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照片攝於花季，那是我最好的年華。前排左一的女孩叫秀，我站在她後側。定格這張照片的場景我永遠也忘不了。那是一個夏日的傍晚，天邊的晚霞輝映著一路雀躍的我們，我們手拉手在不寬闊的馬路上走著，那時的車很少，那時的情很純。

這張照片還被放在了照相館的櫥窗里了。

  秀是我小學、初中最好的同學。那個不堪的十年，我成了黑六類，備受歧視，童年過早的品嘗了世態炎涼。而秀是班長，還是紅小兵，紅衛兵的頭，又是校革委會委員，她一直守護著我。像一縷明媚的陽光，照射在我心裡，才沒讓我在黑暗裡走失。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憂煩，憂鬱的日子需要鎮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這首普希金的詩是她塞在我手心裡的小紙條，陪我度過了很多灰暗的日子，秀，也成為點亮我童年和青春期人生，讓我對未來充滿希望的好友。

   她的優秀一直延續到大二那年，一切美好因為錯誤的愛戀戛然而止。從此，我們生活在兩個精神世界。她孤寂一生，沒有兒女，沒有成家。

想起她心就會痛……下面的文字是在一次探視她後的記錄。

　　好久沒有看到天空的湛藍了，還有那漂浮的雲朵。上周四的午後和同學霞相約去看秀。秀住在監獄一樣的病房裡，鐵門緊閉，密密的柵欄將窗封得似乎屏蔽一般嚴實。

秀的床緊挨著敞門的廁所，臭氣撲鼻。因為上午有雲同學給秀洗了頭擦了身，換上了新衣褲。所以這次去看她，秀的狀態比我們上次去明顯好很多。在這群異常人中間，秀顯示出和她們明顯的差異和不同。她的理性，她的談吐和她舉手投足間的細微之處無不顯示出她良好的教養。其他病人還在午睡，我們和秀坐在小小的桌子兩側。午後的陽光從柵欄窗隙縫中擠進來，照在秀的臉上和她花白的發間。雖然我早已接受了自己蒼老的面容，卻還一時接受不了秀的老去。我握著她涼涼的手，問她，秀，還記得手抄給我的普希金的詩嗎？我輕輕地誦讀：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她笑笑說，這個真不記得了。但是我記得你跳橡皮筋的模樣。跳皮筋，一句話把我拽到了孩提時代。時間真是殘忍，才一晃眼的功夫就在中間豎起了一個無法跨越的界限。都還來不及體味青春就步入了老年。

　　霞帶來了小核桃肉，掀開蓋子讓她吃。她輕輕地拿起一粒，放入嘴中慢慢咀嚼。對著霞莞爾一笑說，這個很貴的吧？我攤開手心對秀說，給我也吃一粒吧?秀笑了，很開懷地笑，我們仨一起笑了。那一刻，我彷彿回到了少女時代。護理過來發點心，秀曾和去看望她的同學說她特別想吃辣辣的牛肉速食麵。我告訴她我帶來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過些日子就會想著吃辣辣的東西。我把頭扭向一邊，不讓眼睛裡的晶瑩讓她看到。一會，她就催著護理說，速食麵泡了嗎？她的床邊還有一盒我上次買去的牛奶沒喝完，我說扔了吧。她執意不肯。直到喝的吱吱響還不肯扔了。非要把紙盒子撕開，說裡面一定還有殘留。說完，她把紙盒子撕開讓我看了一眼那紙盒子角落剩下的一點奶液。她又拿起吸管把她喝完。面露羞澀對我說，過慣了窮日子總是這樣的......

　　護理把面泡好拿來，秀的眼裡露出的那種欣喜讓人看了心裡生疼生疼。她對我和霞說，不好意思，我吃了哦。我和霞就這樣坐著，看著她津津有味地吃著面。而我的思緒卻飄遊著。

　　一旁的護理員對秀的態度也明顯區別於其他病員。她問我們，秀以前也是學醫的？我和霞很自豪地說，是啊，她是恢復高考後第一批考入重點大學是學醫的。秀說，我當初選擇錯了，如果我不學醫......我也不止一次想過這個問題。如果秀當初不選擇學醫，她的人生也許真的會是很輝煌。至少不會像今天這樣。記得她大二給我寫信，充滿了焦慮和不安，她說不該選擇學醫，她實在是討厭福爾馬林的味道和背那些骨頭。秀的文學素養極高，當初我以為她一定會選擇新聞或者文學類的。人生真的沒有如果。秀說，下次你們來能否給我帶一支筆，我剛想從包里把筆取出來給她。護理說，任何東西沒有經過醫生允許不能帶進來。

我不知道秀是如何打發時間的。邊上的病友會不時騷擾她。臨走的時候她問我們今天是幾號？星期幾？她說在這裡就好像在監獄，聽不到日子流淌的聲音。說這些的時候，秀的表情寧靜而安然。我想，也許在這裡清凈無染的於她是好的。我怕我們來看她是對她的另一種傷害，我說，你想我們來看你嗎？我們來看你會打擾到你嗎？她說不會不會，你們來我會很開心。握著秀的手，我的心很緊很緊，緊的發疼。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如今我們彷彿在兩個世界。

秀是二十二歲那年進入混沌世界的。這麼多年，我們幾個同學一直都沒有忘記她，幫助著她。慶幸的是，只有我一次都沒見過秀脫光衣服發病瘋癲模樣。儘管如此，只要見到她，想起她，我還是淚流滿面。想起她曾經給我童年和青春期的光芒。

走出醫院，我在心裡默默地祝福，秀，願你的世界每天都有陽光。我望了一眼天空，天很藍，而我的心卻是灰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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