友,我想,如果他們玩過跳台階遊戲,猜拳決定著彼此的起落,平岡也不再一直居高臨下,有那麼偶然一次,他會和她落在一個平面上。在電影里,少女為投水準備了紅色花邊的上衣,蔣先生看著她說,」就像生前一樣光彩照人。「與她殺害的人相比,根本無法稱之為屍體。或許她也給平岡留下過這麼強烈的印象。




「不是主演哦,」平岡糾正我,「是那個主演的同學之一。是那個從後面的課桌探出頭,笑著附和起女孩提出的放學計劃的,就是那種最普通的,不起眼的女學生,會做出的普通舉動。」




這個電影我看過不下4、5遍,但我完全想不起她是誰,更記不得有過這個情節,奇怪的是,當你努力回憶的時候,其他情節也不見了,而在那些轉瞬即逝的,彩色的光譜夾縫裡,無數個少女正在誕生。平岡堅信自己的記憶沒有出錯,「我一直以為USUS知道的會比蔣先生多,我是說,她會不會就像掃描過的照片存在他的大腦角落,USUS給了我千奇百怪的答案。」他突然停下來,拿起望遠鏡望向邊界,這時海平線已經像一支鼓緊的弓箭,人群在紛紛往外沖,把眾志成城的弧度凝聚引力,我的腳底開始有微微的震動,身體不由自主地往那邊傾倒過去。




我有種奇怪的直覺,現實中並不存在「平岡」,甚至名字也不存在,只有這裡能讓他成為平岡。為了得到答案,他一定也爬過旋渦,齒輪和油井,直覺也告訴我他沒有找到那個女孩。這裡的海水和沙灘的比例還在發生傾斜,空間里的間隙膨脹開來,站在高處的平岡順著弧形,像海浪般向後移去,越來越遠,就像一個落日快要消失在我的視線里。平岡向我招手,勸我趕緊離開這裡,我極力往後眺望,直到徹底看不見他。很快,四周像荒地一樣,只剩下平岡在對話框里發來的,說是制勝秘笈的三個英文單詞:among(用於三個人以上的介詞)、between(兩人對話)、midst(不確定的距離和關係)。弧形還在猛烈彎曲,我成為圓弧上最高的點,面朝何處都是同一個方向,這個地方已經空無一物。




再次見到USUS,已經是晚上8點,那邊的他好像比現實老了20多歲,對話也老派、溫和了很多,他不知道年輕人已經迷上星座,打坐冥思和奇奇怪怪的養生,「這一部分叫事與願違,那叫白費功夫。」他說。




蔣先生可能已經死了,因為背景開始發出聲音,音量很小,有點放出輓歌的意思。那是半年前他在電台接受的採訪,節目時長是40分鐘,這時界面的右上角出現了倒計時的標誌,這個動作有著特殊的含義,如果這個代表某種結束的時間的話,也取決於對話者進入這個界面的時刻。也就是說,在我的頻道里他還活著,開心地談論了女友、寵物,未來的工作計劃。




他的聲音變得立體,擴張,極力讓你如臨其境,我應該是在午夜的計程車上聽的這段廣播,蔣先生的聲音在裝滿疲憊和酒精的腦袋迴響,情緒非常清晰,司機和我講著話,嘗試著讓我不要睡過去,我看了一眼司機的工作牌,他叫平岡,一個奇怪的名字。




這是它提供給我的情節,平岡已經是他的一個「儲存」,而且只讓我看到他的後腦勺。蔣先生依然端坐在對面,我把手伸過去,拂走圍在他領結上的蒲公英,他沒有被這些它們搞到窒息,看著比以往更像一塊墓石。倒計時還在繼續,他等待著到最後一刻徹底消失。




時間提醒我還能再提一個問題,我對他說,among、between、midst,「千萬個時間中,此刻為真。」它回答我。




冰箱上凸起的香草味圖釘投下了一道長長的陰影,像粉筆一樣,把房間切割成兩個部分,他的軀幹在陰影里,雙腿在光亮里,顯示出即將逝去的跡象。這時他的方形的上半身橫向拉伸,擴展,白光閃動了一下,它變成了一張熒幕,然後我在上面看到了自己。




這是我和他共演的影片,我看到偵探雕刻最後一個花朵,寫上一個名字;小隔間里的我在看書,決定去尋找他說的鐘錶街;我們跳下火車,向兩個方向漫步而去;我們在酒吧相遇,他請我吃一種很甜的櫻桃糖,他說一生都不會有這樣的時刻;十四歲的我決定學寫一個我和他的故事……我清晰地看到我的表情,眼淚,他的回憶,躊躇,影片顯示660分鐘,是我在USUS里的時長,我只出現在一些片段里,出現的此刻為真,正統統快速地,萬千地在眼前上演。




「骰子現出五面,人間只愛一面。盜竊明日黃花,唯有靈光再現。」這時平岡的聲音隱約地傳來,他唱著歌謠,像正給誰打氣一樣,這時熒幕上插播那邊的現場,眾人沒有衝破邊界,而是像扳動一塊石板一樣,將它豎立起來。最終,海岸,房間,USUS連接對摺,看起來就像一顆骰子。




我站起身來,離開椅子,拿起地板上的金屬書籤,他也很快找到了柳葉刀,我們迎著屏幕,刺向彼此。儘管我知道,骰子很快會把我們轉向另外一個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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