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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尋覓「參合陂」

原標題:何處尋覓「參合陂」


何處尋覓「參合陂」


宋旭


公元395年,在中國北方,發生了一場足以改變歷史走向的戰事。這一年的五月份,後燕太子慕容寶率八萬大軍進攻北魏。北魏道武帝拓跋珪採取「誘敵深入,拖而不打」的戰術,渡黃河南下,與後燕軍隊隔河對峙。後燕軍隊長途跋涉,不能速戰速決,一直拖到十一月,天氣漸冷,無奈撤兵。結果在參合陂,被拓跋珪率領的二萬精銳大敗。後世稱這場戰役為「參合陂之戰」。是役促成了後燕走向滅亡,也奠定了北魏統一中國北方的基礎。


關於參合陂的地理位置,迄今有數種說法。一說在內蒙古涼城附近,分涼城西北說和涼城東北說。王仲犖持涼城西北說,韓國磐持涼城東北說。二說在內蒙古豐鎮縣北境。丁謙云:「豐鎮縣北境曰奇爾泊者,與參合陂地相符。」三說在山西大同市境內。呂思勉認為「參合陂,今山西大同縣東南,或雲在陽高縣東北。」。馬長壽認為「代郡參合陂,今山西大同市東。參合,今山西陽高縣北」。嚴耕望、田餘慶等認為在今山西大同東北的陽高縣境。

考察參合陂地理位置,必須明確三個問題。其一,「參合陂」這一地名的含義。其二,歷史上「參合縣」的建置情況。其三,「參合陂之戰」中後燕軍隊的行軍路線。


「參合陂」的可能含義


「參合陂」,是古代北方狄語和漢語組成的一個「合璧詞」。其中的「陂」為漢語。其讀音為「bei」,《說文解字》:「(陂),阪也。一曰沱也。」「阪」,即山坡,斜坡。「沱」,即池塘,湖泊。除「參合陂」之外,在《魏書》中,尚有「長陂」、「去畿陂」的記載。根據《魏書·太祖紀》:「(天賜三年九月)癸巳,南還長川。丙申,臨觀長陂。」——拓跋珪所「臨觀」的不可能只是一條斜坡,而應該是湖泊。《魏書·太宗紀》:「(神瑞元年)六月戊午,(拓跋嗣)幸去畿陂,觀漁。」更點明了「陂」,就是湖泊。確切地說,「陂」,與「澤」相對,是「面積較小的湖泊」。


具體到「參合」,西漢初年就置有「參合縣」。根據《漢書·地理志》,西漢初年所置「參合縣」屬代郡所轄。按照一般的行政建置規律,一個地區的郡縣名稱,往往在其建置以前都已長期存在。而在其被廢以後也會以小地名的方式長期存在。如我們現在許多鄉鎮名,在建鎮之前往往就是村落的名稱,被廢置後,亦會以村落名稱存續下去。「參合縣」最早出現在西漢初年。《漢書·高帝紀》:十一年,「將軍柴武斬韓王信於參合」。但「參合」這一地名很可能在秦漢之前甚至春秋戰國時期就已經存在,只不過因為是小地名,不為史記,亦不為人知而已。


「參合」,現代漢語「can-he」,上古音「srom-gu」,中古音「tshang-hep」。其中的「-m」音對應現代漢語拼音「ng」。故「參合」,上古拼讀「songgu」,可音轉為「songku」、「songhu」、「sunggu-a」。與之相對應的辭彙分別有:


「素和」,複姓。北魏有素和跋、素和突。這裡的「素和」,很可能是鮮卑語中的「白色」之義。阿爾泰諸語中,「s」與「c」有對轉關係,「素和」亦可能是蒙語中的「查干」、「察汗」,意為「白色」。根據北族姓氏多源於部落氏族名稱的規律,「素和」,可能是一個古老的氏族部落。


「蘇魯克」,在蒙語中的意思為「畜群」。明清之季,蒙古草原上存在一種叫「蘇魯克」的僱傭關係。就是由牧民代養牧主的牲畜。實際上,在蒙古草原,「蘇魯克」是一種古老的存在。據史料記載,成吉思汗時期,蒙古草原盛行「查干蘇魯克」的大典儀式。「查干蘇魯克」,意為「潔白的畜群」。元代所著的《十福經典白史》中,明確記載成吉思汗系母馬九十九匹,灑祭鮮奶。而在薩滿教中,「查干蘇魯克」,是一種古老的祭天、祭祖儀式,意在祈求蒼天和祖宗保佑人畜興旺、大地平安。某種意義上,「查干蘇魯克」就是中原地區的「社稷」之祀。


蒙語中還有「蘇魯錠」一詞。其中的「錠」對應漢語的「纛」。「蘇魯錠」是一種「矛旗」,分黑白兩色。黑色主戰,稱「哈拉蘇魯錠」,白色主牧,稱「查干蘇魯錠」。成吉思汗每次出征,就號召其部下跟著他的「哈拉蘇魯錠」(也稱「蘇魯纛」)勇往直前。說明「蘇魯」一詞,在成吉思汗時代,已經被賦予了「神聖」的意蘊。


在蒙語中,還有「Sunggag-a」一詞,讀音為[sungga:],意為「躍馬賓士」。「參合」,也可能是「參合圖」的簡稱,即「躍馬賓士的地方」。


此外,「參合」之上古讀音「srom-gu」,亦可能對應滿語的「sunggari」,意思也是「白色」,漢語音譯為「松花」、「宋瓦」、「溹涫」、「桑乾」等。中國東北有「松花江」,朝鮮有「松骨峰」。

綜合以上,筆者認為「參合」一詞,最有可能對應的辭彙,應該是鮮卑語的「素和」,蒙語的「查干」、「察汗」以及滿語的「sunggari」。即「白色」之義。更可能的是,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在代北之地,存在著一個自稱為「白部」的狄族部落。戰國時期,古「代國」被趙襄子所滅,「白部」氏族北逃,融入匈奴或東胡,而以其族名所記之「參合」之地名卻保留了下來,到西漢初年置縣時,就以當地人所稱之「參合」為名。


歷史上「參合縣」的建置情況


文獻所知最早的「參合縣」,見於《漢書》。其地在今大同市陽高縣東北部。治所為今陽高縣莫家堡。根據《漢書·地理志》所載:「代郡,秦置。莽曰厭狄。有五原關、常山關。屬幽州。」其下所轄有十八縣,分別為:桑乾、道人、當城、高柳、馬城、班氏、延陵、狋氏、且如、平邑、陽原、東安陽、參合、平舒、代、靈丘、廣昌、鹵城。而在《魏書·地形志》中恆州條下,「天興中置司州,治代都平城,太和中改(恆州——筆者注)。孝昌中陷,天平二年置,寄治肆州秀容郡城。」「領郡八,縣十四」。其中「參合」志注「前漢屬代,後漢、晉罷,後復屬」。可知在東漢西晉時期(公元25——316年)近300年間,參合縣處於被廢的狀態。以志中所言的「後復屬」來看,應該是在北魏建立之後所復置,而且仍屬代郡。由此可知,在北魏初期,「參合縣」屬代郡所轄。


《魏書·地形志》中,有「梁城郡(天平二年置)。領縣二,參合、裋鴻」。按,「天平」,是東魏孝靜帝年號,「天平二年」即公元535年。也就是說,後世所言之「梁城(涼城)郡」是在北魏分裂為東西兩魏之後,才由東魏建置的。而此時的參合縣已經移置至現在的內蒙古涼城一帶。那麼,「參合縣」是什麼時候由陽高附近移置到涼城附近的呢?史無所載。但在酈道元(公元472年—527年)的《水經注·河水》有記:「中陵水又北分為二水,一水東北流,謂之沃水。又東逕沃陽縣故城南,北俗謂之可不泥城,王莽之敬陽也。又東北逕沃陽城東,又東合可不泥水,水出縣東南六十里山下,西北流注沃水,合流而東,逕參合縣南,魏因參合陘以即名也。北俗謂之倉鶴陘。道出其中,亦謂之參合口。陘在縣之西北,即《燕書》所謂太子寶自河還師參合,三軍奔潰,即是處也。魏立縣以隸涼城郡也。西去沃陽縣故城二十里。縣北十里有都尉城。」說明在酈道元時代以前,「參合縣」就已經移置到內蒙涼城一帶了。


這就得出一個結論,在北魏時期,參合縣地理位置發生了移置。北魏前期,其地在今陽高附近,中後期,其地在今涼城一帶。而值得一提的是,酈氏所言之「陘在縣之西北,即《燕書》所謂太子寶自河還師參合,三軍奔潰,即是處也。」是一條誤史。也正是這條「誤史」,直接導致了後世對「參合陂」地望的不同解讀。



現在,我們可以翻開《魏書》,具體考察「參合」在北魏前期之所指:


《魏書·帝紀一》所記:


「昭皇帝諱祿官立,……分國為三部,……以文帝之長子桓皇帝諱猗統一部,居代郡之參合陂北;以桓帝之弟穆皇帝諱猗盧統一部,居定襄之盛樂故城。」


「(昭皇帝祿官)十年,……桓帝與騰盟於汾東而還。乃使輔相衛雄、段繁,於參合陂西累石為亭,樹碑以記行焉。」

「(昭皇帝祿官十一年),桓帝崩。帝英傑魁岸,馬不能勝。常乘安車,駕大牛,牛角容一石。帝曾中蠱,嘔吐之地仍生榆木。參合陂土無榆樹,故世人異之,至今傳記。」


「(昭成皇帝什翼犍二年)夏五月,朝諸大人於參合陂,議欲定都灅源川,連日不決,乃從太后計而止。」


「(昭成皇帝什翼犍)五年夏五月,幸參合陂。秋七月七日,諸部畢集,設壇埒,講武馳射,因以為常。」


《魏書·太祖紀》所記:


「建國三十四年七月七日,生太祖於參合陂北。」


「(天興六年)秋七月,鎮西大將軍、司隸校尉、毗陵王順有罪,以王還第。戊子,車駕北巡,築離宮於犲山,縱士校獵,東北逾罽嶺,出參合、代谷。」


「(天賜四年)夏五月,北巡。自參合陂東,過蟠羊山,大雨,暴水流輜重數百乘,殺百餘人。遂東北逾石漠,至長川,幸濡源。」


(天賜四年)秋七月,車駕自濡源西幸參合陂。筑北宮垣,三旬而罷,乃還宮。


(天賜)五年春正月,行幸犲山宮,遂如參合陂,觀漁於延水,至寧川。


《魏書·太宗紀》所記:

(永興)二年夏五月,長孫嵩等自大漠還,蠕蠕追圍之於牛川。壬申,帝北伐。蠕蠕聞而遁走,車駕還幸參合陂。


(神瑞二年夏四月)己卯,車駕北巡。五月丁亥,次於參合,東幸大寧(張家口一帶)。


如果說《魏書·帝紀一》所記尚難看出「參合陂」地理位置,但在《太祖紀》和《太宗紀》中,「參合陂」的地望應該是明了的。尤其是「(天賜)五年春正月,行幸犲山宮,遂如參合陂,觀漁於延水,至寧川(張家口附近)」一條,明確「參合陂」就在「於延水」(今洋河)西近。而《太宗紀》中的兩條:「(永興)二年夏五月,長孫嵩等自大漠還,蠕蠕追圍之於牛川。壬申,帝北伐。蠕蠕聞而遁走,車駕還幸參合陂。」「(神瑞二年夏四月)己卯,車駕北巡。五月丁亥,次於參合,東幸大寧(張家口一帶)。」「牛川」,有言在今內蒙古呼和浩特市西南,非也。蒙語中的「牛川」讀為「五克兒菊力克」,其中的「五克兒」就是「牛」之意,「菊力克」就是「川」的意思。其地位於察右後旗西北部,屬烏蘭哈達蘇木所轄。其附近就是拓跋珪早年所依附賀蘭部後期駐地。《魏書·太宗紀》:「(泰常元年)秋七月甲申(日),帝自白鹿陂西行,大彌於牛川,登釜山,臨殷繁水,而南觀於九十九泉」。從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冊》,可以看出「牛川」的具體位置。從「牛川」回平城,不可能繞道今涼城一帶。而下條之「次於參合,東幸大寧(今張家口)」也將「參合」的地望指向今陽高、興和一帶。


另外,《蒙古志·山川》有蟠羊山,屬於陰山山脈,陰山山脈白海喇喀山而東南為本干,本干行於直隸境內。《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百四十六《大同府志》:蟠羊山在陽高縣東,蓋真北魏故山。從不同史料中「參合陂」與「蟠羊山」的關係看,參合陂亦應在陽高、興和一帶。


由上分析,至遲在北魏拓拔嗣之世,「參合縣」仍在今大同市陽高東北部(可能包括今內蒙古興和縣部分)。「參合陂」應該是其轄境內的一處湖泊。而「參合陘」可能是其境內陰山的一處隘口。



「參合陂之戰」後燕軍隊的行軍路線


檢視各種史料,關於「參合陂之戰」中後燕軍隊的行軍路線,大致有以下記載:


《魏書·太祖紀》:「(登國10年)秋七月,慕容垂遣其子寶來寇五原……冬十月辛未,寶燒船夜遁。十一月己卯,帝進軍濟河。乙酉夕,至參合陂。丙戌,大破之。」按:從己卯日拓跋珪進軍濟河到乙酉日夕行軍至參合陂,用時整整7天。當時拓跋珪率精騎兩萬,可以說晝夜兼程追擊慕容寶,7天行程,當在千里以上。而從黃河北岸至今涼城一帶,直線距離不過300華里,加上山形險阻、路途曲直等因素,其行程亦不過700餘里。所以,「內蒙涼城」說不可能成立。


《魏書·慕容垂傳》在記述慕容寶軍行之事時,有「初,寶至幽州,其所乘車軸,無故自折,占工靳安以為大凶,固勸令還,寶怒不從」一語。可以看出後燕軍隊從都城中山出發後,先是由南向北進入幽州後,才折而向西,沿桑乾川(今陽原至陽高一帶桑乾河川地)進入魏境。

同時,在慕容寶大敗而歸後的第二年,慕容垂親自帥軍,二征拓跋珪。《資治通鑒》:「三月,庚子,燕主垂留范陽王德守中山,引兵密發。逾青嶺,經天門,鑿山通道,出魏不意,直指雲中。」胡註:「青嶺蓋即廣昌嶺,在代郡廣昌縣南,所謂五回道也。」說明其出軍路線也是從中山出發,渡過拒馬河,穿越天門關,進入桑乾河,再由桑乾河川地西行入魏境。關於這一點,《魏書·太祖紀》明確記載:「(皇始元年)三月,慕容垂來寇桑乾川。阿留公元虔先鎮平城,時徵兵未集,虔率麾下邀擊,失利死之。垂遂至平城西北,逾山結營。聞帝將至,乃築城自守。疾甚,遂遁走,死於上谷。」由「(慕容垂)疾甚,遂遁走,死於上谷」之記也可以看出,後燕軍進軍與退兵路線是一致的。


《晉書·慕容垂載記》:「垂至參合,見往年戰處積骸如山,設弔祭之禮,死者父兄一時號哭,軍中皆慟。垂慚憤歐血,因而寢疾,乘馬輿而進。過平城北三十里,疾篤,築燕昌城而還。」當慕容垂行軍至參合(陂)時,看到了一年前的戰場,積骸如山,於是設弔祭之禮。在弔祭的過程中,死者父兄一時號哭,軍中皆慟。慕容垂憂憤吐血,於是染病,乘坐馬車繼續向西行進,走到平城以北三十里的地方,病情加重,於是草草地修了一座燕昌城,便引軍而還。《晉書·慕容垂載記》的這一段記述,也明確無誤地告訴人們,「參合(陂)」在平城的東北方向,即今陽高縣一帶。


不難看出,北魏前期的「參合陂之戰」戰場,是在今天的大同市陽高縣一帶,而非內蒙古涼城一帶。酈道元之所以在《水經注》中有「逕參合縣南,魏因參合陘以即名也。北俗謂之倉鶴陘。道出其中,亦謂之參合口。陘在縣之西北,即《燕書》所謂太子寶自河還師參合,三軍奔潰,即是處也。魏立縣以隸涼城郡也。西去沃陽縣故城二十里。縣北十里有都尉城」的記載,與北魏中期(具體時間已不可考)「參合縣」的移置有關。當酈氏之時,參合縣已經由今天的陽高一帶移置於內蒙涼城一帶,酈氏又誤將「參合陂」認為是山中的一道斜坡路,遂附會為「道出其中,亦謂之參合口。陘在縣之西北,即《燕書》所謂太子寶自河還師參合,三軍奔潰,即是處也。」


值得一提的是,酈氏之記雖誤,但其「魏因參合陘以即名也,北俗謂之倉鶴陘」一語準確地反映出漢語由上古音轉為中古音的具體時代,當在北魏之期(「參合」,上古音「srom-gu」,中古音「tshang-hep」,正是酈氏所言之「北俗謂之倉鶴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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