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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讎家恨浪未休——林譯小說《不如歸》推介

「不如歸」三個字,因為常與「杜宇聲聲」、「望帝春心」等形象聯繫在一起,在中國讀者心目中總能激起啼血、悲苦和憂國等聯想。此次推介的《不如歸》是一部日文小說的譯本,其中亦飽含了深刻的啼血、悲苦和憂國之情。

中心所藏《不如歸》扉頁及版權頁

小說是日本近代著名作家德富蘆花(原名德富健次郎,1868-1927)的成名作,全書二十七章,1898年開始連載,1900年出版單行本。作品問世後在日本廣受歡迎,不僅十年之間重版百次[1],成功之後更有眾多續作、仿作出現[2]。1908年,林紓和魏易根據岩谷榮①和E. F. Edgett的英譯本譯出的《不如歸》由商務印書館刊行,口碑上佳。此後,杉原幸、錢稻孫等的文言和豐子愷、於雷等的白話文新譯問世。上世紀80年代末至2017年,人民文學、上海譯文和譯林等出版社一直不斷再版新譯,由此看來,這是一本常譯、常出、常讀、常新的小說。

多個《不如歸》譯本的封面

來源:孔夫子舊書網

女主人公片岡浪子出身武門,父親是陸軍中將片岡毅。浪子八歲喪母,繼母曾經遊學英倫,對受到父親偏愛的浪子心存芥蒂。姨母做媒,浪子嫁給家產豐厚的川島家獨子、海軍軍官武男,兩人情投意合,如膠似漆。武男表兄千岩追求浪子遭拒、在軍中謀私又受到武男與中將掣肘,對夫婦倆懷恨在心;曾在武男家謀事的商人山木因女兒單戀武男,也想拆散武男夫婦。武男夫婦蜜月之後,浪子不幸患上肺結核,武男出征期間,千岩與山木合謀,慫恿浪子暴虐的婆婆以浪子患病會傳染全家且影響後嗣為名,將浪子休妻回家。沉痾在身的浪子每況愈下,最後吐血而亡,武男歸國只能到墓地憑弔浪子,痛不欲生。小說既可以看作是作者蘆花所書的「家恨」,也可以看作是譯者林紓所寫的「國讎」。

武男歸國後到墓地憑弔浪子

《不如歸》1983年日本學習研究社插圖本

來源:孔夫子舊書網

「恨」在文言中與「憾」同義,作「遺憾」解[3]。小說中有多處寫「恨」,試舉兩例,一是二十五章「車站斗遇」,二是二十六章「浪子死訣」。浪子久病未愈,片岡中將「長日引浪子領略山容水態,以祛其病」。與父登上火車時,浪子突然發現對面車上的武男,於是「大呼,幾不能聲」,武男「亦失聲呼浪子」,然「車行交而已過」,浪子「半身幾齣窗外」,「遙見武男亦揚其素巾,口中大動,如有所言」。去車已緲,「浪子以手扶頭,伏於中將膝上,哭不可抑」[4]。這既是浪子被休之後第一次與武男相見,也是兩人最後一別。由於虛弱或激動,兩人只是大呼對方姓名,在火車相交的片刻不能有更多交流,這真是一次遺憾的永別。見得武男之後,浪子終於也到了與家人「死訣」的時刻。「夜已向黑,諸室皆燈,人人皆不敢作聲,其寂有如墟墓」,浪子「消瘦乃不類人而類影」,彌留之際,囑託姨母,安慰老父,與家人告別而去,描寫催人淚下。一直在別處提醒讀者不忘「國讎」的林紓,也不禁老淚縱橫:「余譯至此,幾於不能下筆」[5]。

除了男女之情,書中的「家恨」也寫父女之情,明線寫了兩對父女,暗含比較,暗線還有一對。片岡中將憐惜浪子幼年失母,自小偏愛垂憐。中日開戰之後,中將作為老將,也到中國參戰,戰事結束回國,「凡以柬請與燕者,均謝不往」,專心陪伴病中女兒,「此時國中幾不知中將何向,蓋中將之身已為浪子所獨有矣!」[6]老父送別女兒時未哭,而掃墓遇到武男時,「二人相見大哭」,中將曰:「武男君,老夫心碎矣!」[7]被休之恨加速了浪子的病亡,老父怎能不悲不恨!另一位父親山木,自知女兒「狂憨」,常在家中「碎甌裂襦」[8],只因女兒豐子自小屬意武男,便與人聯手策划了休妻一事。讀者以為這位父親不過是愛女至極,不料商人山木謀劃的卻是「果豐子能為男爵夫人,……而我則身為丈人,可以經營川島家之財政」[9]。最后豐子未嫁武男,山木為其尋得的佳婿乃「農商務省司員」[10],想來仍是要用女兒換得更多商機。

浪子蹈海圖死,基督教徒清子及時相救,二十二章中以經歷勸說浪子信教。初看此章,對書中情節似未明顯推動,但若了解作者蘆花信奉基督教,崇尚托爾斯泰反戰思想[11]這一背景,就會發現這一章節絕非贅筆。清子和浪子命運相似,夫在軍中,婆婆暴虐,但父親為「武門中有權力之人,且多金」。維新內亂,「父乃不知所之」。一次清子坐車遇雨,見車人「泥濘沒髁,且行且喟」,清子「聞聲至稔,及燈火射面,則吾父也。」原來父親戰亂之後,產業全部入官,只能「引車為業」,與盛時廝仆同居,「有時病發,乃無一錢」。清子自此「少鬻其衣濟其父」,並且外出教課,「以所得之錢養吾父」,老父臨死感言,「吾幸得吾女侍我,我死瞑目矣!」[12]清子的故事只是寥寥幾筆,但刻畫的父女之情卻讓人過目難忘。戰爭無情,中日大戰也好,維新內亂也罷,除了開戰者外,又有多少真正贏家。

作者為「家恨」找的「載體」,是遍植書中的花,全書處處以花喻人。首章二人蜜月,武男送浪子一束躑躅花[13]。躑躅花,杜鵑花也,杜鵑日夜哀鳴咯血而染紅,可想浪子之後的吐血之症以及「不如歸」的命運。第八章武男購得無忘我花胸針贈與浪子[14],兩人終不能相忘。浪子生命中的重要時刻總是與花為伴:重病吐血時,在「自編花球」[15];稍有好轉後,「山百合盛開」[16];「大歸」回家時,簪白「山梔花」[17];死後墳台上,「野茶花盛開」[18]。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林紓翻譯《不如歸》,也是始於「家恨」。十八章「鴨綠之戰」,慣於在譯文之中插入評論的林紓在章節之後少見地添加了一段話,「林紓曰:甲午戰事,人人痛恨閩人水師之不武,望敵而逃。余戚友中殉節者,可數人。死狀甚烈,而不能勝毀者之口……今譯此書,出之日人之口,則知吾閩人非不能戰矣!若雲林紓譯時為鄉人鋪張,則和文、西文俱在,可考而知。天目在上,何可欺也!……」[19]「由於福州船政局的作用,早期中國水師將領不乏閩籍出身者,甲午之戰中福建海軍覆滅,閩人所受震撼尤深」。[20]家鄉父老戰死海上,還要擔負逃兵污名,林紓當然要為鄉人正名。縱觀全書,林紓除了有時會提醒我們哪裡是「伏線」和「微旨」之外,極少現身,而一到戰爭描寫,卻不停地加上批註,滿滿皆是「國讎」。

甲午海戰作戰圖

來源:中國軍網

「國讎」集中體現在對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的「炮轟」之上。日本水師出大同江,準備在鴨綠江迎戰清軍水師,作者列出日本水師旗艦和護航艦,林紓注曰:「日本當日戰艦皆木製,至以商舶為之。吾威海之艦,有數鐵甲,乃屬之丁汝昌。坐令全師敗衄,汝昌一死,即可雲殉節耶!」;已經看到中國「敵船」,日軍仍然「淡定」決定先吃再戰,因為「彼敵船故延宕其時」,林紓痛斥,「此足見丁汝昌之號令!」;海戰中日軍陣法有變,中國軍隊不僅沒有應變,而且「以船舷受炮」,林紓憤而寫道,「時吾國大將丁汝昌屬兵事於漢納根,…漢納根不審兵事,蓋一工匠也,……若郎威里在者,寧有此失!郎威里為劉步蟾所逐,而將弁又互相疑貳,安得不敗!」鎮遠艦受傷著火,「船頭白煙外冒」,林紓指責,「此即帥船,乃不測量而彈妄出矣!」之後一邊翻譯戰況,一邊質疑「此時吾國魚雷艇又安在?此足見丁汝昌之將令矣!」「丁汝昌、劉步蟾之鐵甲,乃不能沉一六百噸之船!」[21]平心而論,林紓把甲午慘敗的責任歸結到丁汝昌個人的身上是很不合理的,朝政潰敗、軍力懸殊,狂瀾並非一人可挽。丁汝昌戰敗殉國,光緒皇帝下令抄家並不允下葬,使其成為戰敗的罪魁禍首。而對清王室忠心耿耿的林紓,自然也把「國讎」之恨算到了丁汝昌頭上。出身科場的譯者不僅心系戰場,其政治立場更使其不僅在譯作中「登場」,更是把譯作當成了「靶場」。

日本版畫中的丁汝昌自盡

來源:搜狐網站

除了林紓上場「手撕」丁汝昌之外,《不如歸》還可以在一些方面為研究者提供素材。一是轉譯中特殊的「二度變形」問題。林紓從英譯本轉譯,「譯者們在從事具有再創造性質的文學翻譯時,不可避免地要融入譯者本人對原作的理解和闡述,甚至融入譯者的語言風格、人生經驗乃至個人氣質,因此,通過媒介語轉譯其他國家的文學作品之所以會產生『二度變形』也就不難理解了」[22]。有研究者研究了原作、英譯本和林譯,發現原作中將浪子比喻成「月見草」,英譯本改成了「daisy」(雛菊),「這樣的處理考慮到英語國家讀者的接受」,而「林紓譯本沒有受英譯本影響」,將原作的「月見草」微調成「月見花」,使之與上文的「梅花」、「櫻花」相對應[23]。一般說來,「二度變形」很有可能越變越「走形」,不料由於漢語和日語在文字和文化上的親緣關係,第二次「變形」反而有了些「打回原形」的味道。

二是改編與翻譯的關係研究。1909年,柳川春葉根據德富蘆花原著改編的《腳本不如歸》出版;1914年,馬絳士譯自《腳本不如歸》的《不如歸新劇本》開始連載,《不如歸》自此也成為中國近代新劇團體春柳社上演次數最多的劇目,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24]改編和翻譯「都有原本作為依據,都有傳播、介紹原作的目的;……它們都把原作引入了一個新的接受層面。」[25],兩者有很多相似之處,因此,翻譯所必然面對的「叛逆」和「變形」的問題也可能會出現在改編之中。馬絳士保留了原劇的框架,但是將故事舞台置換到中國,人名、地名全部中國化,增加了關於孝順的台詞,模糊了原劇中的戰爭色彩。日語小說經過英譯本變成中文小說,日語小說經過日語話劇又變成中國話劇,同一源頭、一前一後問世的林譯《不如歸》和話劇《不如歸》各自還經歷了哪些「變形」、「變形」之後在異國又有了怎樣的「相遇」,這真是一個有意思的話題。

《不如歸》在日本「走紅」後,出現了《後不如歸》等仿作。1915年,近代福建教育家黃翼雲翻譯的《後不如歸》由商務印書館出版。黃翼雲是林紓的遠親,其表弟林白水的叔父林少谷在甲午海戰中以身殉國(林紓在《不如歸》序言中也提到這位親戚)。「林紓譯《不如歸》在前,黃翼雲譯《後不如歸》不排除受到林紓翻譯的影響」[26],感興趣的研究者也可以深入挖掘。

浪子墓前,山茶依舊,甲午海戰,余浪未休,紙短情長,家恨國讎。《不如歸》是人物浪子的「不如歸」,也是作者蘆花的「不如歸」,更是譯者林紓的「不如歸」。譯者在序言中說,「紓年已老,報國無日,故日為叫旦之雞,冀吾同胞警醒」[27]。前輩通過譯書報國,作為今日的文學或翻譯愛好者,我們又是否思考過,可以用所學為國家做點什麼?

注釋

①《不如歸》的英譯者為「岩谷榮」,商務印書館譯本版權頁上的「岩谷鹽榮」有誤。

參考文獻

[1]楊文瑜,《之文言文漢譯研究》[A],日語教育與日本學研究——大學日語教育研究國際研討會論文集[C],上海:華東理工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17頁。

[2]楊文瑜,《日本近代小說在中國的譯介與傳播》[D],上海:上海外國語大學,2013年,第36頁。

[3]王力等,《古漢語常用字字典》[Z],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4版,第146頁。

[4]德富健次郎著,林紓、魏易譯,《不如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103—105頁。

[5]同上,第106—107頁。

[6]同上,第103頁。

[7]同上,第111—112頁。

[8]同上,第16頁。

[9]同上,第62頁。

[10]同上,第110頁。

[11]詹雪,《德富蘆花的東方文化學研究》[J],東北農業大學學報,2015年第3期,第62頁

[12]德富健次郎著,林紓、魏易譯,《不如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97頁。

[13]同上,第4頁。

[14]同上,第32頁。

[15]同上,第48頁。

[16]同上,第68頁。

[17]同上,第70頁。

[18]同上,第110頁。

[19]同上,第80—81頁。

[20]郭道平,《嚴復、林紓交遊考論》[A],革新與守固:林紓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C],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276頁。

[21]德富健次郎著,林紓、魏易譯,《不如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74—79頁。

[22]謝天振,《譯介學導論》(第二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83頁。

[23]鄒波,《林紓轉譯日本近代小說之底本考證》[J],復旦外國語言文學論叢,2019年秋季號,第128頁。

[24]楊文瑜,《的翻譯與改——以戰爭與家庭描寫為中心》[J],日語學習與研究,2014年第4期,第70頁。

[25]謝天振,《川味與文化外譯》[J],東方翻譯,2018年第1期,第6頁。

[26]楊文瑜,《日本近代小說在中國的譯介與傳播》[D],上海:上海外國語大學,2013年,第35頁。

[27]德富健次郎著,林紓、魏易譯,《不如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2頁。

圖書信息

標題:不如歸

原作名:不如帰

作者:林紓、魏易/德富健次郎

出版社:商務印書館

出版年:1981年

頁數:112

叢書:林譯小說叢書

統一書號:10017·7

謝天振比較文學譯介學資料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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