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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無力感更可怕的,是吃自己的心

對於近來的種種新聞,身邊的朋友們感慨:魔幻。這些時候,小編總想起梁遇春,那個二十六歲猝然病逝的作家。

不同於林語堂、梁實秋等散文大家,他的散文帶著年輕人獨有的血氣,任率不羈,如在《救火夫》中直言「我想當一個救火夫」:

「我想當一個救火夫。他們真是世上最快樂的人們,當他們心中只惦著趕快去救人這個念頭,其他萬慮皆空,一面善用他們活潑潑的軀幹,跑過十里長街,像救自己的妻子一樣去救素來不識面的人們,他們的生命是多麼有目的,多麼矯健生姿。我相信生命是一塊頑鐵,除非在同情的熔爐里燒得通紅的,用人間世的災難作鎚子來使他迸出火花來,他總是那麼冷冰冰,死沉沉地,惘悵地徘徊於人生路上的我們天天都是在極劇烈的麻木里過去──一種甚至於不能得自己同情的苦痛。 ……」

在席捲一切的大火中奔走,在快陷下的屋樑上攀緣,不顧死生,爭為先登的救火夫們安得不打動我們的心弦。他們具有堅定不拔的目的,他們一心一意想營救難中的人們,凡是難中人們的命運他們都視如自己地親切地感到,他們嘗到無數人心中的哀樂,那般人們的生命同他們的生命息息相關,他們忘記了自己,將一切火熱里的人們都算做他們自己,凡是帶有人的臉孔全可以算做他們自己,這樣子他們生活的內容豐富到極點,又非常澄凈清明,他們才是真真活著的人們。

他的文字,正如友人廢名評價:「我捧著他(梁遇春)的文章,不由得起一種歡欣,我想我們新的散文在我的這位朋友手下將有一樹好花開。」也許是人生閱歷的有限,其文字仍有幾分稚青、草率,但不失風格與想法。他在《觀火》中所說:「我們的生活也該像火焰這樣無拘無束,順著自己的意志狂奔,才會有生氣,有趣味……一直恣意下去,任情飛舞,才會迸出火花,幻出五色的美焰。」而他自己正是這樣一個人。

在此分享梁遇春先生髮表在魯迅、郁達夫主編的雜誌《奔流》上的文章——《「失掉了悲哀」的悲哀》。

文中的青年人「青」又是當下多少人的寫照?儘管他仍與十年前一樣年輕,卻對生活中的任何「喜劇」和「悲劇」都完全失掉了感覺,彷彿變成「面帶渺茫微笑的行屍走肉」。

「失掉了悲哀」的悲哀

文 | 梁遇春

那是三年前的春天,我正在上海一個公園裡散步,忽然聽到有個很熟悉的聲音向我打招呼。我看見一位神采飄逸的青年站在我的面前,微笑著叫我的名字問道:「你記得青嗎?」我真不認得他就是我從前大學預科時候的好友,因為我絕不會想到過了十年,青還是這麼年輕樣子,時間對於他會這樣地不留痕迹。

在這十年里我同他一面也沒有會過,起先通過幾封信,後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彼此的環境又不能十分互相明瞭,來往的信里漸漸多談時局天氣,少說別話了。

我那幾句無謂的牢騷,接連寫了幾遍,自己覺得太無謂,不好意思再重複,卻又找不出新鮮話來,因此信一天天地稀少,以至於完全斷絕音問已經有七年了。

青的眼睛還是那麼不停地動著,他頰上依舊泛著紅霞,他臉上毫無風霜的顏色,還脫不了從前那種沒有成熟的小孩神氣。有一點卻是新添的,他那渺茫的笑是從前所沒有的,而且是故意裝出放在面上的,我對著這個微笑感到一些不快。

「青,」我說,「真奇怪!我們別離時候,你才十八歲,由十八到二十八,那是人們老得最快的時期,因為那是他由黃金的幻夢覺醒起來,碰到倔強的現實的時期。你卻是絲毫沒有受環境的影響,還是這樣充滿著青春的光榮,同十年前的你真是一點差別也找不出。我想這十年里你過的日子一定是很快樂的。對不對?」

他對著我還是保持著那渺茫的微笑,過了一會,漠然地問道:「你這幾年怎麼樣呢?」我嘆口氣說道:「別說了,許多的志願,無數的心期全在這幾年裡銷磨盡了。為著要維持生活,延長生命,整天忙著,因此卻反失了生命的意義,多少想乾的事情始終不能實行,有時自己想到這種無聊賴的生活,這樣暗送去絕好的時光,心裡的確萬分難過。這幾年裡接二連三遇到不幸的事情,我是已經掙扎得累了。我近來的生活真是滿布著悲劇的情緒。」

青忽然興奮地插著說:「一個人能夠有悲劇的情緒,感到各種的悲哀他就不能夠算作一個可憐人了。」他正要往下說,眼皮稍稍一抬,遲疑樣子,就停住不講,又鼓著嘴唇現出笑容了。

青從前是最直爽痛快不過的人,尤其和我,是什麼話都談的,我們常常談到天亮,有時稍稍一睡,第二天課也不上,又唧唧噥噥談起來。談的是什麼,現在也記不清了,哪個人能夠記得他睡在母親懷中時節所做的甜夢。

所以我當時很不高興他這吞吞吐吐的神情,我說:「青,十年里你到底學會些世故,所以對著我也是柳暗花明地只說半截話。小孩子的確有些長進。」

青平常是最性急的人,現在對於我這句激他的話,卻毫不在懷地一句不答,彷彿渺茫地一笑之後完事了。

過了好久,他慢騰騰地說道:

「講些給你聽聽玩,也不要緊,不講固然也是可以的。我們分手後,我不是轉到南方一個大學去嗎?大學畢業的後,我同人們一樣,做些事情,吃吃飯,我過去的生活是很普通的,用不著細說。實在講起來,哪個人生活不是很普通的呢?人們總是有時狂笑,有時流些清淚,有時得意,有時失望,此外無非工作,娛樂,有家眷的回家看看小孩,獨自得空時找朋友談天。此外今天喜歡這個,明日或者還喜歡他,或者高興別人,或者他們死了,那就是不能再愛誰,再受誰的愛了。

一代一代遞演下去,當時自己都覺得是宇宙的中心,後來他卻忘了宇宙,宇宙也忘卻他了。人們生活脫不了這些東西,在這些東西以外也沒有別的什麼。這些東西的紛紜錯雜就演出喜劇同悲劇,給人們快樂同悲哀。但是不幸得很(或者是僥倖得很),我是個對於喜劇同悲劇全失了感覺性的人,這並不是因為我麻木不仁了,不,我懂得人們一切的快樂同悲哀,但是我自己卻失掉了快樂,也失掉了悲哀,因為我是個失掉了價值觀念的人。

人們一定要對於人生有個肯定以後,才能夠有悲歡哀樂。不覺得活著有什麼好處的人,死對於他當然不是件哀傷的事;若使他對於死也沒有什麼愛慕,那麼死也不是什麼賞心的樂事,一個人活在世上總須有些目的,然後生活才會有趣味,或者是甜味,或者是苦味;他的目的是終身的志願也好,是目前的享清福也好,所謂高尚的或者所謂卑下的,總之他無論如何,他非是有些希冀,他的生活是不能夠有什麼色彩的。人們的目的是靠人們的價值觀念而定的。倘若他看不出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他什麼肯定也不夠說了。他當然不能夠有任何目的,任何希冀了。」

他說到這裡,向我凄然冷笑一聲,我忽然覺得他那笑是有些像我理想中惡鬼的獰笑。他又接著說:

「你記得嗎?當我們在大學預科時候有一天晚上你在一本文學批評書上面碰到一句 Spenser(斯賓塞)的詩――He could not rest,but did his stout heart eat.

你不曉得怎麼解釋,跑來問我什麼叫做to est one』s heart,我當時模糊地答道,就是吃自己的心。

現要我可能告訴你什麼叫做『吃自己的心』了。把自己心裡各種愛好和厭惡的情感,一個一個用理智去懷疑,將無數的價值觀念,一條一條打破,這就等於把自己的心一口一口地咬爛嚼化,等到最後對於這個當劊子手的理智也起懷疑,那就是他整個心吃完了的時候,剩下來的只是一個玲瓏的空洞。

他的心既然吃進去,變做大便同小便,他怎地能夠感到人世的喜怒哀樂呢?這就是to eat one』s heart。把自己的心吃進去和心死是不同的。心死了,心還在胸內,不過不動就是了,然而人們還會覺得有重壓在身內,所以一切窮凶極惡的人對於生活還是有苦樂的反應。

只有那般吃自己心的人是失掉了悲哀的。我聽說悲哀是最可愛的東西,只有對於生活有極強烈胃口的人才會墜涕泣血,滴滴的眼淚都是人生的甘露。若使生活不是可留戀的,值得我們一顧的,我們也用不著這麼哀悼生活的失敗了。

所以在悲哀時候,我們暗暗地是讚美生活;惋惜生活,就是肯定生活的價值。有人說人生是夢,莎士比亞說世界是個舞台,人生像一幕戲。但是夢同戲都是人生中的一部分;他們只在人生中去尋一種東西來象徵人生,可見他們對於人生是多麼感到趣味,無法跳出圈外,在人生以外,找一個東西來做比喻,所以他們肯定都是人生的人。

我卻是一不知道應該肯定或者去否定,也不知道世界裡有什麼「應該」沒有。我懷疑一切價值的存在,我又不敢說價值觀念絕對是對是錯的。總之我失掉了一切行動的南針,我當然忘記了什麼叫做希望,我不會有遂意的事,也不會有失意的事,我早就已沒有主意了。所以我總是這麼年青,我的心已經同我軀殼脫離關係,不對於來搗亂了。我失掉我的心,可是沒有地方去找,因為是自己吃進去的。

我記得在四年前我才把我的心吃得乾淨,開始吃的時候很可口,去掉一個價值觀念,覺得人輕一點,後來心一部一部吞食去,胸里常覺空虛的難受,但是胃口又一天一天增強,吃得越快,弄得全吃掉了,最後一口是頂有味的。莎士比亞不是說這:Last taste is the sweetest。現在卻沒有心吃了。哈!哈!哈!哈!」

他簡直放下那渺茫微笑的面具,老實地猙獰笑著。他的臉色青白,他的目光發亮。我臉上現也驚慌的顏色,他看見了立刻鎮靜下去,低聲地說:「王爾德在他那裡說過:『從來沒有流淚的人現在流淚了。』我卻是從來愛流淚的人現在不流淚了。你還是好好保存你的悲哀,常常灑些愉快的淚,我實在不願意你也像我這樣失掉了悲哀,狼吞虎咽地把自己的心吃得精光。哈!哈!我們今天會到很好,我能夠明白地回答你十年前的一個英文疑句。我們吃飯去罷!」

我們同到一個館子,我似醉如痴地吃了一頓飯,青是不大說話,只講幾句很無聊的套語。我們走出館子時候,他給我他旅館的地址。我整夜沒有睡好,第二天清早就去找他,可是旅館裡帳房說並沒有這麼一個人,我以為他或者用的不是真姓名,我偷偷地到各間房門口看一看,也找不出他的影子,我坐在旅館門口等了整天,注視來往的客人,也沒有見到青。我悵惘地慢步回家,從此以後就沒有再遇到青了。

他還是那麼年青嗎?我常有這麼一個疑問。我有時想,他或者是不會死的,老是活著,獰笑地活著,渺茫微笑地活著。

參考書籍《梁遇春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

梁遇春

梁遇春(1906-1932),筆名秋心、馭聰等。福建閩侯人。中國現代散文家、翻譯家。1922年就讀於北京大學,先進預科後人英文系。1928年畢業後曾到上海暨南大學任教。1930年返回母校,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工作。因不幸染上急性猩紅熱,於1932年6月25日猝然去世,年僅二十六歲。

作者於1926年開始在《語絲》《奔流》《駱駝草》《新月》等刊物上發表作品。1930年上海北新書局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散文集《春醪集》,1934年上海開明書店又出版了他的第二本散文集《淚與笑》。他的英語譯作有二十多種,以《英國詩歌選》和英國的《小品文選》影響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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