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津:一個唐朝女子的愛情故事,那是怎樣的感人肺腹
猶記華年寒窯度
在河津市修村東南的白虎崗上,一孔坐東向西的土窯窄小逼仄,窯內僅存一通土炕和一處灶跡。它就是薛仁貴寒窯。一千三百多年前,一個叫柳英環的女子,背棄父母家庭,奔著心儀的男子而來,就是在這裡,度過了十八年的青蔥歲月。
這樣的故事,並不鮮見。按照《紅樓夢》中賈母的說法:「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
的確是沒有新意,連柳英環這個名字,都顯著土氣。所以,一次又一次,與薛仁貴寒窯擦肩而過,沒有覺得惋惜。直到有一天,看到《新唐書》的薛仁貴傳中,一開頭便是:
「薛仁貴,絳州龍門人。少貧賤,以田為業。將改葬其先,妻柳曰:『夫有高世之才,要須遇時乃發。今天子自征遼東,求猛將,此難得之時,君盍圖功名以自顯?富貴還鄉,葬未晚。』仁貴乃往見將軍張士貴應募。」
原來,她奮不顧身的愛情豪舉,不是少女的盲目;她夫貴妻榮的圓滿結局,也不是單純的幸運。雖然生卒年月無考,籍貫名字不詳,雖然在丈夫的耀眼光芒下,只是模糊為一個陪襯,但這個原本普通的女子,卻因識得「高世之才」懂得「遇時乃發」,被無數後人稱道和艷羨,連一代文壇宗主歐陽修,也在惜墨如金的煌煌正史上,為她留下了這樣一縷纖細而明亮的印痕。
那時候,她還是一個富家小姐,被父母嬌生慣養著,每日流連在瑤琴寶鼎之間,徜徉於畫欄曲屏之中。家裡的長工短工來來去去,但都與她沒有什麼相干。直到有一天,無意中瞧見在院中掃雪的長工薛仁貴。
薛氏在南北朝時期亦為大族,薛仁貴的六世祖就是南北朝時期宋朝大將薛安都。雖然經過南北朝和隋末戰亂,薛氏家族日漸衰敗,但到了薛仁貴父親薛軌辭去隋朝襄城郡贊治的時候,薛家尚可以田產為生,算得上當地的名門大戶。只因連續遭遇了家中失火和汾河暴漲侵佔田地之禍,父親憂勞成疾鬱鬱而終,才導致家境困窘。
這些都是柳英環聽說的。她還聽說薛仁貴習文練武,智勇過人,今日一見,果然英氣勃勃,清新俊逸。一個落魄的青年才俊,一個如花的妙齡少女,如何從私贈棉衣到傾心相許,自不必說。柳家的父母,卻無論如何不肯相信,他們捧在掌心的女兒,會看上一個一無所有的長工。是的,薛仁貴和別的長工不一樣,他臂力過人,幹活又不惜力氣,他們對他原是有些喜歡的,但牽涉到女兒一輩子的幸福,這一點喜歡即刻成了厭棄。在他們眼裡,只有門當戶對的婚姻,從容優裕的生活,才是女兒幸福的保證。薛仁貴能給她什麼?流言?冷眼?等著看笑話的人?他們激烈地反對、規勸甚至打罵,希望以絕情挽回親情,希望女兒能夠低頭轉身,但末了只換來一句「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誓言。
柳英環知道父母是為她好,可世間只有一個薛仁貴呀,只有這個男人才能讓她崇拜、信賴和安心。一無所有怕什麼,我們有的是力氣,有的是時間。她懷著一點愧疚,在父母無奈悲涼的注視下,選擇了薛仁貴。他們在村後的土崖上挖了一孔土窯,就在那裡成了親。每天,薛仁貴出去做活,柳英環就在家裡紡線織布做針線;薛仁貴去汾河灣打雁,柳英環會跟著去挖野菜。有月亮的晚上,薛仁貴會在窯洞前練武,天氣不好的時候,會在昏黃的燈光下讀書。柳英環守候他身邊,會不自覺地微笑,這個鉛華洗盡的女子,在自己的幸福里沉醉。
因為年輕,因為愛情,生活的苦不僅得到稀釋消解,而且顯出了一種詩意。
可是有一天,薛仁貴卻與她商量,要遷移祖墳,改一改風水。那是貞觀十八年,薛仁貴已經31歲了,他覺得自己應該振興家業,給柳英環以更好的生活。柳英環不相信風水,卻相信他們是到了該改變的時候了。
七世紀的初唐,國力強盛、政治清明。太宗李世民開疆拓土,「頒大唐正朔于海外」,出征的號角和凱旋的鑼鼓從未停止。立功回朝的將軍不僅可封侯拜爵,太宗還命閻立本在凌煙閣內描繪了《二十四功臣圖》,以為人臣榮耀之最。「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李賀《南園十三首》就體現了尚武任俠的初唐氣象。
薛仁貴原本就是將相之才,寒窯豈是他的久留之地?他應有自己的遠方。於是,柳英環對他說出了那一番著名的話,於是,薛仁貴應募從軍,從絳州龍門的一個長工,走向金戈鐵馬的戰場,走出了他隆重顯赫的人生。
《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等等,詳細記載下薛仁貴四十年出生入死幾無敗績的卓越功勛,「三箭定天山,一戟安社稷」「神勇收遼東」「一帽退萬敵」,一個個輝煌的戰績,足以讓民間把他傳成了神,歷代帝王更是不吝讚美之詞。唐太宗說:「朕舊將並老,不堪受閫外之寄,每欲抽擢驍雄,莫如卿者。朕不喜得遼東,喜得卿也。」唐高宗不僅贊其勇,「古之勇猛者,無一人可敵卿」,更嘆其忠,「賴得卿呼,方免淪溺,始知有忠臣也」。唐玄宗對他的兒子說:「卿父勇猛罕見,古之未有。」連宋太祖趙匡胤讀書讀到到薛仁貴,也說:「此人,猛悍一矣。」
如果不是柳英環,如果沒有她對世事時局的準確判斷,沒有她對人內心需要的洞悉,沒有她寧苦守寒窯也要送夫從軍的決斷,薛仁貴當然還是薛仁貴,但還會是那個大唐虓將、戰神薛仁貴嗎?而相對越到後來越光彩奪目的薛仁貴,柳英環更多的,卻是因苦守寒窯紅顏凋零的凄涼留在歷史的煙靄中。儘管無論史實還是演義,都給了他們一個苦盡甘來的大團圓;儘管在距寒窯數十步的「白袍洞」里,柳英環與薛仁貴並列共饗,但從女人的角度,凡此種種亦讓人心意難平。
當年,那個飛蛾撲火一樣奔向愛情的女子,為的是相惜相守地老天荒,她原本以為單衣薄履、吃糠咽菜就是苦了,不知道真正的苦日子,要從她鼓勵丈夫從軍的那一刻才開始。
生活漫長嚴酷,即使社會進步到今天,一個單身女子帶著孩子生活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況一千三百多年前,何況一個既失去娘家援助又難以得到丈夫音訊的女子。朝朝暮暮變成了佳期如夢,柴米油鹽里哪裡還再有詩情畫意?所有的委屈只有硬生生吞咽下去,不僅不能指望有人心生憐憫,還要將凄風冷雨偽裝成尋常煙火。戲曲里都說,柳英環苦守寒窯十八年,才等到薛仁貴衣錦還鄉。從薛仁貴年譜來看,應該不是虛言,因為從644年應募從軍,直到662年以三箭定天山,薛仁貴幾乎連年征戰,應是沒有機會回鄉的。
都說人生如戲,但戲比人生好過得多。在戲裡,一舉手,一投足,一段唱詞,就是一生。十八年,不過是抹一把眼淚,再開懷一笑,可以預知,可以排演。可人生里的每一個日子,是要一分一秒地熬過去,而且誰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會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樣的方式結束。
相思始覺海非深,可相思令人老啊!寒窯之內,望夫亭上,柳英環會不會「悔教夫婿覓封侯」?當年與君生別離,不是沒有想過「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不是沒有想過「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不是沒有想過「當你鮮衣怒馬,我已滿目滄桑」,為什麼不留下他,攜手度過哪怕清貧卻平凡的日子?
還是因為愛吧,我愛你,就不忍束縛你,委屈你,只有選擇成全你。如果這是我的命運,就讓我坦然接受吧,像當初義無反顧地奔向你。如果選錯了,就讓我為這個錯負責到底。她記著他臨走的不舍和囑託:「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事,生當復歸來,死當長相思。」他奔赴的,原是兩個人共同的前程,那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盟誓,她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那個男人的擔當。
只是沒想到,從凄風冷雨的寒窯,到並列共饗的白袍洞,不過數十步之遙,他們卻走了十八年,如何能不令人惻然。生活的真相往往如此,也許只有在戲裡,才能有那樣完美的愛情——永遠風和日麗地幸福下去。
千百年來,關於他們的故事在民間廣為流傳,元代以來的戲曲舞台上,關於他們的奇聞軼事更是數不勝數,《白袍記》《汾河灣》《薛仁貴衣錦還鄉》《薛仁貴救駕》《薛仁貴傳奇》等,久演不衰。這樣的熱鬧里,自然免不了誇張和溢美,免不了各取所需為我所用的功利,但又何嘗沒有厚道和慈悲。最喜歡《薛仁貴擔水》里,柳英環在井邊打水,薛仁貴騎馬歸來,夫妻闊別重逢決定回家時,薛仁貴去牽馬,柳英環卻把他攔住了:
「這水桶誰擔呢?」
「你擔來的么,你還擔著回去呀。」
「咱一同回家,我擔著水桶,叫街坊鄰居看見,一定要說,薛仁貴出外十幾載,今日回家,還叫他妻子擔著水,真不知人情,不懂禮儀,你的臉面往哪放?」說著她就擔起了水桶,薛仁貴趕緊把水桶接過來,高唱著「平遼王擔水桶……」回家去了。多好啊,經過歲月的磨礪,戰爭的洗禮,她還是那個活潑靈動會撒嬌的女子,他也還是那個憨厚樸實慣著她的男子,彼此仍有一顆柔軟敏感懂得珍愛的心。
這是戲文,可也不是沒有根據。在《舊唐書·藝文志》里,收有唐高宗總章二年(669年)薛仁貴編撰的周易《新本注義》十四卷。在書中,他提出了「立天之道,有陰有陽;立地之道,有柔有剛;立人之道,有節有義」。這個有節有義的男人,早已見慣了生死,所以更能體諒生活的不易。猶如他自己,「功名只向馬上取」,聽起來豪邁昂揚,可一將功成萬骨枯,他去的地方,是「瀚海百重波,陰山千里雪」,「古來征戰幾人還」哪裡是詩人的誇張,連英武蓋世的太宗,也不能不提筆記下《傷遼東戰亡》的慘烈。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將頻頻出現在歷代小說中的武將列舉一番,「其於勇武,則有敘唐之薛家、宋之楊家及救青輩者……盛行於里巷間」。薛家將,就是由薛仁貴及其子孫五世十四人歷時200餘年創造的傳奇。
如果不是他,這孔淺淺的窯洞,早就湮滅無聞了;如果不是他,又有誰會記得一個叫柳英環的女子,曾在這裡度過了她最好的年華。
這樣的男人,值得寒窯里的柳英環微笑著說一聲「無悔」吧,可如果他沒能回來,守望就一定是荒唐的嗎?
寒窯已無柳英環,我們也無從相問,她隆重盛大的愛情幾成絕響。據說農曆三月二十是薛仁貴從軍的日子,每年的這一天,他的家鄉修村會舉辦隆重的廟會紀念。在寒窯,人們會透過兩扇斑駁虛掩的木門,望一望裡面的斜風細雨春光秋月。也許,他們找尋的,只是一個叫作愛情的夢。
(原載2018年8月16日《運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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